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叹了口气道:“你还是心气高,只想着宫选。那宫里头又有什么好的?”
宝钗连忙把话岔开,问道:“这个慢慢再看罢,如今倒不好提。过几日就是发引的大日子了,二姨母必然要在铁槛寺里常住的,母亲到时是陪着,还是先回来?”
第51章()
薛姨妈笑道:“你二姨母再三请了我陪她,说有三日的安灵道场,怕是要在铁槛寺里住上几日呢。”
宝钗知道那铁槛寺建在城外,离城不过十几里路,是当年宁荣二公修造,贾家时时布施香火地亩的,算得上是他家的家庙,家里京中人口过世悉在此停灵寄放,里头阴阳两宅俱是妥帖的,心中虽不舍,却也放心,只是半开玩笑着说:“母亲好歹早去早回,难道竟忍心我一个人在家里。”
薛姨妈也笑着说:“你素来是个妥帖的孩子,我又什么不放心的,倒是你哥哥,恐我不在家他又生事,你还要从旁劝解才好。”
宝钗忙答了一声是。母女两个都以为薛姨妈会陪着王夫人在铁槛寺住上几日,薛蟠一个外姓亲友,自是当日就回的。
岂知天下事总有出人意料之处。出殡正日,官客送殡者浩浩荡荡,路边彩棚高搭,各家郡王公侯,于路边路祭,设席张筵。百般热闹,客送官迎,外有贾珍,内有凤姐,竟然打理得井井有条,全无半点纰漏。
王夫人原本料着凤姐年轻未经事,只怕她忙乱中出了差错,料定自己必要从中设法补救转圜的,因此才约了自家妹子薛姨妈于铁槛寺中小住。如今见得这副架势,心中思忖哪怕是自己亲自下场,也未必能如此周到,何况她如今上了年纪的人,精神不如先前健旺,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虑着荣国府里还有几处事务,须得她这个当家人亲自发话,遂打定主意,竟不待安灵道场做全,当日就进城往家中住了。
薛姨妈预备的换洗衣物未派上用场,连自带的什锦屉盒里的精致小食都只用了十之一二。衣服倒还罢了,那小食却有一半是新鲜做的,不经放的,薛姨妈怎舍得糟蹋了好东西?刚一回家就急急装了两盘子藕粉桂糖糕和奶油松瓤卷酥并三盘子素馅的小饺子,分给下人们吃。又独留下一盖碗糖蒸酥酪和一碟子椒盐素猪手来,忙问薛蟠房里的丫鬟:“大爷呢?”丫鬟们都说:“一早见穿了衣裳说去东府里送丧,此时还未见回转。”
薛姨妈知道儿子爱吃椒盐猪手这等小食,因见荣国府里做的这素猪手味道甚好,特特向王夫人张口要了,和糖蒸酥酪一道想捧给儿子吃,岂料薛蟠至此时尚未回家,眼见外头天色已暗,料想定然是又跟什么人出去花天酒地了,只得暗自叹气,转念一想糖蒸酥酪最不经放,又想起宝蒸酥酪的,不若叫她吃了。遂命人唤了宝钗出来,将那碗糖蒸酥酪端与她吃。
宝钗见了十分欢喜,自谓一碗糖蒸酥酪还是小事,惟自家母亲事事不忘自己的一番心意,是最难得的,少不得在薛姨妈面前凑趣,说些话教她宽心,笑着说道:“那节俭的事情,由我们来行也就是了,母亲如今正当享福的年纪,断不可过于省了。一则外人看着不像,二则岂不是说我们不孝顺?倒不必发愁银子,咱们家的生意还是大有可为的。就连我手上那两家铺子,原先看着皆不成气候的,如今竟也每月能有几百两银子出息了呢,应付日常开支足够了。哥哥眼下是心思不在生意上头,等到真心做生意了,自不必说。”
薛姨妈听了宝钗这话,心中略略宽慰了些,左等右等仍不见薛蟠回来,只得自去歇下了。
谁知这日薛蟠跟随出殡队伍骑着高头大马一路出城,原本和堂客们不走在一道,故薛姨妈不知他的行踪。那时官客送殡时,神武将军冯唐的公子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王孙公子都来了,薛蟠近日和冯紫英正打得火热,冯紫英也仰仗他的财力,因此倒也肯敷衍,故而几人结伴而行。
其时各家郡王公侯路祭,北静王水溶亲自拨冗前来,贾家人少不得上前见礼,一时水溶又点名要会见宝玉,阖家惶恐,复又振奋。冯紫英和陈也俊几个却不上前,几个人交头接耳,都在商议着,说锦乡侯家的公子韩奇也来了,这厮近来和忠顺王府及仇都尉家走的极近,只怕是猫哭耗子没安好心,倒要使个法子挫一挫他的锐气才是。
薛蟠欲要上前出谋划策,又知道自己的斤两,毕竟不敢,只是傻傻听着,突然间见一个身穿素服的年轻公子打马而来,顿觉眼前一亮,只觉如明月升腾,万籁俱寂,身边虽有千人,俱视之不见,听之不闻,目光所及之处,惟那一人而已。
薛蟠只管张大嘴巴,愣愣看着,却见那人策马来到冯紫英跟前,跟冯紫英几个人抱拳答话,剑眉星目,鬓若刀裁唇红齿白,时笑时嗔,越发显得风流多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薛蟠耳中才重新有了声音,却是那人在说话:“原来如此。既是这般,小弟少不得做个马前卒,先为冯大爷探一探路,再做计较。”那声音听在薛蟠耳中,更是犹如天籁一般。
只见冯紫英含笑抱拳,道了声有劳,那人方笑了一笑,打马从旁边绕过去了。薛蟠才定了定神,吞吞吐吐问冯紫英道:“不知先前那人是谁?倒是生得好相貌!”
冯紫英哈哈大笑,言语里却颇多不以为然:“他的祖上却也有来头,倒是和理国公家里同宗的。只是早就败落了。如今他父母早丧,又读书不成,常在外头耍枪舞剑的。不知道怎么的倒和秦小相公一干人交好。前几日他得罪了人,秦小相公托了令姨表兄再三求了我,少不得应了,帮他平息了下来,也就这么认识了。”
陈也俊的父亲正是位居显贵之职,心中也不大看得起柳湘莲这种早已落魄了的世家子弟,更是不屑薛蟠,见到薛蟠那副呆样,便知道他又犯病了,只是虑着他家的银钱,尚不好翻脸,也只管混说道:“看薛大少这副样子,必是害了相思的毛病。这倒也不难,改天咱们特特下了帖子,请柳公子串几出戏看,岂不两相便宜?”
薛蟠听了,只当陈也俊是好意,喜不自禁,问道:“这样怎生使得!”
陈也俊轻蔑一笑道:“若说起这柳公子,正是眠花卧柳,吹蝶弹筝,无所不为的,和薛大少正是同道中人呢。他平素又爱这生旦风月戏文,又有什么使不得的?”
薛蟠听至此处,只当柳湘莲是风月子弟,优伶一般的人物,心中不觉痒痒的,想与他结交,忙涎皮赖脸求陈也俊,陈也俊却只是一笑:“等闲了再说罢。”仍与冯紫英谋划些薛蟠听不懂的事情。
一时送殡队伍出了城,一路到了铁槛寺,但见法鼓金铙;声声响彻云霄,幢幡宝盖,众僧法相庄严。好容易佛事演毕,冯紫英等人也不扰饭,辞过贾珍诸人,一径到佛心桥边上的一处密林之中。
薛蟠不明就里,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看时,但见拳风脚影,一个没留神,差点被人一脚踢中。幸有卫若兰板着脸,拎着他领子把他扯远些,再定睛看时,却见先前念念不忘的柳湘莲正和另一个头戴玉冠的青年公子对峙,两个人正恶狠狠互相望着,地下几个家丁模样的人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呻。吟之声响成一片。
薛蟠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就见那玉冠公子往这边冷冷看了一眼,道:“冯紫英,有本事你自个儿下场,咱们比试比试,请别人代劳,又算什么英雄好汉?”
冯紫英笑着说道:“韩大少这话却是差了。难道我竟怕了你?只是我想着,咱们几个好歹兄弟一场,如今虽是你弃了我们,自顾自攀高枝去了,但想起过往情分,到底伤神,怎舍得亲自跟你动手?如今我请这位柳公子设法拦下你,不过是念着旧日情分,想劝一劝你的意思。”
卫若兰却在一边怒目而视道:“韩奇,难道你忘了那日宴上你说过什么?怎可做这等卑鄙无耻见利忘义的小人!”
他们几个正在争执,陈也俊早笑嘻嘻把柳湘莲拉过来,向他道:“这回却是有劳柳公子了。兄弟几个有了争执,若不是柳公子拦他一拦,怎么能把话说明白了?如今天色也晚了,只得另寻了吉日请柳公子吃酒了。”
柳湘莲知道这是陈也俊不欲自己知道太多内情,明摆着看不起自己,只把自己当作打手一般看待,心中气恼,明面上却又翻脸不得,只得拱手一礼,先策马而去了。
那薛蟠见心中念念不忘的可人儿就此走了,大呼可惜,忙跟冯紫英等人告辞,冯紫英正忙着跟韩奇争论,也不理他。哪知道就耽误了这么一会子的工夫,等到薛蟠呆头呆脑钻出林子,寻了马匹骑上,那柳湘莲早走得不见人影了。
这边韩奇却面不改色,向着冯紫英、陈也俊几个人侃侃而谈:“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断然没有眼看着船要沉了,还抢着上船的道理。你们好好想想看,这些日子里,京城里京城外,究竟死了多少人?这里头有多少蹊跷?宁国公家的宗妇、缮国公诰命偏生都在这个节骨眼上没了,难道你们就不怕?她们妇道人家又能知道什么,不过是杀鸡给猴看罢了。你们就没有父母姐妹?”
冯紫英面沉如水,尚未开口,陈也俊早吃了一惊道:“难道这其中竟有深意?”想了一想,复又问道:“据说江南也接二连三有好几个要紧的官员没了,听说有什么金陵体仁院总裁甄家的什么人,又有什么地方的巡盐御史。难道你的意思是说,这些人都是……”
韩奇忙打断他的话:“我哪里晓得这许多事?是蹊跷还是巧合,休要问我。依我看,只怕还要死人哩。”趁几个人惊疑不定间,故意抬头看了看,重重跺了跺脚,道:“风起了,许是要变天了。你们几个,还赖在地下做什么?”最后一句话却是向着他带来的那些小厮们说的。
几个小厮都是平素跟着韩奇进出的亲信,此时方如梦初醒,忙跟在他们家公子后面,急匆匆逃走了。陈也俊就站在他们出去的路上,偏生他心中正有许多惊疑,故未曾拦。
第52章()
且不说冯紫英几个人为了些朝政时局的事情同韩奇理论,单说柳湘莲一路进了北门,心里懊恼,暗道:他们几个都是王孙公子,和我家这种早就失了势的,自然不同。也怨不得他们看不起我,认作打手走狗一般。世上似荣国府宝二爷那样的公子哥们又能有几个呢。只是今日之事却不该这般轻易掺和进来。
一边想着,脸上就些有气恼之色。又一想:若我家还似前些年一般,他们也敢如此待我?不觉心中憋闷,欲要寻人共谋一醉,因平素相得的几个好友都去跟秦家送殡去了,只怕这时还未回转,倒一时寻人不得。正在犹豫间,突然马前有人相拦,口中叫着:“这不是柳二爷?这许久不见,二爷越发丰致了!”
柳湘莲急勒马定睛看时,只觉眼熟,却一时想不起那人名姓。再寻思片刻,方忆了起来。原来那人姓苏,原先在京中也是颇有几分体面的大掌柜,和柳湘莲算是见过几面的交情,后来却不知道为何,突然就销声匿迹了。
柳湘莲见苏掌柜笑容可掬,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也只得下马施礼,含笑道:“这不是苏掌柜?却是许多日子不见了。府上可好,一向在哪里发财?”
苏掌柜越发笑得满脸皱纹绽放如花,道:“说来话长,二爷若是赏脸,何妨由小可做东,用些酒馔,边吃边聊?”
柳湘莲不过是随口一问,不想苏掌柜竟有攀谈之意。柳湘莲本不欲与苏掌柜深交,怎奈正值胸中一腔郁闷无处抒发,也顾不得许多,竟允了。京中是何等繁华之地,酒肆林立,自不必说,二人立时就寻定一处,上了楼来,寻了一间雅席坐定。
苏掌柜是生意场中的老手,察言观色自是擅长,不过三言两语,就猜出柳湘莲定是遭了王孙公子白眼,虽然于要紧细节处不甚了了,但已是无碍大局了。苏掌柜素知柳湘莲自幼舞刀弄棒,是手底下有几分真功夫的,如今见他正值失意之时,少不得使尽了浑身解数恭维结交,那湘莲几杯酒下肚,又有苏掌柜从旁吹捧,不觉飘飘然,甚觉得意,倒把先前的灰心失落早忘在九霄云外了。
少顷又有两人进屋,苏掌柜忙代为引见,言说都是自家兄弟。柳湘莲生性豪爽,是最爱折节下交之人,又是酒酣耳热之际,当下也顾不得许多,跟他们互通名姓,聊些闲话。苏掌柜又指着其中姓刘的一人道:“如今世道越发艰难了。就说我这刘兄弟吧,先前也跟我一起在那皇商薛家做事的,祖祖辈辈一直忠心耿耿,不想老东家几年前过世了,新东家是个纨绔子弟,一味胡来,刘兄弟被逼迫不过,才带了家小跑路,如今还被官府通缉着呢。柳二爷是大家公子出身,想来是难体谅我刘兄弟的苦处的。”他虽是这般说,心中却早已吃定柳湘莲素来重义气,越说被官府通缉,越显得自家信任柳湘莲,一时纵使他恼了,也不好轻易翻脸的。
果然柳湘莲听了这话,更加感动,心里忖度:他们既然将被官府通缉这等机密之事告诉自己,必是十分信任自己为人,定然要谨守秘密,断然不可走漏了风声去。他这般想着,脸上到底带出几分意思来。
无论是苏掌柜还是刘掌柜,都是积年的生意人,最懂得察言观色、趁热打铁的,见势头正好,,忙将事先准备好的话说了一大堆,言说自家新结交了几个兄弟,都是武艺了得的,因听了柳湘莲的名头,十分钦佩他,若是能常在一处,印证功夫,就更好了。
柳湘莲听得心动,忙问他那兄弟如今人在何处。苏掌柜此时才支支吾吾回答说倒不在京城,如今他们几个多在平安州落脚。柳湘莲本是有名的豪侠,最爱结交朋友的,虽然平安州距京城来回一趟也要小半月,但是在柳湘莲眼中,却也算不得什么。正待答应前往一聚时,突然想起一事,心里头打了个突,笑着说道:“你们是知道我的,平日里最是游踪不定,若是合了我的脾气,就算往平安州走上这么一趟两趟,倒也不打紧。只是有一样事,先要向几位问清了:我如今听说平安州不甚太平,山上多有草寇,自言信什么白莲教,又说是什么天理教,总和几位不相干吧。”
刘掌柜闻言,忙向苏掌柜看了一眼,眼睛里多少有些胆怯。
原来,其时白莲教分支教会天理教盛行,苏掌柜全家人早信了天理教的教义,家里更是教众在城中的据点,存了一股谋反的心思。他起初见西山脂水大有可为,可用作攻城兵器,就起了坏心思,欺负薛蟠纨绔无知,想哄薛蟠买了去,担了明面上私制火器的风险,自己好偷偷和教众从中揩油,捞些好处。岂料他运势不济,恰被宝钗看破诡计,恐教会被官府一网打尽,慌里慌张连夜出逃,到附近的一座山上落草。其后没过多久,又打听到绸缎庄的刘掌柜也跟薛家不睦,受东家欺压,就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将刘掌柜全家也给赚了来。
那平安州是天理教北方的总舵所在,坐镇的舵主不知姓甚名谁,却是头一个喜欢招揽人才的。苏掌柜和刘掌柜为了立功,就合计着要将他们平日相熟之人引荐一个两个,一起拉入教中,共襄盛事。这日偏被他们瞧中了柳湘莲,一来武艺高强,又是一表人材,二来是个落魄的世家公子,显身份,三来性情爽利,不拘小节,倒有几分像他们同道中人。两人合计着就要游说,冷眼监视了柳湘莲好几天,才瞅准秦氏出殡这么个机会,趁着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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