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藏经阁之前,我是一个因记性良好而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健康受损并无比憎恨天
鹰教希望能在生命结束前将天鹰教一鼓而灭的人。而在出藏经阁的时候我就艳若
桃花,不仅忘记了前世,而且也忘记了我在天鹰教营寨内如此努力地踩盘子的目
的所在,忘记了目的所在也就罢了,我还喜欢冲着天鹰教的人乱抛媚眼,甚至于
抛到离天鹰教教主只有一步之遥的杨康身上。
这种阴阳两极的转化据我看来非常缺乏基础,因为我在分隔前后两极的藏经
阁内一共也只不过呆了一个小时,而在一个小时之内,我一共又只不过看了一本
书。这本书里面不仅没写什么惊天动地大不了的事,事实上还平淡枯燥得根本对
不起一个正常人的眼睛,这一点只要从它的书名上来看就很能了解了,这本书的
书名是天鹰教教志。
根据天鹰教教志的记载,天鹰教原本是一帮拥有猎鹰千头的猎户,就象游牧
民族逐水草而居一样,他们也随着猎物的迁徙而东奔西跑。这种生活本来很自由
很惬意,但是时间长了不免惹人厌倦,所以后来就有经济转型的尝试。
天鹰教教众渐渐试着过定居的日子,他们首先在本地的城外安营扎寨,利用
他们是猎户的优势开了一家野味饭店。刚开始的时候生意很好,但是后来遇到了
挫折。因为城里的红花会不愿意被天鹰教分去利润,四处散布谣言说天鹰教卖人
肉包子。由于红花会在当地的影响,野味饭店日渐凋零,最后只好关门歇业。
饭店关门以后,天鹰教除了象原先一样用猎鹰捕猎来维持生活之外,还尝试
着经营其他一些定居经济。这又碍了红花会的事,于是他们为达到彻底赶走天鹰
教的目的,干脆侮蔑天鹰教的鹰是食人鹰。
这个谣言后来传得很广,对天鹰教造成了极为不利的影响。这样似乎天鹰教
该收拾行李走路了,但是那一任上的天鹰教教主极有决断,由于已经下定了定居
的决心,就再也不肯回头,毒蛇啮指壮士断腕,一不做二不休把上千头猎鹰全部
斩杀以平息甚嚣尘上的谣言。
红花会没有达到赶走天鹰教从而独享当地一切利润的目的,当然不肯就此罢
休,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纠集人马带着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暗器毒药诸如
石灰粉迷烟毒雾霹雳雷火弹等等之类的东西进攻天鹰教营寨。结果这一招早被天
鹰教教主料到,天鹰教本是猎户,做点陷阱机关安排几个捕兽夹还是不成问题的,
于是这一战乃以红花会的大败亏输而告终。
红花会既然大败亏输,天鹰教就顺理成章一举夺得在当地的优势,从城外迁
入城内,占据原属红花会的西街地盘,从此取而代之。
抽去了各种数字统计事迹列举以及形容词感叹词之后,我的前世在一个小时
之内看见的,其实就是以上这些东西。我觉得这些东西完全构不成在两极之间进
行剧烈转变的基础,就象新掌门宣布前掌门死于操劳过度而后来我又听说前掌门
是死于新掌门的谋杀一样,这能对我造成什么影响呢?
但是我的前世却变得很厉害,从此健康美丽如一朵带露桃花,不仅忘记了前
前世被活活吃掉的人间惨剧,还忘记了红花会舵主豪气冲天的错误,更忘记了消
灭天鹰教,并且还很不合情理的希望能再被天鹰教教主摸一摸光溜溜的头皮。
这让我对我的前世很不理解。同样让我很不理解的是陈家洛,他居然把黄药
师也送到崆峒派来了。
在黄药师被送进崆峒派之前,老实说,我确实还真有点儿想念他。这大概是
因为崆峒派在恍恍惚惚的状态中实在是太安静太迷离太神游天外了,甚至在前掌
门壮烈牺牲从而好歹将大家拉回地面的时候,所有的谈话也都迷离恍惚得象是在
梦游。这就让我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
在练七伤拳的恍惚状态中,我花了很长时间想这个问题。后来我终于想清楚
原来是少了一种噼啪的声音和一种灿烂的颜色。这个噼啪的声音据我总结是由陈
家洛的红花掌与黄药师的脸颊相接触的结果,而这个灿烂的颜色又是由噼啪的声
音引起的。这样我就有点想念黄药师,在非常适宜我的恍惚状态中想念黄药师。
这样想念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陈家洛居然会把黄药师送来。固然陈家洛这一辈
子简直就没干过出色的事,但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料想到他竟然会蠢到这种程度。
我真不明白他是从哪一点上看出黄药师这孩子是个恍惚的人的,难道会是因为他
一直人面桃花?
十二
杨康后来和天鹰教公主的婚事还是吹了。不过这并不是由于他的思维持续不
正常,而是节外生枝出现了某种没有预料到的情况。因为出现了这种没有预料到
的情况,杨康很怪责我。这当然说明他的思维已经充分恢复正常,甚至也可能是
从来就没有不正常过,这且不去说他,我只觉得把这种意外事故归到我头上确实
是冤枉了我。
事实上,要怪的话,就只能怪杨康自己。事故实际上就是从他喋喋不休地问
我一个我不想回答的问题开始的。这个问题就是在那天晚上,水亭里,如果采花
贼真的来了我怎么办?
杨康问我这个问题之前,我在一条连接两座悬崖的石梁上跳舞。石梁很高很
窄,下临万丈深渊。深渊里的风朝上直吹,把我的裙子掀得翻翻滚滚,片片花瓣
起起落落,如一朵复瓣桃花反反复复地绽开。
我闭着眼睛在深渊上面跳舞,感受着千仞的高度和四面八方的气流,感受着
周围的空虚以及凌虚御风的自由。就在这个时候杨康来了,他把我变得更加完美
更加自由,然后问我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上文已经说过,我不喜欢回答。不喜欢
回答的缘故是因为它很傻,打个比方吧,这就好比是另外一个情人问我,如果你
到了杨康的房间,而杨康偏巧又在,你怎么办?这个问题显然是无需回答的,所
以前一个问题实在也同样无需回答。
但是问出这个问题的杨康显然并不这么看待,既然他已经问出来了,他就总
是认为他和采花贼之间还是理当有所不同。事实上当然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一
定要说的话,区别就在于杨康是我的情人,而采花贼则是我的梦中情人。而情人
和梦中情人的区别又在于,情人是世俗的,所以缺陷多多,而梦中情人则完美无
缺。
这个答案显然不中杨康的意,但是如果我要说的话,我也就只能这么说,这
主要是因为我是一个忘性很大的人,撒谎只能增加我记忆的负担。而且尽管我的
记性不好,我还是能够记得在我的完美与杨康之间存在着的整整一夜并且还要加
上一堆诸如我堂堂男子岂能怎么怎么贻笑后世之类的废话。坦率地说,相对于这
种间隔,我更喜欢直截了当的接触,如果能在我的完美与陌生人的完美之间挤不
下一丁点儿空隙那就最好不过了,很显然,这种接触只在采花贼身上还存在着那
么一种虽然渺茫但并非不可想象的可能性。
对于这样一个不中杨康的意的答案,我可以选择不说,但是杨康追问再三,
我自己也考虑再三,最后还是说了。这主要是因为我觉得我有在杨康娶亲前帮他
保持思维正常的责任,而这个答案据我看来就有这个功能。当然,这么说的时候
我并不知道那么快就会有采花贼找上门来。
我这人睡觉一向警醒,所以在采花贼刚刚揭开被子的时候就立刻惊醒,看见
黑暗中一个身穿黑衣的人迅捷无伦地钻入我的被窝里来。老实说,被梦中情人以
最梦想的方式如此贴近的感受是无以言说的,但是我不喜欢拿这种感受开玩笑。
这样我就问杨康为什么喜欢我。这样问的时候答案其实是不言自明的,要不
就是因为我漂亮,要不就是因为我出人意料。杨康果然说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碰上
一个姑娘在半夜里等待采花贼在清晨又敲响你的房间向你表演完美无缺并且还在
深渊上面跳舞这种事呀。
得到这个回答之后我决定不辜负杨康的厚爱,所以很快就调匀气息大声吐出
两个字:抓贼!在我喊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杨康痉挛了一下,从那一刹的身体动作
上看他是很想捂住我的嘴巴,但是事实又是我喊出那两个字与人们将闻声而来的
空隙实在只够他穿好衣服溜走,所以杨康的手往前伸了一下,赶紧又缩回去,一
阵折腾之后匆匆忙忙地跳窗走了。
杨康跳窗走了以后我想到他很可能不会善罢干休,我虽然是个随和而且不惯
讨人嫌的人,遇到关节眼上的事却也从不含糊,就好象我铁下心肠将那个玩蛇的
孩子开除出去一样,我也不愿意接受一个有缺陷的现实中的情人硬要来顶替我梦
中情人的角色这件愚蠢的事。这样我就在窗边连了几道拴着铃铛的线,杨康要是
再来就会绊线发声惊动四围而不能得逞了。
不出我之所料,杨康后来果然又来了。这次他学了个乖,一进来就直接将我
的穴道点住,这样我就叫不出声也动弹不得了。我硬梆梆地躺在床上,心里很奇
怪杨康是怎样绕过那些铃铛的,也许是我江湖经验不足,将那些铃铛拴得太宽松
所以让杨康钻了空子吧。
对于越过了我的铃铛这件事,杨康显然很得意,因为他笑吟吟地对我说,你
怎么居然会认为这些东西能挡得住我呢?杨康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不能说不能动,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目的是想警告他他得意得未免太早了,
但是杨康很少和我有眼神的交流,所以没有能够看懂我的意思。这样不一会儿他
就被一张渔网罩住,渔网从床顶上落下来严丝密缝地扣在床上,不仅将我和他都
完美无缺地扣在里面,而且还引动了铃声。
这样,杨康就没有能够娶成天鹰教的公主。他把这个算在我头上,我觉得我
很冤枉。诚然,我对杨康的能力估计过高,因此为他设计的出人意料的程度也高
出了他所能承受的范围,但是如果换一个角度看,在采花贼闹得这么凶的当口,
我在我自己的床上吊上一张渔网并将渔网与铃铛连接起来,这并不碍着别人什么
事吧?
当然杨康并不这么看,所以将我约到我曾经在那上面跳舞的那座悬崖上之后
他就很有点不怀好意。他这么不怀好意的时候打扮得倒很精神,淡青色的长袍,
腰上系一块黄玉,肩上背着一柄松纹剑,剑绦也是黄色的,在肩头飘飘拂拂。
我看出他想杀我。他的肩头在动,这说明他就要拔剑了。这让我觉得很可笑,
这件事明明白白从头至尾错的都是他自己,难道杀了我就能证明是我错了吗?这
实在是可笑极了,所以我笑吟吟地看着杨康。
杨康的右肩在抬起。
十三
我没有让杨康的右肩再抬下去,再抬下去的话无非就是拔剑、出剑、我中剑
并从悬崖上坠落下去,这样我的前世也就彻底结束了。本来我的前世彻底结束这
也没什么,问题在于如果我的前世就这么彻底结束了的话,那么我在恍惚状态中
还能往哪里去继续我的神游呢?
这是一件很现实的事,所以我就只能将画面定格在这里而不让杨康的右肩再
抬下去。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实在是过于多虑了,因为自从黄药师来了以后,
我就一直没有时间再恍惚。
这当然是因为黄药师不是个恍惚的人。不恍惚也就罢了,他还偏要表现得特
别精神,在大家都神游物外猛练七伤拳的时候,竟然一个人在人群中练剑。这样,
整齐划一如梦游一般的拳阵中就突然飞出了一片霍霍剑光。我不得不说这是一件
很恐怖的事。
黄药师的师父也就是我的师叔这个时候就对黄药师说,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崆
峒派是练七伤拳的吗?黄药师当然没有可能不知道崆峒派是练七伤拳的,所以师
父既然说了这种可以让人顺步下台的话,依我看黄药师就该恍惚一点顺势收蓬说
得罪得罪忘了忘了,然后跟着大家一起练拳。但是黄药师不是我,他说的是我当
然知道,不过七伤拳没有我的剑法好。既然黄药师对他的剑法这么自信,下面的
对话当然就该是他师父也就是说我师叔为了维护七伤拳的名声要求考较考较黄药
师的剑法。但是我又猜错了,这位师叔看了黄药师几眼,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这实在不是一个好兆头。因为黄药师如果是在红花会里有这种举动,这个时
候早应该已经噼啪响过,而皮色也更加灿烂了。如今崆峒派身为名门正派,不知
比红花会要考究多少,怎么可能就这样一声不响地就走了呢?由于基本上没有这
种可能,所以这绝不是一个好兆头。
兆头后来被证明为确实不好,不多几天,黄药师就被派出去杀一个号为万里
独行田伯光的采花大盗。按理说,这根本就不该是黄药师的事,黄药师初初入门,
崆峒派的武功简直就没有开练,哪里就轮得到他去执行什么任务了呢?因此这与
其说是一个任务,毋宁说乃是以另一种形式表现出来的红花掌。
据我看来,这记另一形式的红花掌很有可能是要借着以下几种方式打上黄药
师久经锻炼的丰润脸庞。其一,田伯光此人既然号为万里独行,想必是纵横万里
行踪飘忽十分难找,所以黄药师极有可能根本就找不到他,因而也就完不成任务,
这样回来以后就得受罚;其二,黄药师费尽千辛万苦,最后终于找到了田伯光,
但是该人武艺高强,黄药师杀之不掉,由于杀之不掉,所以很有可能被杀;其三
也是最糟糕的一种是在崆峒派与田伯光之间存在着某种串谋,因此黄药师还没有
能够找到田伯光,田伯光就已经手起刀落把黄药师的大好头颅咔嚓一声切割下来。
在这几种可能的方式之中,我个人又比较偏向于第三种也就是说最糟糕的那
一种。这当然说明我已经被黄药师闹得无法恍惚,结果又重新落回到了悲凉的心
境。我在悲凉的心境中看见黄药师的头颅打着滚儿落下来,并因此而联想到悬崖
上杨康出剑前绝望的神情。
那神情真的很美,美如黄药师的头颅打着滚儿落下来的场景,又美如挣脱不
开的轮回,你甚至可以从那里面准确无误地把握到一种绚烂的幻灭。基于杨康本
来大有希望可以成为下一任的天鹰教教主而现在却变成采花贼一流人物,这种幻
灭是可以理解的。不能理解的是杨康面前的我,我为什么要笑呢?
同样不可理解的是黄药师,他并没有因为我的悲凉心境而打着滚儿落下头颅,
恰恰相反,他好端端地回来了。然而他的回来也正如他的离去,远远不是一个好
兆头。我在悲凉中嗅到一丝不祥的气息。
我顺着这丝不祥的气息赶到青阳观,看见被黄药师打烂在地题着青阳观三个
大字的匾额。踏着这个匾额走进去,我又看见中庭里师伯叔们围成一个大圈子,
而圈子里气定神闲地站着黄药师。我突然知道了在今生将要来临的结局。
我从师伯叔们让开的缺口走进去,面对着黄药师。黄药师看着我说我记得你
从来也没有劝过我。我说本来就没有这个必要。黄药师就说那你来作什么?我没
有吭声,觉得黄药师问出这种话未免太不地道,难道摆在我面前的还有什么其他
选择吗?要么是被黄药师杀死,要么是死在众位师伯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