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屋里养病。听了莺儿如是说,少不得扶病起身,至薛姨妈房外,先不进去,只在窗口偷看。这时候见薛姨妈气急了,用指甲抓宝钗,情知这是了不得的大事,忙冲进屋里,用手拦着薛姨妈,口里嚷道:“使不得,使不得!”
薛姨妈心中固然气急,其实却未丧失清明,知道若宝钗果真破了相,自己的许多筹谋也就随风而逝了。故只是为了吓唬她,眼见着指甲抓到她面前,却是一转,在她手腕处、小臂上抓下几个深深的指痕。
张嬷嬷这才将宝钗救了下来,哭着说道:“纵使姐儿有不是的地方,太太教训她也就是了。何必这般毁了她前程?若是果真脸上伤到一点半点,却又如何是好?”
薛姨妈见张嬷嬷来了,因她是薛家几代的老人,素有品行,薛姨妈婆婆在世时,也颇敬重的,只得给了她这个面子,实则心中更加生气,怒道:“不想却是惊动张嬷嬷了。放心,我心中自有分寸,只是教导我亲生女儿而已。”
张嬷嬷是宝钗的奶娘,因早年被薛父欣赏,故不入薛姨妈的眼。宝钗也隐约知道此事,故只得明面上远着张嬷嬷。张嬷嬷自己也知机,倒不像其他公子小姐的奶娘那般招摇,只是默默在后院养病,图个落脚的地方。如今她自知更是犯了薛姨妈的忌讳,不敢再说些什么,只是往宝钗手臂上看,见有些皮肉已经被掐破,一个个月牙状的,薄薄的一层往外翻着,再仔细看时,都已经慢慢地渗出血来,不由得心疼得放声大哭。
第30章()
正在这时,王夫人来寻薛姨妈说话来了,见了这副景象,禁不住皱眉,连声问其中的缘故。
薛姨妈余怒未消,竟也不替宝钗掩饰,竟然一五一十将宝钗私自放了香菱的事情说了出来,末了说:“我只当香菱那孩子没福气,又被人拐走了,千算万算都未料到,竟是宝丫头当了贼,遇事不说一心为自己兄长考虑,反倒向着外人了!况且这做的都是什么事!一时若官府追查起来,问起话,岂不是让人笑话!”
王夫人忙劝慰薛姨妈几句,又道:“即使如此,此事倒不可报与官府了,免得宝丫头卷进去。说到底,不过是个丫鬟,纵使姿色不俗,现如今宝丫头既是放了她,可见她是没福气的,仍旧花些钱,再买个模样好、性格柔顺的当妾,也就是了。”
薛姨妈恨恨道:“姐姐也是见过香菱的,却说说看,那般品貌的丫鬟去哪里寻去!”
王夫人道:“既是如此,使人暗暗察访也就是了。”心中却知道纵使寻到香菱,一个逃奴,不过往官府里一送,一顿乱棍打死罢了。
张嬷嬷此时才带了宝钗出去,命人取了极好的药,替宝钗细细包扎了,滴泪道:“姑娘的脾气外柔内刚,拿定了主意,是别人都劝不得的。如今我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太太正在气头上,姑娘何等聪明人,何必这么老实,把什么话都讲与太太听,岂不是火上浇油?白受了这番皮肉之苦。”
宝钗红着眼睛,笑道:“嬷嬷放心,我没事。你也是知道我的,我做事岂有瞒着母亲的,如今为了个香菱,已经是大大的出格了,岂能再背着她。”想了想,又道:“这桩事是我不对,这顿打也自该受着。母女岂有隔夜仇?难道母亲给哥哥纳妾不成,竟连女儿也不认了吗?我不信我在母亲心中的分量,还不如哥哥的一个妾去!”
张嬷嬷此时只得叹气流泪,却不好说什么,心中只能暗暗祈祷,薛姨妈早日消气,宝钗母女二人仍旧如先前亲密。
既有王夫人出面斡旋,薛姨妈总算慢慢地消了气,王夫人又做主使人告诉贾琏,竟不用去衙门告官了,多多派了些人暗中察访就是。贾琏只得应了。荣国府上下已是阖府皆知,都说来荣国府做客的宝姑娘把即将做姨娘的一个丫鬟私自放了。好在宝钗一向和气待人,风评甚佳,竟没什么人说她不好,下人们纷纷感叹着香菱不知惜福,竟不愿意做姨娘,一路逃了出去,还不定怎样呢,将来必定后悔;主子们却想着薛蟠平素行径,认定香菱配薛蟠是大大玷污了她,口中虽不明说,却暗暗为宝钗叫好,只是想着逃奴少有好下场的,也为香菱捏了一把汗。
晚上薛蟠回家,听说香菱竟然跑了。正如煮熟的鸭子飞了、就要到口的肥肉溜走了一般,当下就火冒三丈。待到知道是宝钗的手笔,因想起这些日子烦宝钗料理生意时说的话,却不大好意思多说宝钗的不是。薛蟠平日里只知道花天酒地,真正遇到事的时候,却不是办事的人,薛姨妈催着他去报官,他也不动身,只说来日去寻贾琏,讨个主意。
薛姨妈虽被王夫人拦住,未再发作宝钗,自那之后,视她竟如同空气一般,并不说一句话,慌得宝钗陪尽小心。到了次日,才唤了宝钗到跟前,面无表情道:“香菱的卖身契是收在你这里的,如今快些拿出来。只怕你哥哥报官时候,官府要用。”
宝钗摇头道:“当年买下香菱时候,母亲原说她是归了我的。我如今才敢私自放了她。那卖身契自然要还给她的,否则,岂不成了逃奴?”
薛姨妈未曾料到这一节,闻讯大怒,道:“你好大胆!真个把卖身契给她了不成?”
宝钗一向不习惯说谎的,这时只得老老实实说道:“虽然她没有要,但这东西日后少不得要还给她的。我只是暂时代她保管而已。”知道若是拿了这个出来,必然坐实了香菱逃奴的身份,若被官府拿去,只怕性命难保,因此好说歹说,就是不肯拿了出来。
薛姨妈跟女儿摆了这半日脸色,知道她一定百般挽回,想来必然俯首贴耳,事事顺从的,想不到别的事情还好,提到“香菱”两个字,仍旧是这么油盐不进。当下大怒道:“既如此,我也不和你讲什么母女情义。我自命人去报官。你若吃官司时,休要怪我无情。”
宝钗只默默流泪,并不说话,也不哀求。
薛姨妈一时发了狠,果真不顾母女亲情,亦不顾王夫人劝阻,将香菱走失一事告于官府。宝钗闻讯,接连几日如坐针毡,情知一旦被官府问话,传将出去,于自己名声大有妨碍。岂料如今官府腐朽无能,官僚亦多糊涂办案的,因薛姨妈送来的状子上未附贾家名帖,只当作寻常人家的事,先按常规去地藏庵中问了话。那地藏庵的姑子们多半是和权贵之家有些瓜葛的,衙役也是深知,也不敢细查,只胡乱看了一回,什么线索都没查出来,草草以外省拐子拐带女子,定了此案基调。时下拐子拐人、人口走失案件最多,卷宗足足堆了几屋子,衙门哪里能尽数侦破,竟连来薛家问话都未曾,遂成悬案。
薛姨妈又央了贾琏,在外头暗暗察访,不过白花了银子而已,哪里察访得到?故而越想越是生气,薛蟠尚未说什么,她倒一连几天给宝钗眼色看。这日忽然想起薛父在世时候的嘱托,命人将宝钗唤了,寒着脸将一个匣子推给她道:“你父亲在世时颇看重姑娘,生怕我这个当亲娘的委屈了姑娘,故特地给姑娘指明了嫁妆,言说我只有添的,没有减的。如今家道艰难,一日不如一日了,我并没有什么可以多给姑娘的,只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东西,也不好替你收着,省得姑娘背地里说我霸占了你的东西去。如今还是交与你自个儿保管罢。”
宝钗在薛姨妈提起嫁妆的时候已经是面上飞红,因知薛姨妈在自己面前一向百无忌惮的,她又是母亲,只得听着,待到听她说完了这一番意思,却是大惊道:“母亲这是何意?纵是女儿做错了,还请母亲念在往日的情分上,饶了女儿这一回罢!”
薛姨妈扔给宝钗的匣子里都是薛父当年留下来的房契,实际上却是薛家的几处生意,一向由薛家老人打理着,是能生蛋的金鸡,若是经营得好,大有可为的,自薛父过世之后,日益消耗了。薛姨妈也知道这是家中人才不旺的缘故,也只得如此。如今宝钗私自放了香菱,行事逆了薛姨妈的心意,薛姨妈气不过,就拿这个法子来折腾宝钗,料得她再怎么能干,也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孤掌难鸣的,帮衬着薛蟠看账本还可以,如何能管理调度这一大片产业?少不得服软,向自己求助。果真宝钗的反应在意料之中,更觉得意,只是余怒未消,不肯应承。
宝钗因想着未出阁的女儿自己管着嫁妆产业,说出去毕竟不好听,尤其是这样子一分,倒似分薄了母女情分似的,故一意恳求,百般央告,见薛姨妈只咬紧了牙关不放松,只得含悲带泪,捧着那匣子去了。
回到自己房中细看时,却见那是一大叠地契房契,庄园倒也罢了,有三处生意是必要遣人打理的,其中有两处在京中,更是重中之重。莺儿在旁边见了,却叹息道:“当年老爷在世时候,指给姑娘的嫁妆足足有几十万之数,如今这点子竟连十之一二都不足。那些古董文玩哪里去了?头面衣饰呢?连产业都少了一大半,夫人这是打算留下了,好给媳妇孙子不成?”
宝钗见她满口胡言,忙斥责她道:“胡说!哪里有未出嫁的女孩家先争起嫁妆来了?母亲这不过是在考验我,想看看我能不能把这些产业管好,这已经是高看我了。就凭着眼下的这点子人手,我难道都要了来,败在我手里不成!”
莺儿撇撇嘴,很不赞成地说道:“若不早些到姑娘手里,只怕这些产业,都被大爷败完了,到那个时候难道姑娘还要大爷赔不成?我看以姑娘素日的行径,只怕是开不了那个口,只得自认倒霉罢。”恨得宝钗只想用手撕她的嘴:“给你起名叫黄莺儿,却不说些好听的,单说这些丧气的话,倒该给你改个名字唤作乌鸦才好。”
主仆两人苦中作乐,闹了一回,宝钗遂静下心来看这地契房契,见先前掌柜的跑掉的那间绸缎庄也在其中,不觉蹙眉。莺儿在旁见了,忙问道:“想来必是难以打理。如今不过是十中有一,若是将来全一股脑给了姑娘,可又该如何经营?”
第31章()
宝钗听了,笑着用手把莺儿脑瓜敲了一下,道:“小孩子家家的想这些事情做什么?”又忙着将匣子里的东西分门别类,诸事拟下章程。这些日子里她受薛蟠所托,常以男装出门行走,探视家中产业,如今既得了这些,更是加倍勤谨起来,带着陈义等家人前往巡视,将匣子中所涉的两处产业,一家绸缎庄一家杂货铺打理得有模有样。
薛姨妈原本是拿这个东西为难她的,不想反倒助了她的势,当下也是心中诧异,只得装作不知,每日里晨昏定省之时,只对宝钗淡淡的,常常视而不见,听之不闻。
倒是王夫人在一旁看不过去了。王夫人一心想宝钗嫁给自家儿子,是早就看准了的,先前见她处处拿大道理压人,竟是滴水不漏的,口中虽然交口称赞,心中却亦有几分忐忑,生怕这样的儿媳主意太大,自己做婆婆的不好拿捏。如今恰好宝钗私自放了香菱,纵然阖家皆知是薛蟠太过混账、怕糟蹋了人家姑娘的缘故,然以宝钗的身份做这种事,往大里去说,就是不孝不悌。虽则贾府中人都感念宝钗为人好,并不拿这个事情压她,传她的不是,但在王夫人看来,也算个不大不小的把柄,因此心中反倒对宝钗更热切了。
别看王夫人如今常年吃斋念佛,一副好好夫人的样子,当年未出阁、在王家当二小姐的时候,却也是个喜欢拿主意的人,薛姨妈这个三小姐素来是被她压制惯了的。王夫人当下就暗暗训斥薛姨妈道:“我知道你必是疼外甥的,如今不过外甥的一个妾跑了,外甥还没说什么,你就先埋怨起外甥女来了。她纵有不是,你也不该处处作践。本来是一件小事,你若不在意,这事也就这么结了,便是那些下人们,也不好总提起。现如今偏是你死死纠缠着不放,宝丫头在跟前时必要给她摆脸子看。叫那些眼睛里没主子、一向散漫惯了的下人们如何不传些是非?叫别人看了怎么想?我也不怕你恼,着实与你说,无论是我的宝玉,还是你家蟠儿,只怕都是靠不上的。你将来多半是要靠了宝丫头给你争脸的,现如今她有了些不是,你不帮她担待些,反倒处处给她没脸,你将来又有什么好处?”
薛姨妈面上口里犹自强硬:“难道宝丫头死了,我竟不活了?”心中却早已软了。故虽私下里仍对宝钗不理不睬,在外人面前却过得过去了。
贾母因薛姨妈总和王夫人鼓吹金玉良缘,本来心中对宝钗实在喜欢不起来。后来茜雪那边传过来宝钗素日的行止,逐渐知道宝钗确实是个稳重懂事的好孩子。虽则她私放了香菱,未免于礼法不合,但越是如此,越显得这孩子是个肯为外人着想的有心人,并不一味是死守着书中的所谓圣贤道理、不懂得变通的。因此贾母反倒更加喜欢起来。
这日二月十二日,正巧是花朝节,又是林黛玉的生日,众姑娘都穿的花团锦簇的,连宝钗这等平日不喜装扮的人也穿了一身葱绿的衣裳,越发显得唇红肤白,眉目如画。诸位姑娘去贾母房中请安问话,团团坐了一屋子的人,一个个都鲜嫩如花朵一般,喜得贾母笑逐颜开。因是林黛玉的生日,更是拉着她多说了几句,一时见她身上挂着一个柳黄色的攒心梅花的络子,不觉托到手里赞道:“好精巧的活计!”又命取了眼镜来,戴上细细看了一回,问道:“想来这是宝丫头给你的生日贺礼了?”
黛玉笑着回道:“不是呢。她是做了四色针线的,昨日才送到我那里的,还收在紫鹃那里没带出来呢。这是她房里的莺儿做的,这等花样却是从前没见过的。”
贾母听了,先向薛姨妈笑道:“林丫头是被我宠坏了,你听听这刁钻劲儿!宝丫头心倒好,巴巴地做了四色针线送给她,她倒还嫌送的晚了!”
众人都知道贾母是在开玩笑,王熙凤在旁伺候,更是猜到这是贾母有意想抬举宝钗,不等别人接口,先抢着说道:“正是呢。林妹妹的意思,我是知道的。只因宝妹妹针线活做得好,就想着早些收了礼,好在生日正日戴在身上。不想宝妹妹做活太过细致,偏到了昨日才送来!只好巴巴地把她丫鬟打的络子先戴上了。”说着大家都凑趣笑了起来。
贾母也点头笑着说道:“可见有其主必有其仆。主子是个心灵手巧的,丫鬟也是这般。”又笑着望向薛姨妈道:“姨太太,养了这样的女儿,是你好福气啊!”
薛姨妈此情此景,倒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陪笑道:“老太太这般赞她,只怕纵了她,越发无法无天起来。”
大家都笑着说:“哪里的话,宝姑娘向来是最知礼懂事不过的。”
众人说笑声中,黛玉向宝钗使了一个眼色,宝钗会意,两个人见机缓缓出了屋子。
黛玉先说:“你那针线活我拿给老太太看了,老太太也夸说精巧呢。我只当你这些日子忙,必是没精神应付这些的,不想竟费了这么大心思。多谢你想着了。”
宝钗道:“原是事先都预备好了的。去年知道的太仓促,今年自然要补足的。”想了想又道:“怪不得老太太在人前那么夸我,原来是你说的。”
黛玉道:“这府里的那起子下人我还不清楚,多是喜欢说人是非的,如今惟有老太太发话了,他们才不乱说,只怕你的日子也就好过些了。”
宝钗忙道:“多谢你为我想的周全。这些倒也没什么。既然做下这等事,早就预料到如此了。这倒比我想的还好些。”一面说,一面忍不住眼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