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枫第一个追了上去,大喊:“站住!”嚣张的雨水一下子从开阖的唇间灌了进去。
胡大刚确实狡猾,他并不往收费站跑去,反而在车辆之间穿来穿去,试图借这倾盆的大雨模糊他的去向。叶枫紧随其后,腰间的点三八迟迟不肯出手,在人这么多的地方,他不想酿成不必要的伤害。
徐非、老鬼和虎子分成三个方向跑,打算瓮中捉鳖,可惜雨大车多,渐渐地却被落在了后头,只能借着车灯仔细辨认前头奔跑的人所在方向。
胡大刚料不到有个警察竟还能紧紧追住不放,心里一阵恐慌,无措之下踏上了身边车辆的车盖,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车盖被雨水淋得滑不溜脚,他脚一颤,落地摔了个狗啃屎。车主一阵气愤,摇下车窗大骂,胡大刚被他念得心烦意乱,掏出怀里手枪,凶狠大喊:“你他妈的给我闭嘴!”车主见状立即关上车窗。
胡大刚举着枪四下张望,叶枫却不见了人影,他自认已经穷途末路,发了狠地大喊:“你给我出来!妈的!死条子!出来!老子不怕你!”他的声音像是撕裂了一般狰狞,在雨间回荡着。
这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赶上来的老鬼从侧扑了上去,一把将他撞到在地上,两人扭打起来,忽然一声沉闷的枪声,胡大刚脸上的疯狂神色凝滞了,睁大了眼,而压在上面的老鬼身体一僵,又软软地倒了下去。
“不——”赶来的叶枫看到这最后一幕,毫不犹豫地掏出手枪对准了摇摇晃晃站起身的胡大刚。
一记枪声与同时而来的闪电划破了天际。
10
雨从早上开始就一直没停过,越下越大,简直就像是把一年份的雨水都集中在这一次上。
医院走廊的尽头,手术中的灯亮着,寂静而无人气,倒是雨点拍打的声音敲破了这让人受不了的死沉。
手术室外站着叶枫、徐非和虎子,他们并不交谈,各自沉默地站着。叶枫拿出烟刁在嘴上,还未点着,值班的护士走过来将他教育了一番,并将烟也没收了去。叶枫一语不发,靠在墙上闭上了眼。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手术中的灯终于灭了,带口罩的医生推开门走了出来,徐非和虎子立即迎了上去,叶枫站直了身子,无力前进。
医生摘下口罩,摇摇头:“抱歉,我们尽力了,为他安排后事吧。”
徐非一拳打在墙壁上,虎子低下头悄悄抹着眼泪,叶枫却恍若未闻,看着手术室里推出病床,上面的人已经被白布盖住了全身,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低下头想看一眼死者的脸,却只是一片雪白。耳边已经听不到徐非走上前来跟他说的任何话,他转过身,双手插进口袋,一步一步走出医院,沉重的脚步声在医院的走廊久久回荡。
叶枫回到家,全身已经湿透,衣服往下滴着水,从玄关走到客厅,一路带出水痕。他寻到沙发,整个人陷了进去,再也提不起一丝气力。
他静静地独坐,也不知过了多久,面前递来一条毛巾,他顺着毛巾往上瞧去,阿朱面无表情地站在面前。
叶枫接过毛巾,将自己的脸埋入柔软的毛巾之中,水分吸干之后便抬起脸来,身旁的阿朱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打开的落地窗前,疯狂倾泻的雨水扑打在他的身上,仿佛感觉到叶枫的注视,他转过身来,与叶枫的视线交缠在一起,然后收回,轻轻地关上窗门。
阿朱坐到叶枫身边,没有任何表示,叶枫却知道他已经做好了聆听者的身份,缓缓开了口:“我的朋友今天死了,可是我却没能为他报仇……其实只要我的枪再偏一点点,一点点就好,那混蛋绝对活不下来!但是我没有,我那一枪只击中他的肩膀,要不了他的命,甚至没什么痛苦。”
叶枫将心里的苦恼一股作气地说了出来,丢开了缉毒队长的身份,在阿朱面前他不必拘束自己,不必担心自己是否影响了队员。老鬼已经走了,他一同奋战多年的兄弟,再也见不到了,他感到一阵无奈,闭上眼放任自己默默哀伤。
接下来的几天,几乎全是办理老鬼的后事。老鬼的办公桌被队里清理了一遍,私人物体和队员合凑的两万元一起交到了他的父母手里。老鬼是因公殉职,授予了“光荣烈士”称号。老鬼的父母在追悼会上声泪俱下,而缉毒队成员们的悲痛已渐渐被麻木取代。这时他们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破了这个毒枭大案,以慰老鬼在天之灵。
胡大刚当初只是肩膀中枪,送院抢救后很快就醒了过来,现在人被关在拘留病房。从他的银色别克里搜出随身携带的物品还有衣物,看样子似乎是准备逃难,那一天如果让他过了收费站,恐怕就再也抓不到了。
关于胡大刚这次事件,叶枫有三个观点是明确的:第一,这次逃难一定是马国良指使的,因为东门大街那起案子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第二,马国良急于将他弄走,此人一定掌握了他很多证据;第三,胡大刚逃窜不成,马国良近期内一定会有行动。
叶枫专门安排了一次汇报,将自己的观点在会上提了出来,局长亲自听了这个汇报,尽管整场汇报他都没有出声,但从表情来看,他是认真听了,并对叶枫的看法持认同态度,不过他没有立即表态,只是问:“胡大刚的提审工作做得怎样了?”
徐非说:“胡大刚不愿供出马国良,一口咬定是他个人为零售毒贩提供了海洛因,怎么逼问都不肯改口。况且他说,他已经杀了人,横竖是死罪一条。”
局长理解地点点头,说:“这个人的思想工作确实难做,要让他转做污点证人,你们还要多费点力,能抓住胡大刚是个收获,要让这个收获为己用才是重大的收获。”
局长对下步工作的安排,却叶枫难以接受。要他去向一个杀了他兄弟的毒贩做思想工作?这简直是比登天还难!光是想着怎么不在他面前露出一副恨不得一枪解决他的表情就已经够困难的了,还怎么去好言相劝做思想工作!汇报会结束了,叶枫的烦恼才开始。
回到办公室,他刚想叫徐非进来商量一下,手机却突然响起短信提示音。打开一看,是言素发来的,简简单单写着:今晚七点半,国贸商城肯德基餐厅,不见不散。
叶枫看着短信内容出了神,半晌才反应过来,手指飞快地操作删掉了这条信息。
晚上下班的时候,叶枫刚把车子开出机关门口,就看到徐非在路边朝他挥了挥手。他打开门,让徐非上了车,徐非说让叶枫送他一程。
路上,叶枫问:“今天怎么不见你和林芳一块儿回家?”
徐非说:“她今晚有任务,我先回家。”
叶枫无话可说,默默开着车子。过了一会儿,徐非摇下车窗,拿出怀里的烟抽上,吞云吐雾间说:“你别担心,胡大刚的思想工作我想办法做。”
叶枫心中一动,说:“我们一起想办法,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
徐非苦笑一下,说:“叶队你别什么都往身上扛。”
叶枫不说话,打着方向盘向左拐,开了一段,停在了居民小区门口,才对徐非说:“我是队长,这事我有责任。”徐非想说什么却被叶枫打断:“你到了,回家吧。”
徐非不再勉强。“那好吧,明天我们再好好商量商量这个案子。”他说,然后向叶枫道别下了车。
叶枫回家路上买了些上海小笼包,都是刚出炉,捧着直烫手。这是给阿朱准备的,他自己要去赴言素的约。回到家才六点三刻,距离七点半还有点早,叶枫便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墨绿色的V领上衣,米色卡其裤,较之平时干练的模样多了一分优雅。
阿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嘴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包子,见叶枫从浴室里出来,然后那一身打扮,心下隐隐有些明白,看了一眼便继续关注电视上的节目。
叶枫这时候走了过来,身上带了沐浴过后的清爽气息,拿起桌上一个包子毫无形象地塞进嘴里,边嚼边问:“哎,你吃不吃肯德基?”
阿朱听不懂,只是抬了头疑惑地看着他。
叶枫醒悟过来,自言自语道:“我问个神智不清的人做什么……”随即对阿朱说:“我晚上带鸡肉给你吃。”
阿朱怔了一下,缓缓点了点头。
叶枫七点十分出了门,到达国贸商城恰好七点半,停好桑塔纳,远远就看见肯德基的门口站了一名衣裙飘飘的女孩。女孩墨黑长发披肩,小巧白皙的瓜子脸,一双晶亮杏眼染着笑意看着向她走来的叶枫。
叶枫走近女孩,说:“是言素吧!”
言素笑了笑,说:“你很准时。”
叶枫笑笑:“我这是工作养成的习惯。”
言素随口接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叶枫说:“邢警队缉毒科的。”
言素睁大杏眼,有些吃惊,看着他说:“我还真没看出来,难怪你那天一招就把那人制伏了。”
叶枫听出女孩话里的佩服,笑了笑,伸手推开餐厅的门让女孩先进去。这时候正是晚餐时间,肯德基里零落地坐着客人,人不多也不少,角落里的儿童乐园凑着三四个小孩,绕着滑板跑来跑去。
二人来到前台,叶枫极少吃这类西式快餐,一切点餐权都交给了言素,最后抽出一张崭新的百元钞票赶在言素之前递给服务生。服务生找钱后便去取来食物,满满堆了两只托盘。一人托了一只盘子找了个僻静点的位置,坐下开餐。
言素熟练地撕开番茄酱,递到叶枫手里,然后才为自己撕了一袋,她说:“说好了我请客,你怎么还跟我抢?”
叶枫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我不习惯让女孩子出钱。”
言素噗嗤笑道:“想不到你还有点大男子主义。”
叶枫不置可否,慢慢吃着热腾腾的薯条,考虑要不要为阿朱也带上一包。
言素又说:“我本来想请你到好一点儿的地方吃饭,可是这个月的生活费紧缺,只好请你吃肯德基,你可不要介意。”这话说来半真半假,生活费紧缺是真,但非请叶枫吃肯德基自然是假,她本可以等到下个月再请客,可是她哪里等得了那么久,想早一日见到叶枫的念头一直催促着她。
叶枫笑了:“没事,我也挺喜欢肯德基的。”顿了一下,他问:“你还是学生吧?”
言素腼腆笑道:“是啊,在锦江大学外语系,今年读三年级。”然后她问:“你来过我们学校吗?”
叶枫答:“没有,有机会应该去见识一下。”
言素说:“我可以给你当向导,我们学校的图书馆可大了,你要是想借书,我的卡可以帮你借,还有游泳馆和羽毛球馆,据说是附近大学中最大的,你要是想来,我……”她倏地住了嘴,发现叶枫饶有趣味地看着她,脸立刻就烧红了,嗫嚅道:“我没什么意思,就是想力所能及地谢谢你。”
叶枫也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唐突,换了笑容说:“下次我去找你游泳,你不要推辞就好。”
言素松了口气似的卸下僵硬,大方地说:“行,你来之前发条短信或打个电话,我到学校门口带你进来。”
一顿饭下来,叶枫为言素讲了几个比较轰动的案子,女孩听得目不转睛,到了分别的时候,她感到意犹未尽,提议说:“今晚人民广场有表演,为失学儿童募捐的,你去吗?”
叶枫看了一下表,说:“不了,我明天还有工作。”
出了餐厅,言素要去搭公车,叶枫说夜色已晚,怕她一个女孩子不安全,便又驾车送她回学校。学校门口,两人握手告别,言素说:“我如果有事,可以到你单位找你吗?”
叶枫想了想,说:“可以,来之前给我打个电话,我也给你这个大学生当当向导,参观参观政府机关。”
言素笑道:“也好,说不定毕业后我们还能当上同事,先去熟悉一下环境。”
两人相觑一笑,然后叶枫说该走了,言素点了点头,一直目送他走远才进了学校。
11
叶枫今天有些心神不定。拿错了档案,还打翻了水杯,徐非忍不住打趣:“叶队你这么快手脚就不灵活啦。”换来叶枫一记凌厉的手刀。
回了办公室,打开电脑,调出档案,不到一分钟他就看不下去,烦躁地拿出口袋里的烟,这时候才发现以前一天一包的习惯自从阿朱来到后就改变了,口袋里的这包烟还是昨天剩下的。
想到阿朱,叶枫不由得想发笑,几天前为他买肯德基的时候,特意挑了儿童套餐,因为配送的玩具是一只翘翘板,很可爱,他原本打算自己收藏,没想到阿朱看了爱不释手,虽然脸上不露声色,但叶枫好歹是当了几年刑警的人,这点心思自然逃不过他的眼,想了想便大方相赠。阿朱刚开始有些窘,之后就默默收下。
迷一样的男人。叶枫想,这个男人有时候像历尽世间沧桑,有时候却又像刚出生的幼儿对这世界一无所知,一个充满着矛盾的男人,叶枫能感觉到他骨子里与生俱来的高傲,但不经意间流露的凄楚和无助却又轻易撼动人心,无法控制地,他对这个男人的身份越来越好奇了。
手机陡然响了起来,叶枫反应过来发现烟盒还被捏在自己手里,随意扔到了一边,他接下电话:“喂?”
“叶枫,是我。”电话一头传来言素明快的声音。
叶枫倒也不是很吃惊,自从上次一餐后,他们也通过几次电话,偶尔也发发短信,彼此说来也不算陌生,他很快笑道:“看来你心情很好。”
言素笑笑:“逃不过你们刑警的耳朵。”顿了顿,又说:“我现在在你们单位附近,能过来找你吗?”
叶枫抬腕看表,凑巧也接近午休时间了,便对言素说:“行,你过来吧,我请你吃公家饭。”
言素开起玩笑:“我还以为你会请我上馆子。”
叶枫也笑了,说:“我们饭堂厨子的手艺一流,外面馆子还赶不上呢。
言素笑着说:“那好啊,我大概二十分钟就到,你在门口等我?”
叶枫应下便挂了电话,忽然心念一动,打了电话回家,响了很久无人接听直接进入留言信箱,他觉得也没什么要特别交代的就挂了电话。眼角瞥到一旁的烟盒,拿到手里掂了掂,至少还有四、五根,不知为何,随手就扔进了垃圾桶。
十分钟后,叶枫离开办公室,准备到门口去接言素。站在电梯前,他越发感到心神不宁,眉头不自觉地收了起来,摸出口袋里的手机却不知道想给谁打电话。
这时候电梯“叮”地一下到了,门一开,虎子冲了出来,没预防地撞上他,待看清楚了就叫道:“叶队,你家起火了!”
叶枫心脏猛地一阵收缩,推开虎子冲进了电梯,一路飙车回到了家。
他家楼下围满了人,他认出很多是同楼的住户,消防车正朝起火的楼层喷水,他抬头一看,正是他的公寓。暗自镇定,他开始在人群中寻找阿朱的脸。
没有!阿朱不在!叶枫几乎不敢相信,又重新寻找了一遍,还是没有。火势还没有被控制住,虽然没有快速蔓延,但情况并不是很乐观。他想到阿朱一定还在房子里,忽然不管不顾地冲进了火场,任后面的消防队员爆发出一句怒骂。
叶枫一路上楼,楼梯上有很多人逃生时落下的东西,他一面避开一面用手掩住口鼻,庆幸的是,这一路上来只有滚滚浓烟,火势还没有蔓延到楼梯。终于到了5楼,他站在楼梯口,看着自己的公寓门口,有一瞬间的空白。很明显火源就是他家,铁门被烈火包围,几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