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猪手,蟹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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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猪手,蟹黄酒-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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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下了一回棋,又跟惜春随意讨论了几句佛经,到李纨房中跟她说了一会子针黹之事,又往贾母这边请安。因看到金钏儿、彩霞和平儿等人都站在外面廊上候着,齐刷刷站了一地人,知道王夫人和王熙凤都来了,只怕在讨论正事,遂绕过正房,直到林黛玉房中,看林黛玉正在低头看书,笑着问道:“妹妹在做什么呢。”

    林黛玉闻言抬头,宝钗慢慢走过去,一瞥之下看见黛玉手上拿着一本《李义山诗集》,不觉说道:“原来妹妹竟喜欢李义山?我最喜玉溪生‘可怜半夜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可见古人说‘无一言经国’,何其谬也。”

    林黛玉却慢慢将书放下,摇头道:“哪里,不过觉得文意晦涩,偶尔读上一读而已。只是不问苍生问鬼神,确是警句。”

    宝钗一怔,随即会意,其时世人多褒李杜、王维、陶渊明诸人,以为正道,李商隐风评褒贬不一,林黛玉自重身份,自然不会公然宣扬对李义山的认可,当下释然,正要开口再说些什么,突然又一阵恍惚,不知怎么回事,竟依稀听见一个声音说:“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不由得惊疑不定。

    宝钗迷糊了许久,才慢慢清醒过来,见林黛玉正站在她面前,含笑望着她,道:“瞧你这个人,难道还没睡醒。到底去是不去,你好歹给个话。”

    宝钗忙细问时,方知道林黛玉问的是几日后往母舅王子腾家赴宴之事。母舅王子腾虽然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未回,但王子腾夫人和贾家薛家常有走动,更是有个嫡出女儿乳名唤作映华的,和钗黛等人差不多年纪,也是京城贵女圈里的出挑人物,和公侯伯爵家的小姐时有交际,这日轮到她做东还席,唯恐声势不足,就特特下了帖子,请了贾家三春并薛林史等姑娘同去。

    宝钗答道:“去自是要去的。若你也肯去时,不如我们同坐一车,也好有个照应。”她深知黛玉身体怯弱,时好时坏,又一向喜静不喜动,不好交际应酬,故说的甚是谨慎。

    黛玉点头道:“如此甚好。”想了一想却又问道:“姨妈还没消气吗?”

    宝钗不由得苦笑着摇了摇头,见黛玉目光恻然,又道:“日久见人心。这倒也没什么,慢慢的就好了。”

    黛玉叹道:“可见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倒将原先看的诗集丢开,和宝钗两个出去玩。但见海棠花开,丁香吐蕊,微风扑面,香气怡人。黛玉就又感叹道:“不知不觉春天竟已过去了。”

    宝钗知道她又勾起愁绪,正想用话宽解,突然看见前头柳树下凤姐正叉着腰和平儿说什么话,一脸怒容,于是忙拉黛玉衣角,两个人一起转开。

    那凤姐正为贾瑞的事情向贾母、王夫人分辩。却原来贾代儒心灰意冷,送孙子棺柩离京之前,已向族人说明要回乡养老,再不担当塾师一职了,难免引得有子弟在书塾读书的人家议论纷纷。贾代儒虽未明言人参之事,诸家早从宁荣二府下人们漏出的一言半语里推论出些端倪,都说是王熙凤害死了贾瑞,引得贾代儒痛失爱孙,害得诸子弟无人教导。

    风言风语传到凤姐耳朵里,虽贾母、贾政、王夫人等人尚不知情,凤姐已经坐不住了,忙哭着来回贾母,为自己辩明冤屈,咬死说并无对不起贾代儒之处,不知道为何族人们都这般传。贾母和王夫人素知下人们秉性,又见凤姐如是说,都信以为真,反过来安慰她。贾珍等人虑及贾琏颜面情分,更何况凤姐叔父王子腾深得帝心,正炙手可热,没有证据的事情,谁肯为个小小塾师跟凤姐翻脸,更是严加管束下人,压了下去,连提都不肯提,倒劝了贾代儒几回,许以重酬,只望说服他安葬了孙儿之后仍肯传道授业。贾代儒这才勉强罢了,说定扶孙儿灵柩回南,诸事安顿了就回来。

    却说宝钗见王熙凤一脸怒容和平儿说话,心中猜测必是贾瑞之事发了,却也不去探究,只和林黛玉转到别处玩了一回,复又回到梨香院做针线活。正觉得脖颈酸痛间,外头脚步声纷乱,却是薛姨妈匆匆进得屋来。

    宝钗心中大奇,继而惊喜莫名,暗想自香菱之事以后,薛姨妈从来对她爱理不理,没有什么好脸色,更不用说主动来她屋里了。如今竟然肯来,难道是薛姨妈念及母女之情,不再恼她了?

    宝钗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迎了上去,张口欲说话时,薛姨妈却已经抢先开口了。

    只见薛姨妈神色慌张,全然没有往日当家主母的风范,一开口就是带着哭腔:“宝儿,乖女,这可如何是好?你哥哥又闯祸了!”

第34章() 
宝钗全然不知前因后果,哪里理得清其中头绪,忙请薛姨妈坐下,又自己拿了帕子替母亲拭泪,安慰道:“母亲莫要着急,先缓一缓,喝口茶再说。”

    薛姨妈一把推开帕子,发急道:“你哥哥闯下大祸了,我眼下哪里有心思喝茶?”

    宝钗一见薛姨妈的声气,想起从前薛蟠那无法无天的恶劣行径,也开始害怕起来,忙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曾伤了人命不曾?我原说京城里不比金陵,要哥哥收敛些的,如今却要如何是好?但凡他肯听我一句话,也不至于如此!”

    薛姨妈面色古怪,看了宝钗一眼,道:“这个倒没有,你何必去咒他?你哥哥虽浑,于大事上倒是明白的,知道这京城里的达官显贵多,只怕你舅舅虽是做了大官,仍是得罪不起。故而从来是和气生财,从没有跟那些王孙公子刻意争竞的。只是千算万算,竟算不到他竟去得罪了秦小相公……”说到关键处,却又说不下去,竟呜呜哭了起来。

    宝钗道:“到底是怎么了,是哪个秦小相公,母亲好歹说个明白。”

    薛姨妈没好气道:“还能是哪个秦小相公,不就是东府里秦大奶奶的弟弟?除了他,又有哪个人能迫得老太太开口,命你哥哥赔不是?”

    宝钗闻言暗惊,先前薛姨妈也曾半吐半露地告诉她,说贾蓉之妻秦大奶奶的身份来历透着蹊跷,只怕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故虽然娘家寒酸落魄,仍然可得荣宁二府长幼人等交口称赞,坐稳长房长孙之媳、宗妇的位置,就连王熙凤这般体面的人,都赶着巴结她。秦钟既是秦大奶奶的弟弟,自然也不能被人轻易欺负了去。再加上秦钟素来跟宝玉交好,又得贾母宠爱,竟如亲孙儿一般疼。若是哥哥犯浑,真个冲撞了他,贾母说不定会为他撑腰,命薛蟠赔不是,就连王夫人也不好开口说什么的。

    想到这里,宝钗倒是明白了几分,只是仍对薛姨妈如此惊恐迷惑不解,问道:“哥哥不是去铁槛寺了吗,好端端的一场白事,又怎会得罪秦小相公?再者,既是老太太开口,哥哥就赔个不是,也不算委屈了他,这事儿不就完了?”

    薛姨妈大声道:“我哪里知道?我哪里知道?”

    正说时,薛蟠也怒气冲冲赶到了,向薛姨妈说道:“娘不必为难成这个样子,我是宁可死也不会向那秦钟赔不是的。他父亲不过一个小小的营缮郎,比芝麻还小的官儿,不过仗着姐姐有几分姿色,自己又和宝玉好,得了西府里老太太的欢喜。明明是他错在先,凭什么要我赔不是,难道秦家是贾家的亲戚,我们薛家竟不是不成?既是他姊弟都这般狐媚,会笼络人,倒叫我担了这个不是,我也不怕,索性把秦钟打死了,我去给他偿命,倒也心服口服。”一面嚷着,一面扭头就跑。

    慌得薛姨妈死命拽住他衣裳不放,一面流泪,一面说道:“孽障,你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利害!不如先打死了我,我也就不必强撑着操这些心生这些闲气了!”

    薛蟠犹自气鼓鼓地说道:“那宝玉是姨母的儿子,阖府上下都宠着纵着,这也罢了。我自听了你的嘱咐,从没跟他计较过。只是那秦钟算什么东西?明明是他不对,反叫我赔不是。若是传了出去,我的脸面往哪里搁?倒不如索性大家一起死了干净!”

    薛姨妈闻言不由得放声大哭,道:“我的儿啊,你原不知这里头的缘故。因你生成这个性子,倒也不好告诉你,况且连我还糊涂着呢。你只记住,秦家人是万万得罪不起的。你若不赔不是,只怕这个地方也就难住了。”

    宝钗见薛姨妈和薛蟠这个样子,自己却仍不明白其中原委,只得拿定了主意,先劝薛蟠去旁边休息喝茶,莫要为些小事动怒伤身,暗地里吩咐众人看定他,以免他再闯祸,自己却唤人命将当日跟着薛蟠出门的小厮叫了来,在一旁详加盘问。宝钗虽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却一向颇得下人尊敬,那小厮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战战兢兢将事情前前后后全供了,事情之曲折荒唐连宝钗也闻所未闻。

    原来,事情的起因还要从许多天前,金荣来薛家寻薛蟠说起。金荣自在书塾之中,因些许争风小事被逼给秦钟磕头赔不是了之后,就常怀恨在心,他自己无力报复,就寻到薛蟠,把薛蟠旧时契弟香怜玉爱和秦钟勾搭成奸等时,详加润色,细细说与薛蟠听,意欲挑拨是非,拿薛蟠当枪,对付秦钟。

    金荣毕竟做过薛蟠的枕边人,搬弄是非自是他得心应手的事情,薛呆霸王听了金荣言语,果然大怒,当下就要寻秦钟不是,料想同是亲戚,宝玉也不好因秦钟对自己怎样。后来薛家先后出了几件事,倒被耽误了。谁料想铁槛寺中贾代儒操办贾瑞起灵回南之事,众学生悉数到场时,正好被薛蟠撞见秦钟和香怜眉来眼去。两个人磨磨蹭蹭的,直到贾代儒启程尚未散去,情渐浓时更是不顾佛门清净之地,寻了个僻静处就开始搂搂抱抱。薛蟠一把抓住,拉扯到人前,在众同窗面前丢尽了秦钟的面子。

    秦钟不忿,先是口角,继而双方动起手来。谁知这次动手却与上次和金荣对打时不同:一来薛蟠本是书塾一霸,凭着大把银钱攻势结交了许多契弟,声势比金荣浩大许多;二来原先暗助秦钟的贾蔷一干人等也和薛蟠交好,况且薛蟠确实占理,不好在明面上为了秦钟拉偏架,伤了和气;最最要紧的是,上次跟金荣对打时,宝玉和宝玉的小厮茗烟诸人是出了大力的,如今碍于薛蟠的面子,竟不好出手了,宝玉也只是在一旁劝着亲戚间何必伤了和气诸如此类没油没盐的话,再者就是秦钟被打狠了的时候出面拦上一拦。

    因此秦钟这次竟是吃了大亏,丢了面子也丢了里子。当日宝玉扶着秦钟回贾家歇息,秦钟只管一味哭泣,惊动贾母。贾母也不管青红皂白,只说爱惜秦钟之心与爱惜宝玉之心一般无二,就命薛蟠当众给秦钟赔不是。王夫人听说薛蟠打了秦钟,也是大惊失色,忙遣人过来责怪薛姨妈。薛姨妈六神无主,也顾不上给宝钗冷脸了,慌得赶紧过来,口中叫着“乖女”,跟宝钗商议对策。

    宝钗耐着性子听这些书塾内外的龌蹉事,虽是小厮顾虑宝钗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说的吞吞吐吐,闪闪烁烁,但薛蟠是个有前科的人,宝钗稍一思虑,还有什么不懂的,当下就明白事情的关键就是薛蟠只当秦钟是个穷酸官宦家的孩子,自然不会拿和王孙公子结交时候的套路相待,何况自以为占了道理。跟薛蟠的小厮更不知道,故只说大爷这次确是占了道理,连蔷大爷宝二爷都碍着亲戚情面,只作壁上观,原先是赢了这一场的,竟不知道为何荣府里的老太太为何偏着秦钟,非要逼薛蟠赔不是不可。

    宝钗想到这里,向薛姨妈说道:“既是如此,少不得过会子我劝哥哥,给那秦相公赔个不是也就成了,不算什么大事。老太太原也为的是两府亲戚家的体面。冤家宜解不宜结。哥哥毕竟是打了人不是?”

    薛姨妈拭泪道:“只怕那秦大奶奶不肯罢休。何况,你哥哥那性子,你是知道的,他倔起来,怎肯听我的话,只怕这天底下也只有你才能劝上几分。”

    宝钗道:“眼下也只得走一步说一步了。却不知道那秦大奶奶究竟是何方人氏?竟这般厉害!”

    薛姨妈发急道:“我哪里知道?这京城是天子脚下,达官显贵多着呢,竟是一不留神就触了暗雷的。连你二姨母也只说秦大奶奶来历不凡,教你我不可拿寻常官宦人家的女儿相待。我只说远着她也就是了,不想你哥哥竟冲撞了她的弟弟!你二姨母平日是何等声气,如今竟也变了颜色,可见其祸非小。”又道:“既出了这等事,你宝兄弟也不拦着!若你宝兄弟拦上一拦,也不至于如此了!”

    宝钗想了想,道:“二姨母都不清楚的事,宝兄弟恐怕更是糊涂了。想来连蔷大爷这些人也不明白秦家竟是惹不起的,冲撞了秦钟,就是让秦大奶奶失了面子这个道理。这倒是一件奇事了。”

    当下母女二人商议妥当,先遣了几个精明能干知进退的婆子跟着薛姨妈去探望秦钟,卑辞厚礼说了一大通,又说定过些日子由薛蟠出面治酒席宴请书塾同窗,给秦钟当面赔罪。那秦钟本是小孩子心性,因察觉贾母等人对他看重喜欢,故而渐渐张狂。况且毕竟只是伤了皮肉,未及筋骨,算不得什么大事。见薛家人说的恳切,姿态放的够低,倒不好意思起来,也就愿意和解了。

    薛姨妈满心以为此事就这般了结,谁知向贾母王夫人这么一说,贾母王夫人皆愁眉苦脸,都说:“东府里传来消息,说是蓉大奶奶因了这个事,病情格外加重了。这却如何是好?”

第35章() 
薛姨妈闻言慌了神,回家后不免面谋于宝钗,宝钗听说了也不由得叹气,道:“如今之计,也只有往宁府走一遭了。若仍是为这点子小事就不肯罢休,这个地方却是难住了,还是早早预备着搬出来为是。”

    薛姨妈一个暮年寡妇,本不愁生计,投奔贾府只为有个依靠,闻言不由得大哭,又道:“我何尝不知要去宁府上赔不是?只是那里的人都是小辈,要我怎么拉得下这个脸?”又哭着说薛蟠也是一样没运气的:“明明是对方不是多些,凭什么要蟠儿去宁府里赔不是。可恨情势比人强,只怪蟠儿命不好,没个好姐妹嫁到好人家罢。”

    宝钗原先听薛姨妈说抹不开面子去宁府,本欲主动请缨,后来又听薛姨妈说只怪薛蟠没个好姐妹,心中苦笑,倒愣了半晌,见薛姨妈哭得愈发凄惨,生怕她暮年之人,气极伤身,方道:“想来关键仍在蓉大奶奶身上。既是女眷,女儿自该为母分忧,去走这么一遭。母亲放心,哪怕宁府是龙潭虎穴,女儿也必然不会辱了薛家的声势。”

    薛姨妈听宝钗应允去宁国府请罪,方慢慢止住了泪,待到听宝钗说宁府龙潭虎穴,只觉脸上挂不住,忙说道:“这是你二姨母家的长房,是正经的亲戚家,又怎是龙潭虎穴?何况我也怕你受委屈,特同你凤姐姐说了,要她过来提点你,她素来和那秦氏交好,有她陪着去,也就不怕了。”

    宝钗诧异道:“凤姐姐每日里管着府里那么多事,竟肯陪我一起去?”

    薛姨妈得意道:“这个自然。她毕竟要叫我一声姑母的,做姑母的要她办点子事,哪里有推辞的道理?宝儿,以后莫说母亲不疼你,母亲又何尝不怕你受了委屈!”又说:“我那大哥过世的早,我原说凤哥儿没父没母,怪可怜的,只怕这辈子就这样了,想不到一转眼,她成了贾家的儿媳妇,人又争气,讨了老太太的欢喜,现如今当着家,多少体面气派,只盼着宝儿你将来出息,能如她这般,也就不枉你父亲母亲疼你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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