藏书,姊妹兄弟都喜欢些诗词,还有这些《西厢》《琵琶》等戏文,应有尽有,大家都偷背着人看。大人们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总不济事。直到那日我师父跟我说了一句话,我才悟了,从此把这些东西丢开了去。你倒猜猜看,她说了什么话?”
黛玉听宝钗娓娓道来,却是早听进去了,此时听宝钗问,便笑道:“想来你师父必是那位从宫里出来的姑姑了?她见多识广,说的话,必然是比玉皇大帝的符咒还管用呢。”
宝钗摇头道:“这你却是猜错了。她只不过告诉我,《西厢》戏文讲的故事是从《莺莺传》里化出来的。那《莺莺传》相传是大诗人元稹以他表妹为蓝本编出来的故事。你可知莺莺的结局究竟如何?”
黛玉素来知道唐朝大诗人元稹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传世,料得必是一个痴情种子,况且那《西厢记》中,张生和莺莺亦是在红娘的撮合下缔结良缘,想来莺莺的真正结局也不外如是,只是一来她是闺阁小姐,生性矜持,二来见宝钗说的郑重,料得必有内情,故不好讲自己的猜测轻易说出。
“是如何?”黛玉轻笑道,“妹妹素知姐姐最是博闻强记,就别在此时卖关子了。”
宝钗果然尚记得《莺莺传》里的字句,她敛了容色,向黛玉一字一句道:“张生亲口说: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
黛玉的脸色一下子变白了。她自然明白这段话的意思。无非是张生为自己的薄幸辩护,说莺莺是绝世妖物,张生自己德不足以胜妖孽,只得忍痛放弃。可是莺莺何其无辜?
“莺莺说,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最终了却了这段孽缘。”宝钗继续说道。
只是黛玉乍闻此事,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其实宝钗仍旧有许多话想说的。宝钗想告诉黛玉,相传《莺莺传》的模本是元稹的表妹,元稹对其始乱终弃后又流连不忘,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却是写给他的发妻韦氏,可见世间男儿之薄情寡义,绝非《西厢记》、《牡丹亭》戏文中的深情无悔。若是误信了这些戏文中的故事,只怕一步错,步步错,再回头是百年身了。
宝钗见黛玉已经花容失色,再不忍说下去,只是笑着向她道:“我也不过是随便说说。前朝民风混乱,怎如我朝谨守礼仪?只是闺阁女子却越发难了,行止稍有差池,就恐被人笑了去。”
黛玉沉默。
她其实只不过是爱那些戏文词藻清丽而已,并没有别的心思,但却也知宝钗之言实在是金玉良言,推心置腹之语,若不是将她当做亲人一般,是不会轻易说出来的。
“平日里我只抱怨姐姐远着我,却想不到姐姐竟是个外冷内热的心肠。”黛玉感动道,“姐姐之语实在是金玉良言,我记下了。实不相瞒,方才我还在沁芳闸那里看《西厢记》呢,只觉得词藻警人,却想不到有这许多来历。”
黛玉既然肯将私看《西厢记》之事据实以答,想是听进劝了。
宝钗心中暗松了一口气,忽又想起一事,笑道:“瞧我这记性,方才我在园中遇到雪雁了,她正满院子寻你回去吃药呢。你还不赶紧回去,只怕耽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黛玉却也笑道:“哪有做主人的赶客人走的?”心中却很是感激宝钗待她的一片心意,遂不多停留,起身告辞。
宝钗一直把黛玉送出蘅芜苑的大门外,遥遥看见紫鹃迎上去说话,料想无碍了,这才转身回房。刚进房门却见奶娘张嬷嬷满面春风坐在椅子上,看见宝钗连忙站起身来,笑着说道:“姑娘大喜了。我听说有官媒上门,要求见姑娘一面呢。”
宝钗一惊,忙问其中缘故。原来宝钗虽然每每跟薛姨妈念叨着,说要请官媒说亲,但碍于王夫人的面子,又有薛姨妈处处作梗,此事遂不了了之。却想不到有官媒上门相看,难道是薛姨妈改了性子,回心转意了不成?
结果一问张嬷嬷方知,薛姨妈压根不知情,见官媒上门,她虽碍于面子,没有当面发作,官媒走后却是大发雷霆,因认定是宝钗从中捣鬼,不住大骂宝钗一味恨嫁,没有闺阁小姐的体统,丢了薛家的脸面。
“可知是哪里的人家?”宝钗再世为人,自然不必似养在深闺的女子那般矜持。此事关乎她的终身大事,少不得也要问个明白。
张嬷嬷神情好生为难:“这却没能打听到。不过莺儿娘也去打听了呢。”她们虽然在蘅芜苑中听差,但在薛姨妈处亦有人脉,打听起消息来,反倒比宝钗这个嫡亲女儿容易的多。
宝钗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片刻之后果见莺儿娘回来,脸拉得老长,满脸晦气,直到见到宝钗时候,才稍有收敛,闷闷答道:“太太不由分说,将官媒给赶走了。”
宝钗一惊,心中暗暗叫苦。
须知这官媒虽然身份不高,却属于三姑六婆之一,颇有门路,能量不小。况且这京城的媒婆,更与金陵不同,只怕是连王公府邸都可以进出无碍的。故寻常人家纵使话不投机,却也都好茶好饭供着,惟有薛姨妈因和女儿怄气,一时失了计较,使性子将官媒赶了出去。
是,薛家是国公府贾家和九省提督王家的好亲戚,眼下元妃娘娘在宫中炙手可热,王子腾又是御前宠臣,官媒明面上也不好跟薛家叫板。可是官媒最精通的便是私底下暗搓搓的勾当,随便散布些谣言,说你一句不好,便是有再好的桃花,只怕也被挡没了。
“可知来的是哪位官媒?”宝钗慌忙问道。
薛姨妈只顾着和宝钗唱反调,想是自以为大可将宝钗许配给宝玉,纵使得罪了官媒却也无碍,可是她却没想到,薛蟠还没着落呢。若是官媒肯尽心,从那官宦小姐中挑了温柔知礼、宜家宜室的,方是薛家的福气,若是官媒蓄意报复,再似前世那般娶了夏金桂过门,薛家就永无宁日了,薛姨妈这个做婆婆的又岂能有好日子过?
故而宝钗第一时间就忙着打听官媒来历,意欲事后赔罪,使个法子,哪怕许官媒些银钱,把此事给抹平了方好。
只是莺儿娘却有些愧疚的摇头:“这个倒未曾打听出来。只是晓得托官媒来提亲的人家姓韩,也不知道是哪个韩家。”
宝钗不由得哭笑不得。以京城之大,却又去何处寻姓韩的人家?更何况她欲官媒相看,只是想离了贾家这个是非窝而已,并不是急着嫁人。所以对莺儿娘所说也不在意,只是一味嘱咐她打探官媒的来历。
莺儿娘忙应承着,退下去了。陈义家的却又走上前来,向宝钗报说,南边老家传信过来,说是宝钗的叔叔,也就是薛宝琴和薛蝌的父亲没了。
这是前世里也曾发生过的事情。宝钗因预先有了准备,故也倒也不很吃惊,只是想起从此以后薛蝌兄妹的遭遇,心头暗叹:只怕琴儿和梅家的亲事要有变故了。
第97章()
宝钗的叔叔也就是宝琴的父亲薛二叔是一个好乐的脾气,因各处都有买卖,就带着家眷四山五岳的乱逛,去年因机缘巧合,将宝琴许给了梅翰林的儿子,本也是一门好姻缘。
谁料想没过了多久,薛二叔一夕得病,缠绵了大半年的光景,竟撒手没了,梅家的态度就发生了变化,对于婚约之事,居然闭口不提。
后来薛蝌不得已带着幼妹上京,原拟借助贾家和王家的势力,好促成此事。谁料王子腾放了外任,贾家又是个外头体面里头苦的,人家梅家根本不买账,一来二去就耽搁了。
其间贾母倒是放出过风声来,说要给宝琴求配,又是问八字又是逼着王夫人收干女儿的。连贾府众人并薛姨妈都当是要说给宝玉了,紫鹃更是为黛玉忧心忡忡,演出一起情辞试莽玉的闹剧,闹出好大的动静来,把宝玉都吓出病来了,其实啥事也没有,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而已。
宝钗对于贾母要给宝琴求配之事有不同见解。若是真个有心说给宝玉,岂有逼着王夫人收干女儿的道理?只不过是贾母和王夫人婆媳斗法的一种延续罢了。她还怕黛玉为此不自在,特意比了例子透给黛玉听,钗黛之间倒没为了个宝琴弄出什么不痛快来。
只是宝琴的婚事直到王子腾离奇暴毙,都没能有什么进展。梅家借口合家都在任上,有心拖延,待到返京述职之时,贾王两家早已式微,哪里还肯将和宝琴的婚事放在心上?婚姻者,结两姓之好也。薛家连同薛家的亲戚都没什么可取之处,梅家又怎肯结亲?少不得胡乱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了。
可怜宝琴空有花容月貌,绝世才情,大好的姻缘却成了泡影。其后跟随哥哥薛蝌黯然离京,路过平安州时,不慎被贼人所劫,因里头有个叫柳湘莲的,是薛蟠昔日的结义兄弟,又素来爱慕绝色美人,见了宝琴,遂有淑女之思,这却是另一个故事了。
宝钗那时衣食无着,自顾不暇,只偶然听说因朝廷搜捕得紧,柳湘莲就带着宝琴南下出海,兴许去了什么真真国也未尝可知,正好应了宝琴昔年背的真真国女孩子的五言律诗:“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
“信里可曾说婶娘可安好?”宝钗忆起薛二叔过世后不久,婶娘就得了痰症,忙问了一句。见陈义家的一脸茫然,却也叹了一口气,又命准备笔墨纸砚,亲写信函一封,聊表吊问之意。信中却暗示薛蝌,理应早早带着婶娘、琴儿入京为上,婶娘或因悲痛过度,只怕身抱小恙,也该及早延医用药,须知这上了年纪的人,病症自是拖不得的。
待到一封信写成,晾到干透了又用火漆封好,命陈义家的带出园子去,已是到了午饭时分了。此时诸女新搬入大观园不久,诸事尚未就绪,厨房还未从贾府分离出来,诸姐妹都是出园子去贾母处一同用餐的。
宝钗也忙不迭收拾停当,正要出发,就见探春从秋爽斋那边走过来,只说迎春、惜春已是先走一步,要约着一共过去。
宝钗欣然应允,同探春一路分花拂柳走过来,随口将外头市井间那些有趣却又不过于粗俗的趣事,细细拣了几件,说与探春听。探春原本就向往外间世界,听了难免眼中放光,赞不绝口。
又走了一阵子,探春见左右无人时,才悄声问道:“宝姐姐,听众人都说你如今打理着家里的生意,说有那寄售绣品的,不知可有此事?”
宝钗闻言就是一愣。
几个月前因听人闲聊,说那些官宦之家也有后宅花销大了,入不敷出的穷官儿,为维持体面计,少不得将些女红活计交给后宅的女眷来做了,也有女眷闲暇做些针线,托了人拿出去换钱补贴生计的。
宝钗听了就动了心思,因思忖着后宅女眷,针线绣法较之外头普通的工匠绣娘,却是少了几分匠气,多了几分精细,只怕是能卖出好价钱的,就嘱咐陈小三暗暗留意,若有深闺女眷所出绣品,不妨暗暗高价收了来。一来也不辜负女眷们在绣品上花的心思,二来也存了以精良绣品招揽生意的意思。
谁知陈小三却是一点就通,举一反三,竟把事情弄得颇为轰动。先是暗暗选了些三姑六婆,拣了那时常到深宅大院走动的,命她们不妨代为收些针线绣品,多有穷官宦之家的后宅甚至朱门大户的姨娘们因手头不宽裕,私下托了三姑六婆把些针线活换钱的;继而又放出风声去,说自家绸缎庄上有这么一批精良活计,系深闺淑女所出,引得那些受够了工匠绣娘之匠气粗糙的采买人赞不绝口不说,又有一帮爱慕风雅的王孙公子听闻是淑女所作,争相竞买,生意更是蒸蒸日上。
有一日陈小三因些杂事去刘姥姥处说话,偶遇姚静,不知道被她说了一句什么,偶然有所触动,回了绸缎庄后,又推出什么寄售模式,言说若有精良绣品,大可送到绸缎庄中寄售,所得银钱,扣除什么渠道费用后,全归寄售人所有。
宝钗见陈小三诸事不差,早已是放开手,由着他去折腾的。此时也不加阻止,由着他折腾。只是隔三差五听他说一回生意上的大事而已。
故探春所说寄售之事,宝钗固然知情,却也只是泛泛的,于那详尽之处就不知了,如今听得探春特意详询,笑着说道:“确是有此事。都是我们家的人闲着无聊,弄来玩的。怎么忽而打听这个?”
探春尚未答言,脸颊上就有两块飞红。宝钗察其形度其意,料得探春必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想借此换些银钱使用罢了。
想她不幸生为赵姨娘的女儿,虽说家中庶女每月月钱二两银子,和惜春这等宁国府嫡女是一样的,但以贾府下人那种捧高踩低的习气,再加上探春一向豪爽大气的为人,月钱不够用自是顺理成章之事。
只是国公府的女儿,为了些银钱竟然沦落到寄卖绣品的份儿上,虽然拿姚静的话算是堂堂正正靠劳力吃饭,光明正大的很,并无一丝一毫值得羞愧之处,但世俗之人却不是如此看待。想来探春也深知此事不甚妥当,故而要待无人之时,方敢开口,试探一二。这也亏得宝钗平日为人好,探春知道她不是那种乱嚼舌头的人,也不会因了些琐事就把人看低的,这才大着胆子开口相询。若是换了别人,只怕探春就索性不说了。
宝钗想到这里,对探春又多了一份怜惜,见左右更无一个外人,才悄声问道:“我问你一句话,你须明白告诉我。莫非是姨娘那里有什么难处不成?若有难处时,尽管开口。要知道寄售绣品之事,固然是真,可若从寄售到绣品脱手,换得银钱,尚需时日。倘若有什么为难处,只管告诉我。若是一时不急着,只是姨娘手上有多余的绣品,白放着可惜了的,不妨拿来寄上一寄,别的不说,保管价钱是比外头高的。”
又道:“你千万别多心,因咱们两个好,我才大胆这么说话,并不是小看姨娘的意思。”
探春见宝钗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却故意把话题往赵姨娘身上引,却是保全她闺阁小姐的体面之意,心中不由得甚是感激。
贾府中下人们一双双富贵眼睛,探春又素来是个要强的,对下人们更是赏罚分明,这日子久了,手中就不甚宽裕。虽则姑娘们日常用度、衣裳头面诸物,自有王熙凤张罗安排,倒是不缺的,但若想有些私蓄,却就难了。
前些时探春因喜欢外面精致新奇好玩的玩意儿,托宝玉出去买,特特地攒了好几个月,才攒下了十来吊钱,又花费心思做了一双鞋子给宝玉穿,作为谢礼,宝玉还老大不情愿,想着推托呢。
因而探春偶然间听说宝钗的铺子里寄卖些针线活,售价颇高,就禁不住动了心思,想攒一笔体己钱,日后花起来,或打造首饰或是赏人,心中也有底气。
只是旧时的规矩,女子的针线活却是不轻易做给外人的。尤其是闺阁小姐,若是不慎流落出去,只怕会被有心人说是表赠私物,惹来麻烦。
不过规矩归规矩,到了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的光景,谁肯为那些繁文缛节的虚礼争竞许多。就连史湘云这等侯爵家的小姐,也因家里头嫌费用大,不得已把府上差不多的针线活全交由后宅娘儿们亲自动手做呢。
探春平素又是个最肯务实的人,自从知道针线活能卖钱后,就存下了心思,虽知有不妥当之处,但思来想去,只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