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许小事,哭哭啼啼,成何体统?”灰衣尼姑皱着眉头说道,把她重新放在地上,“这般心性,虽非凡骨,难成大器!”话音刚落,人已是无影无踪了。
柳依依受此惊吓,再也不敢在街面上闲逛,一路小跑跑回家去,只盼望着扑到母亲胡氏的怀里诉说这半日的惊险,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然而刚回到家,迎接她的却是胡氏的鸡毛掸子:“跪下!疯丫头死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哄哄弟弟?你弟弟哭了半日了,你却不知踪影。”
柳依依委屈得不行,背上已是被鸡毛掸子打了几下,只得含泪跪下,胡氏的母亲、自己的外婆却抱着襁褓中的弟弟凑了上来:“我早说过,这女娃子皮的很,不打不成。若不早早管教成娴静的性子,纵使生得再好,也嫁不到好人家里。将来怎么能有个好夫婿,好提携我这乖外孙?”
柳依依听类似的话已经听了许多遍,闻言仍然有几分不平,大着胆子说道:“为什么要我嫁了好人家去提携弟弟,为什么就不能让弟弟自个儿争气些,干出一番事业来好拉扯拉扯姐姐?”
胡外婆不防天底下竟有人敢这么问,先是愣了一愣,然后轻蔑一笑说道:“你竟说的出这种话来,可见是个傻丫头了。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哪里有许多为什么来问?如今你年纪小,问出这种糊涂话来,我也不怪你。等你再大几岁了,回想起今日言语,还不定怎么惭愧呢。”
她脸上尽是一种大人不和不懂事的小孩子一般计较的神情。
柳依依仍然一脸不明就里的样子,胡外婆也不多解释,抱着孩子晃了一圈又进去了。少顷一阵饭香飘来,却是柳家吃中饭了,柳依依人跪在院子里,眼睛却忍不住眼巴巴往堂屋的方向望,越发显得可怜。
然而这中饭却没有她的份儿。因母亲胡氏说柳依依像个疯丫头一样,到处乱跑,唯记得吃饭的时候回来,简直是岂有此理,有本事吃饭的时候也不回来好了。因了这些理由,竟不肯给她留中饭吃。
顷刻饭罢,也没有人理会柳依依,胡氏抱着儿子径直往后头去了,胡外婆自去休息。柳依依腹中空荡荡的,双膝又酸又麻,趁着无人看见的时候,忍不住侧过头去,飞快地用袖子拭去眼角的泪水。
其实若是换了其他小孩子,这般打骂体罚,早晚闹出病来。然而柳依依既然是被那神秘灰衣尼姑挑中的,于根骨果然有几分不凡之处,竟然还能硬挺着。也因为柳家见偶尔打骂体罚一下,柳依依照样似个没事人般,也就渐渐习以为常,忘记了小孩子骨头嫩的道理,打骂越发重了几分。
不知道过了多久,柳依依只觉得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猛然间听得后院门响,回头看时,却见正是隔壁邻居家那个七八岁大的少年,姓张,行三,人皆唤作晨哥儿的,不觉讶然道:“你怎么来了?”想起自己仍旧在被罚跪,有些不好意思被外人看到,就忍不住想挪动双腿,怎奈跪久了,气血不通,一时半会竟挪动不得。
柳家祖上虽然阔过,然几代过后,旁系早已没落,如今不过是三进三出的院落,家中人丁亦是有限,倒也谈不上什么门禁。如今柳家的男人们皆在外头,胡氏和胡外婆皆在午后小憩,柳依依的姐姐被送到乡下小住,一个丫鬟一个婆子不知道去哪里了,后院里静悄悄的,因此那晨哥儿从未上锁的后门一路溜进来,便宜得很。
晨哥儿见柳依依挣扎着要起身,忙疾走两步,上前扶起她,却不回答她的疑问,只从怀里取出一个油布包来,三下两下把那油布包打开,里头却是一只油汪汪的鸡腿,半个白面馒头。
“快吃了它吧,依依。”晨哥儿笑眯眯地看着柳依依,如是说道。
柳依依愣了下,脸刷地红了。她往后退了两步,离晨哥儿又远了些,这才问道:“你全知道了?”她虽然年纪小,却极要强,不肯让外人知道自己在家总是罚跪挨打挨饿。
晨哥儿却想不到她有这般心气,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柔声说道:“快吃了它吧,你一定饿坏了。”他也不过才七八岁大,对柳依依如此殷勤并非有别的什么意思,只是纯粹对于美好的一种呵护。他就住在隔壁,又有什么八卦能瞒得过街坊邻居的?他自是知道从前的柳依依曾经如何受父母宠爱,如今又如何被人视若草芥。
柳依依眼圈有些发红,却摇了摇头。
“我才不要吃。”她倔强地说道,泪水却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我不叫依依了。我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我叫无依。”
晨哥儿愣了一下。“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无衣也是出自《诗经》呢,想不到你这么小年纪,就已经这么有学问了。将来若是大些,还不怕考个状元回来?”他安慰着她说道。
柳依依狠狠擦了一把眼泪,红着眼睛瞪着晨哥儿:“是依靠的依,不是衣服的衣。你也不必哄我,我虽年纪小,却也是不愿被人骗的,女儿家哪里能考状元,若女儿家也能考状元,娘亲和外婆怎么会这般待我?”
“她们打我,骂我,不过是因为她们觉得我除了这里,别无去处罢了。”柳依依说道,恍惚间,她想起了那个让她心悸的灰衣尼姑。
第62章()
“其实世间女子最可怜之处,就在于除了嫁人生子之外,别无去处。”与此同时,受尽了村妇仰慕的姚先生正对着一扇屏风侃侃而谈,目光里却带着常人难以分辨的矜持和轻视。
他心中很清楚屏风后头端坐的是刘姥姥和香菱无比推崇尊敬的薛宝钗,然而,这样的女子在他看来只不过一个内心奸猾、坐井观天的俗妇罢了。所以,薛宝钗去狗儿家看香菱的时候,他毫不迟疑选择了闪避。若不是他确实有事要仰仗她,又怎么会特地跑到和瑞记绸缎庄登门拜访?
“先生只怕是弄错了吧。什么叫做除嫁人生子之外,别无去处?女儿在家是娇客,嫁了人则是一家主母,主持中馈,相夫教子,又何须妄自菲薄?”宝钗笑笑说道。
宝钗是从绸缎庄陈义家小三子那里得知刘姥姥携众拜访的消息,才匆匆从家赶来的。原以为刘姥姥定然是有什么耽搁不得的要紧事,想不到竟是为了叫她见姚先生一面。这也倒罢了。她早听香菱和刘姥姥等人述说姚先生各种才干,心中也有些好奇。此外金锁中那个神秘声音也有些丈母娘挑女婿的心态,为香菱终身计,虽然八字还没有一撇,也时不时催促她鉴定鉴定。只是相见不如闻名,那样人人称道的一个人,偏偏言语尖锐得很,偏激得很,更重要的是,宝钗感受得到他隐隐的敌意和轻视。
若说是看不惯自己身为女儿之身在外打理生意,或者逆了母兄之意私放了香菱,这也倒罢了。——刘姥姥必然对这些事情守口如瓶,可是凭了姚先生的聪慧,再加上村妇们仰慕之时言语里透出的一点半点,只怕也能推断出大概来。对于这些事情宝钗已经受了许多褒贬,却自问无愧于心,坦然得很。旁人若有什么言语,也只管随他们去。
可是就这般由着姚先生继续诉说女儿家如何如何可怜,却是不成。这人的口才着实了得,固然有些没轻没重、不分场合,却字字句句都落到人的心坎上,讲了几个女儿家如何苦悲的故事,连宝钗听了都只觉得心酸。再看看旁边的香菱、刘姥姥的女儿王刘氏等人,早眼圈泛红了。
偏生这日宝钗带的人齐全,除莺儿娘在外头陪着奶娘张嬷嬷说话外,其余常使唤的几个婆子丫鬟都在屋里,一个个被姚先生说得面色凄然,心神恍惚,若是事后一个想不开,寻了短见、或者因此和夫君、娘家人等生了间隙,可又该如何是好?其实姚先生说的话有那么几分道理,也正因为这个,若是有什么人因此受了他蛊惑,越发难以劝解,使得迷途难返。
是以这日屋里屏风两边的气氛好生怪异,刘姥姥和香菱几个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向温文尔雅、进退有度的姚先生和一向豁达大度、温柔知礼的薛宝钗言语之中你来我往,明争暗斗,唇枪舌剑了好几回。这个说,唯有天底下女儿家结盟互助,方能跳出泥沼,那个说,各人自有宗族,凡事应以宗族利益为先,结盟互助的想法太过想当然,纯属妖言惑众。
说到后来,不知怎的,两人竟比起经营之道来。那姚先生显是动了真气,便说:“久闻薛姑娘经营有方,但若我来看,倒也平常得很。前几年我在金陵时,我家婢女也偶尔去乡下收蚕丝,不过花上几百两本钱,收来的丝寄存在当铺,前前后后当了这么几回,用当来的银钱当做本钱,又去收丝,等到攒够了一起卖给大行商,一季下来能翻好几倍,这又算什么。”
刘姥姥、香菱等人都知道这是姚先生平素在乡间夸口的事例,她们这些听到的人都忍不住心生向往,敬佩膜拜,连刘姥姥这种精明的老太太也听进心里头了,暗想着等到来年也这么搞上一遭。只是姚先生此时说这种话,却多有不妥。他先说宝钗经营有方,后头又说他家婢女如何如何,岂不是把宝钗这种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和婢女一般相提并论?刘姥姥急的满头大汗,拼命给姚先生使眼色,无奈人家根本不理她,只得暗中祷告宝钗大家小姐有涵养,不跟疯子一般见识,又觉得自己定然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会一时糊涂带姚先生来此。
刘姥姥留神细看宝钗脸色,只见宝钗脸上本来是淡淡的,和姚先生驳了许久的话也不见她七情上脸,此时反倒意外露出了点笑意。宝钗微笑着伸手接过茜雪递的茶杯,轻抿了一口,这才说道:“古人云窥一斑可见全豹。原先我听人家夸口说先生如何了得,今日向先生请教了半日,虽觉得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却总疑惑着是不是自己见识短浅,故不得真法。如今听先生讲起这收丝的行当,方知道原来先生讲了这么久,都是在讲玩笑话呢。先生想是知道像我们这等人家平日里常有些唱曲说笑的女先儿来往走动,所以特特来了这么一遭,编个假故事给这里的嬷嬷们取乐,倒是有心了。只是我年纪小,不过受母兄所托暂时照看家中生意而已,每日里事情杂,竟是忙得很,倒没有心思再听笑话了。先生既来了这么一遭,也不可空回。莺儿,你就照平日里来咱们家走动的女先儿打赏罢。”莺儿含着笑忙脆生生应了一声。
这出变故场中诸人始料未及。刘姥姥、香菱等人都想着怕是宝钗要发火,或者直接也说个现成的赚钱例子,压过了姚先生去,断然想不到宝钗竟然突然笑着开口,直接说姚先生讲了半天假话,紧接着就暗中讥讽姚先生是唱曲说笑的女先儿,又要莺儿按家里的例子给打赏。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刘姥姥和香菱面面相觑,都去看姚先生。只见姚先生脸色变了数变,直接从座中站起,往屏风前面走了两步,尖着嗓子说道:“薛宝钗,你这是什么意思?输不起吗?”
宝钗见姚先生举止,却仿佛更加安定了下来,向着莺儿看了一眼道:“莺儿,你在咱们家也看了些学了些了。就把姚先生这笑话里的纰漏告诉他吧。编故事也总要编的圆一点,费些心思才好。要不,恐怕是连山野村妇都骗不到呢。”
莺儿立即心领神会,笑嘻嘻说道:“姚先生口才不凡,编起故事来也是绘声绘色,先前连我也被唬住了呢,只是骗不到我们家姑娘。后来听姚先生说这当铺里的行当,收上来的新丝寄存在当铺里,又当了银钱去收丝,前前后后几轮,能从几百两银子翻上几番,这却是讲的外行话了。当铺打开门来做生意,又怎会做这等亏本事?哪怕是上好的金银首饰送入当铺,写就的当票上也会贬作破铜烂铁,当得银钱不过十之一二,若当活当,赎回时候还要交上几分利钱。算来算去也就比外头的印子钱便宜上几分而已。何况先生故事里讲明白要当的是当年收上来的新丝,这种东西,又比金银首饰难贮藏了几分,送入库房尚要小心看管,不叫虫鼠叮咬,霉烂变色,这赎回时候自然交的利钱也是加倍的。先生起初不过用几百两银子的本钱收丝,当上一回,最多当得几十两银子做本,再收上一回。等到再收上来的新丝送入当铺时,顶多再能当得几两银子。这又能够做什么?这还没算要付给当铺的利钱哩。算来算去,这般折腾下来,能多赚的银钱有限,又怎能如先生所说,一季下来翻上几番呢?”
姚先生讲熟了这段故事,从来都是令人心悦诚服的,故而从未意识到这里头的纰漏之处,一时之间竟然愣住了。但是他对薛宝钗其人实在是反感得很,大有输人不输阵的气势,于是用鼻孔冷笑了两声,指着那扇屏风说道:“好!好个薛宝钗!满头满脑的铜臭味,说起生意来,你这算盘打得倒是很精!只可惜你这么精明的人,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哈哈,堂堂女儿家,居然躲在屏风后面不敢以真面目见人,像个什么样子!”
这和先前的言语里暗含讽刺不同,已经是直白的叫骂了。刘姥姥面色如土,心中一片冰凉,香菱心中有许多疑惑惊诧,已是呆住了。茜雪和莺儿也从未见过这般没规矩的家伙,彼此对望一眼,已经打定主意要唤了家丁进来,把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姚先生打出门去。
正在这时,宝钗却给莺儿使了个眼色,叫她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又喝了口茶水,把杯子重新递给茜雪,不徐不疾开口说道:“这是我们这等人家里的规矩,女儿家娇贵得很,平日里不轻易见外客,故设了屏风。这平常得很,不算什么,你纵说出去,旁人也只会笑话你没见识。只是我有一件事不明白,你口口声声说堂堂女儿家,定然也是认定女儿家娇贵。既然如此,我倒要问你一句,堂堂女儿家,居然扮成男子样貌,自称姚先生,四处走动,不敢以真面目见人,这又像个什么样子?
第63章()
姚先生闻言大惊。先前被宝钗的丫鬟莺儿说破故事里的漏洞时,她不过是恼羞成怒,暗想这个薛宝钗果然老奸巨猾,不愧为奸雄一流的人物。如今待到被她指破身份,她却震惊之余,迷惑不已。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当铺的漏洞被她看破也就罢了,薛宝钗家里就是开这黑心的当铺的,想来自然清楚这里头的龌蹉行当。可是扮作男子装束这事,自己因为这个时代歧视女子,抛头露面不方面,由金兰姐姐出手扮作男装,期间也见识了许多人。无论是人老成精的刘姥姥,还是外头那些衙门里的官爷,没有一个看破的。薛宝钗凭什么认了出来?
她哪里知道,世间女子除了个别天赋秉异之人外,女扮男装少有不被人识破的。“同行十二年,不识木兰是女郎”只是个案,存在于传说中,而她那金兰姐妹显然也没有巧夺天工的易容手法,自然容易露出破绽。所以宝钗先前因家事所迫,不得已扮作账房先生时,也是只敢在自家铺子里走动,处处遮遮掩掩,都有一大堆家人簇拥着,只求大致过得去,并不敢做瞒哄天下人的想法。
至于先前许多人没有道破姚先生的女子身份,也各有原因。如刘姥姥之流的乡间村妇,平日里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待到见姚先生华衣美服,早被闪花了眼,纵使她行动间带着几分女气,也只会认为富贵人家的子弟正该如此精致娇贵。香菱呢?香菱倒是见过些富家少爷,知道富家子弟的精致女气和真正的女子大有分别,但因姚先生是外男身份,况且她又有几分仰慕他的学识,因此没说几句话就早低下头去,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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