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时只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却不肯让紫鹃、雪雁二人看出,若无其事的告辞,自去一旁休息。
这边雪雁就问紫鹃道:“你不在潇、湘馆里,却怎么也跑出来了?”
紫鹃含笑答道:“我正看着小丫鬟们煎药,却见二奶奶那边打发人来送茶来了。说是两小瓶上用的新茶,姑娘事先也是知道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不晓得该怎么回,你又迟迟不见回来,却想不到在这里跟宝姑娘说话。”
她二人虽然皆是一心为了黛玉,面上一团和气,但私下里却也有些不痛快。
那雪雁是黛玉极小之时,从南边姑苏带来的丫鬟,自幼长在一处的,紫鹃却是贾府里老太太把自己的一个二等丫鬟赏了黛玉,伺候平日里的饮食起居,原名叫做鹦哥,其后改了名字。
紫鹃因大了几岁,平日里办事又妥帖,这府里人情往来又熟,很快被黛玉倚为臂助,雪雁倒是退了何止一射的地方。
原先雪雁尚小,一团孩气,诸事也不大理会,真个拿紫鹃将姐姐一般看待。岂料这一两年里,紫鹃一心撺掇着黛玉跟宝玉好,又私下里很是忌惮宝钗,常将外头疯传的金玉之言说给黛玉听。黛玉仍旧待紫鹃如姐妹一般亲,却知道紫鹃是老太太的人,力赞宝黛之缘和忌惮宝钗,却是承了贾府里婆媳斗法的余势,就有些不愿如她所想疏远宝钗,反时常打发雪雁去寻宝钗说话。这日子久了,紫鹃又岂是没有知觉的,看雪雁便不如先前,彼此间的说话越发微妙起来。
这时紫鹃说雪雁迟迟不见回来,在和宝钗说话,言语里微微有责怪的意思。雪雁年纪渐长,并非从前那么不谙世事,忙着给自己辩白道:“我不过是路上遇上了宝姑娘,随口问一句知道不知道姑娘的下落罢了。并没有别的意思。先前却是听说姑娘和宝二爷一起看书,后来宝二爷回去了,姑娘不知道去哪里了。”
紫鹃起初听雪雁说话,心中还想着责怪几句,待到听说宝黛二人一起看书,却忍不住展颜笑道:“果真如此的话,却是更和睦了,老太太听到了必然心生欢喜。”却也顾不上责怪了。
却说黛玉因出来葬花遇到宝玉,顺路跟宝玉一起看了一回《西厢记》,复又收拾落花时,就看到袭人走过来,说大老爷贾赦身上不好,说老太太叫宝玉去看他,请宝玉早些回去换衣裳。
一时间宝玉应了声,急急去了,黛玉一个人未免无趣,欲要再葬花时,先前却和宝玉二人已将落花收拾掩埋妥当,欲要转身寻诸位姐妹们说话时,料得迎春、探春、惜春三人也必往贾赦处请安,却不在房中,心中打算着事后也打发个人过去问候一句,方显妥当;突然又想起大舅舅贾赦病时,尚有子侄探望,偏生当年自家父亲病重时,身边子女全无,无人慰藉,待自己急急忙忙南下,却已是到了交待后事的光景了。想到此处,又是好一阵长吁短叹;复而又想起紫鹃平日里把她和宝玉凑对之事,悄悄说的那些话,不知不觉已是痴了,暗想:千里姻缘一线牵,却不知道我的姻缘落在何处呢。
黛玉正在低头想着些心事,不知不觉间听到缥缈悠扬的乐声由远及近传来,回神看时,却见树叶阴里,露出一道院墙。却是梨香院。
从前薛家母女在梨香院中借住时,黛玉也是隔三差五常来的,因此路径颇为熟悉。如今却是给贾蔷从姑苏一带买回来的十二个女孩子住了,正在学着唱戏呢,故而有些乐声不足为奇。
黛玉原本是回潇、湘馆,却正巧顺路经过了此处,不由得想起宝钗,心中好生感慨。
突然又听见那梨香院墙内笛声歌声更响,黛玉便猜那是十二个女孩子正在演习戏文呢。正巧这日排的是《牡丹亭》的戏,什么“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什么“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黛玉从旁听了,方知前人戏文之妙。
一时间一出戏都唱完了,黛玉却仍旧坐在一块山石上细细咀嚼着戏文,想起“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来,禁不住心动神摇。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听见悉索声响起,黛玉定睛看时,却是两个小戏子手拉着手经过草丛。那两个小戏子脸上妆容未卸,一个扮作小生模样,一个扮作小旦模样,一前一后,仿佛正要穿过这片山石,走到前头去赏花。
黛玉起初见时,只当这是外头那些戏子,是男子扮成的,难免大吃一惊,慌忙掩口,又想着要躲一躲,复而又一想,才想起这两个就是梨香院中演习戏文的女孩子了,这才平静下来,因见她们尚未发现自己,却也不好贸然现身,只缩在一块山石后头,留心看她二人如何行事。
只是黛玉越看越是不明白起来,却见这一生一旦两个女孩子神情举止都颇为暧昧,仍旧犹如演戏似的,如夫妻般相互礼敬疼爱,这个说一句“娘子”,那个说一句“相公”,倒是有几分假戏真做的光景。
第95章()
黛玉起初以为这两个女孩子在私下演练戏文,心中还颇赞叹激赏她们勤学苦练,但仔细再看时,却觉得不像。
只见那个小生扮相的的女孩子拉着那个小旦扮相的女孩子的手,兴致勃勃说道:“前日里学了几句新鲜话。唤作什么我心磐石,不可卷也。我心匪席;不可转也。这两句话虽是平常的,但仔细咀嚼起来,却也别有一番意趣呢。”
黛玉一听,差点笑出声来,忙死命握住嘴。原来她饱读诗书,岂不知道这句话的来历?那小生扮相的女孩子却是记错了,弄得张冠李戴,不伦不类的。
却见那小旦扮相的女孩子扑哧一笑,眉梢间甚是娇俏灵动,捂着嘴轻声说道:“错了错了。是我心磐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小生扮相的女孩子喜不自胜,忙点头道:“正是正是。还是妹妹记得清楚。妹妹既然知道这两句,想来也不必我再多说。咱们且依了这个誓,如何?”
那小旦扮相的女孩子幽幽叹了一口气,并不说话,却又往前头走了几步。不知道为什么,黛玉只觉得她模样竟很是为难,就仿佛既不想拒绝,却也不好答应一般。拿小生扮相的女孩子见她这副光景,也不催促,只是眉宇间分外落寞。
黛玉禁不住好奇,心道:究竟是为了何事?若不为难时,便就先应承了,又能怎样?
却见那小旦扮相的女孩子来回踱了几步,忽而泪珠似成线的珠子一般落下来,一边流泪,一边向那小生扮相的女孩子呜咽说道:“你对我的一番心意,我自然是深知的。只是天底下的事情,原本就没这般道理的。我常听人说,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而生,孤阴不生,孤阳不长。咱们这不上不下,不伦不类,不阴不阳的,说出去又算什么?”
黛玉闻言分外不解,毕竟不明白她们在谈论何事。只见那小生扮相的女孩子忙取了帕子来,给小旦扮相的女孩子拭泪,那动作之轻柔,举止之温存,竟是世间最风流俊雅的相公都不能及的。此时她虽只画了眉梢眼角,半素着一张脸,却有些剑眉星目的光景,再加上这日她身穿一身宝蓝色的戏服,举手投足间,更是风流入骨,这番殷勤小意铺扬开来,便是隐在一旁看的黛玉也难免有些脸红心跳。
那小旦扮相的女孩子渐渐软了下来,靠在小生扮相的女孩子肩头,呢喃似的说:“罢了,罢了。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走一时算一时吧。只是你莫要后悔。”
两个人挨挨贴贴,耳鬓厮磨,便如同世间任何一对小别胜新婚的青年夫妇那般,若非黛玉知道她们都是女儿之身,只怕早痛斥世风日下,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胆敢白日宣淫了。
只是虽是如此,黛玉还是看得瞠目结舌,一张脸早红得如同烧熟了的虾子一般,捂着嘴一步步往后退去,却不防山石旁青苔湿滑,脚下一滑,身子一软,眼看就要滑倒了,忽然旁边有一人从侧面迎上来,将她扶住。
黛玉定睛看时,却见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宝钗,立即意识到宝钗定然知道自己看到那一幕了,更是羞愧难当,唯恐宝钗笑话她。
宝钗却只伸出手来,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轻轻拉了拉黛玉衣角,冲她努了努嘴。黛玉立时明白这是宝钗怕惊动了两人,怕她们面子上不好看,故而要先悄无声息的藏起来。
钗黛两女蹑手蹑脚转到山石深处,渐渐的看不到那两个学戏的女孩子了,她们的说话声却随风飘了过来,仍然是清晰可闻:
“从小时候爹娘就不疼我,常打我,骂我,说我是赔钱货。那时我就想着,老天爷太不公平,若是我是个小子,又怎会生出这许多事来?后来家里就把我卖了,原和人牙子说好是要送我到附近一户人家当婢女的,可巧贾家买人,人牙子见价钱高,就作好作歹把我弄了来。我爹娘连一句话都不曾说,光顾着数钱了。可巧到了这府里,教习挑中我当小生,我才明白,原来这世间的男子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顶带束冠,换了装束而已。偏他们就是大老爷们,我们却是丫头片子。”
“嘻嘻,你越发痴了。咱们不过是唱戏给娘娘听而已,哪里有假戏真做的道理?你休要迷在戏里,走不出来。”
“我为何要走出来?这世间当男儿有无尽的好处。家里只剩下一口粮食了,必是留给男儿的。屋里头只有一套好衣服,也非得男儿穿了出去见客。当女人有什么好?每日里挨饿受冻不说,还要日里夜里辛苦……”
“越说越离谱了。咱们这里头,人都是龄官是个痴的。若要我看,她那痴心若果真有朝一日了却心事,也就是飞上枝头的凤凰了,你这痴心,却只会害人害己。”
“便是如此,我们也是一对同命鸳鸯。你难道竟要舍我而去?”
“痴人。人家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偏我是个傻的,也只能心甘情愿被你害了……”
但闻脚步声细碎,说话声越来越远,想是两个女孩子已经离开了。
黛玉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一边用手抚着心口,一边慢慢走了出来。此番经历,却是她闻所闻问的,震撼之至。但她回头看宝钗时,却见宝钗一脸平静淡然,就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似的,不由得惊愕道:“你——”
宝钗深深凝望她一眼,那眼神甚是古怪。黛玉正觉得不对,欲要追问时,宝钗却忽而说道:“林妹妹受惊了。此处不是讲话的地方,何不随我去蘅芜苑一叙?”
蘅芜苑中山石玲珑,有异香藤草环绕其间,房屋之中却是雪洞一般,处处皆十分朴素。
黛玉接连喝了好几口香茗,这才渐渐定下心来,把眼睛望向宝钗。
宝钗使了个颜色,莺儿和茜雪皆退了出去,又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开口说道:“先前你在梨香院外遇到的两人,那个作小生扮相的,唤作藕官,那个作小旦扮相的,唤作菂官。她们两个因同台搭戏,情谊自是非比寻常,你方才究竟看到了什么,千万莫要往心里去。”
黛玉听这话里大有文章,自是不肯就此善罢甘休,便问道:“宝姐姐这话说的我却听不懂了。听起来似乎宝姐姐对这两个小戏子的身份来历都是深知的,又怎会想着拿情谊搪塞?”
宝钗本是心中有愧的,此时见黛玉追问,就有些心慌,面上不由得带出来几分,恰被黛玉瞧见,越发来了兴致,道:“虽我年纪小,诸事皆不大懂,却也瞧得成这绝非是姐妹情谊可比。还请宝姐姐教我。若说这是姐妹情谊,难道我平日里待宝姐姐,也该如此那般吗?”
其实黛玉这话本是戏谑,一时未及深想,待脱口而出后就深感后悔,料得以宝钗之伶牙俐齿,必然拿大道理处处压制,反弄得自己好生没趣,臊了一鼻子灰的。
不想宝钗听了这话,突然间神情大变,连手中的茶杯都拿不稳,溅出来许多。
黛玉心中狐疑,待仔细看时,却见她一张白净如玉的面孔罩上了一层羞色,那一种瞻前顾后的情态竟是平日里见所未见的,一时间却也呆住了。
宝钗却回过神来,放下手中的茶杯,深深叹了口气道:“实是骗你不过。这其中之意,你既已深知,自该知道她们只是胡闹,将来待到阴阳两隔、生死两难之时,却是悔之晚矣。”
前世里藕官和菂官的结局,宝钗是最清楚不过的。
菂官福薄,不久之后就撒手人寰,藕官过年过节总不忘祭扫,每每伤情落泪,却仿着世上那些死了女人的男人,把新补上来的小旦蕊官视作续弦一般,仍旧是你疼我、我疼你一般的亲热。
不过这样虚凤假凰的日子,也没能持续太久。数年之后皇太妃亡故,国丧之时,这戏是头一个被禁的。十二女戏因此被遣散,只留了藕官、蕊官、芳官、文官、葵官、豆官、艾官、茄官被发往各处听差。
因蕊官留在了宝钗处,藕官留在了黛玉处,因而宝钗对于她们这些虚凤假凰的荒唐事早就洞若观火,只是一味装糊涂而已,平日里见蕊官虽不善伺候人,却也善心礼待。蕊官倒还好些,那个藕官仍然以男子自居,平日里行事多有怪诞之处。
若事情到此为止,倒还罢了。岂料不过一载光阴,王夫人就受了小人挑拨离间,查抄了大观园,原拟将女戏子逐了去配人的,芳官、藕官、蕊官三个哪里肯依,一意要剪了头发做尼姑去,到底被水月庵的智通和地藏庵的圆心拐走,其后也不知境况如何,想来以老尼姑素日的行径,不是被拐去为奴为婢,就是做暗门子伺候男人去了。
第96章()
至于藕官和菂官口中言及的龄官,却是大观园中又一个苦命人。
龄官扮的是旦角,于演戏极有天赋,连元春娘娘归省当日,都曾亲口称赞她演得极好,要她不拘哪出,再作两出戏,又特地吩咐“不可难为了这女孩子,好生教习”,还额外赏赐了宫缎、荷包并金银锞子、食物等物。
龄官原本被贵人看重,理应有着大好前程。岂料一来她生性执拗清高,不肯趁机攀附权贵,二来私心恋慕着宁国府里的正派玄孙贾蔷。
那贾蔷极得贾珍溺爱,皮相虽美,却是个生性风流的公子哥儿们。原本他也和龄官相好过,两个也曾山盟海誓,只是待到皇太妃薨后,诸戏子被遣散,龄官依约等候贾蔷来接她,苦候不至,方知情郎变心,绝望之下竟然投水而亡。
想到龄官的遭遇,宝钗对黛玉就有几分放心不下,又忍不住问道:“先前我听那梨香院中在排演《牡丹亭》里的戏,你听那戏文如何?”
黛玉正在为藕官、菂官之事震撼不已,却不想宝钗竟问她戏文,一时转换不及,却听宝钗不等她回答,只是自顾自的说道:“我有一句肺腑之言,你且记住了。这《牡丹亭》、《西厢记》的戏文,虽不算什么正经文章,却也是前人千锤百炼的精华所在,自是词藻警人,耐人回味。想来你最喜诗文之道,那戏文你也是喜欢的。只是我却要劝你一句,此书文法虽佳,但叙事却只是哗众取宠而已。若是将那戏里的故事信以为真,移了性情,难免吃了亏去。”
黛玉少女心性,正是情思缠绵之时,哪里听得进宝钗的言语?心中到底有几分狐疑。
她欲要争辩时,宝钗却容不得她争辩,只向她款款说道:“你放心,我这般说,并不是要罚你。你当我不是淘气的?当年我们家里却也是读书人家,祖父手里最爱藏书,姊妹兄弟都喜欢些诗词,还有这些《西厢》《琵琶》等戏文,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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