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云泉低下头:“是。”
夏随春注意到了徒弟的低落:“怎么?觉得心里有愧?对不起他公输策?”她冷笑着,“那晚命令是本座下的,消息也是本座压的,要有愧也是本座有愧,你不过办了几件该办的差使就这般颓丧模样,还是去凉州清醒一番才好。”
“弟子知错了。”段云泉的声音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
“你不知道,”夏随春说,“从东门出京,立刻去白鹤堂,不得令旁人得知,无事不得轻返。”
“师父”
“马上去。”
“是。”
段云泉别无他法,拿着天一派的令牌出了城门,转道西大路,召出明庶剑破空而去。一路上擦过衣襟的风凛冽而干燥,就像他第一次见到夏随春的时候。彼时正值段云泉给他母亲守灵,段云歌尚在襁褓,早被仆人抱去别院了。灵堂里落针可闻,突然外边传来家仆的阻喝声。
接着夏随春就自顾自地走了进来左顾右盼,最后目光聚焦在黑色的棺材上:“就是这,打开,里边有妖气。”
段云泉目瞪口呆地看着夏随春在无人敢上前的情境下一掌推开自己亲娘的棺材盖,另一只手飞速将一张符纸贴上段夫人额头,逼得那花妖不得不离了尸身向梁上窜,然后被夏随春反手抓在手心,扔进一只小瓷罐里封印。
夏随春跟才奔来的段彦臣解释说,这花妖原本在冕山附近兴风作浪,巡山弟子经验不足让它跑了,她就一路找一路追,终于找到了段宅周边的镇子上。花妖本体是一株水仙,刚好当地人格外喜爱这种花,家家都喜欢栽一两盆,那水仙精便在各处留下妖气,等夏随春发觉目标早已逃出小镇往山上去时,段夫人正被人裹上白布往棺材里抬。那妖怪之所以要躲在段夫人身上,夏随春说它是看中了这口棺材,打算拿来作个窝,避避风头再出去。
夏掌门说这话时,身上透出的微寒雪气,让彼时刚懂了些事的段云泉心生憧憬,也塑成了他心里最修仙者的最初形象——强大,凛然,正直。
所以如果说当夏随春要求他隐瞒凉玉城内的消息时,他还能心存侥幸,那么公输染宁死后,他多年来坚定不移的信念,终于崩出了第一块碎石。
那年冬天,段云泉在段彦臣款待夏随春的酒宴上主动拜师,他爹又惊又气,心说破孩子不好好念书,净想些几辈子指不上的福气,刚要替他回绝,夏随春反而蹲了下来,捏了捏段云泉的骨骼,说:“是个可造之材,不过年纪太小了,山中清苦,怕是受不了,过三年再说。”
段老爷大喜,忽然又担心儿子真入了仙门,怕是一辈子也见不到几面,可不等他犹豫,段云泉就抢着说:“仙师独自到来,必是身边无人可使,云泉今日愿随您而去,山上再苦也能忍着,请您收下弟子!”
夏随春顿时觉得这孩子还挺聪明,当时老掌门故去多年,几位真人明争暗斗,把天一派切成了几个派系;夏随春年纪倒数第二,每次收徒都抢不到人,她心气又高,不肯去捡师兄挑剩下的,以至于座下空无一人。那时候天一派内乱将息,四位师兄留下的弟子各怀异心,夏随春迫切地需要自己的人。于是她伸出手,右手食指指尖凝聚一缕灵力,点在段云泉额头上,不同于寻常人,那缕灵力并未即刻散去,而是顺着经脉一路通达内腑,竟然是天生的仙骨。
便宜不拣白不拣,夏随春留了自己的名字,干脆地拎着段云泉回去了。从那时开始,段云泉作为夏随春的首席弟子,一举一动皆以未来掌门的要求来规范,而他也从未令夏随春失望,在北方仙派全面衰微的境况下,段云泉这些年可谓异军突起,如同一轮冉冉而升的明月,多年来稍微能同其相提并论的只有同门的王邵筠、和茅山的褚珉泽,直到余圣殷名号渐响,如今又恐怕还要加上一个赫兰千河。
段云泉觉得自己一贯的想法兴许都是错的,自己的资质不见得多么稀罕,而所背靠的门派也不见得多么公义。
他忽然失去了向前的意念,明庶剑缓缓下降,面前却突然出现了几个同门师弟。段云泉这才发现他已经到白鹤堂了。
京城内,夏随春打发走了段云泉,哪儿都不去,一个人在若干耽耽虎眼下晃来晃去,甚至还让公输策陪着去了一趟紫|阳派,周弘薰气得险些丢开气度大骂其无耻,夏掌门自是不理会,反而将附近的阵法检查了一圈。
又过了几日,宫城里屋瓦上开始滴下水来,晨光给一切罩上了一层寒冷的蓝色,在宫里最西边角落里,石墙显得格外|阴森。齐晚思披着兜帽斗篷,侍女将一面令牌递给看守过后立刻退到一边,让齐晚思快步通过。尽管寒冷彻骨,但地牢的地面毫不蒙尘,墙上的火把一跳,齐晚思命看守打开铁门,翻下兜帽,露出素净的面庞来。
贾雪涵坐在石桌旁,因为药物灵力凝涩,他警惕地问:“怎么?这次不是那个什么御史了?”
“仙道齐聚宫中,伯父不便前来,故差晚辈来见。”齐晚思走近,从袖口取出一只小盒子。
贾雪涵除了冷笑别无他法,上回他从乾元门折返,到定好的地方等齐诤之,结果对方竟然等他毒发之时才现身,贾掌门当时顾着平息体内的乱流,没能抢过解药再掐死齐诤之,反而又被灌了封堵灵脉的药。对方手段多端,贾雪涵不禁怀疑背后是不是天一派在操纵,不然凡人哪来的对付道者的诸多药剂。
“你们哪来这么多药?”
齐晚思说:“宫中太医众多,方剂自然也是多的。”
贾雪涵当然不相信她的鬼话,却只能拿厉声质问掩盖不安:“又要本座替你们灭谁的门?”
“贾掌门若真能灭一门,今日倒不用再跑一趟了,”齐晚思说,“乾元门有活口,贾掌门可知道?”
她的眼睛仿佛沉寂多年的深潭,盯着贾雪涵一动不动。
“一时失手罢了。”贾雪涵道。
“那贾掌门今夜可要小心了,”齐晚思将盒子打开,“那个活口已经在路上,”说罢,她又取出一叠黄色符纸,跟四五张白色的纸条,“所幸我们做了些安排,即便那人来了也不会对您有半点不利,只要您今晚去紫|阳派,将这些符咒用完,不需要真的杀掉谁。”
“这是天一派的符咒,”贾雪涵怒意大盛,“你们究竟要干什么?!”
齐晚思好似没听见,接着介绍下去:“白色的是天一派传讯符,您用不用都可以,”说罢她直起身,居高临下的模样跟齐诤之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这次的药只能维持两个时辰,请贾掌门务必隐匿身份、快去快回,不要再弄出上回那样结果。”
“左护法这里当真是清静。”夏随春站在圣天宫的穹顶之下,举目四顾,除了角落里几个宫女,侍候的竟然只有王邵筠一人。
公输策说:“都是师姐以身作则。”
“师弟若是不喜欢,回到门派里不是更自在些?”
“我素来不去凑那热闹。”
夏随春忍俊不禁:“那师弟又为何要夺这掌门之位呢?”
“我跟师姐你不同,做事只凭喜好,不问利益得失。”公输策答道。
“方才说不爱热闹,却喜欢我这掌门的身份,师弟你何时变得如此虚伪了?”
公输策讥讽道:“哪比得上师姐你。”
夏随春找了张没放垫子的座椅坐下,一手扶着扶手,望着门外,道:“我所做的全部,都是为了门派。”
“难怪师姐你始终问心无愧。”
“是,”夏随春回过头,“本座问心无愧。”
公输策简直不知该气该笑:“师姐,我劝你一句,人证已经在路上,你若是当真为了门派,一人做事一人当了便是,省得费这功夫。”
“乾元门一事与我无关,师弟你应该也清楚,周凌霄是门派在扬州的棋子,即便清虚派再如何,他也不会完全倒向那边,我要真视他为眼中钉,杀他一人换一个掌门就好,何必灭门呢?”
“我说的是师父的事。”公输策声音森冷,带着不可抑制的厌恶。
“哦?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他老人家的事了,”夏随春道,“宋师兄代师父教导你数十年,我还以为你都不记得自己有个师父呢。”
公输策拂袖而去,又听见夏随春在后边叫他:“左护法就这么走了,不怕本座即刻前去截杀那人证么?”
“人已经到周弘薰那了,师姐若信得过自己大可一试,”公输策边走边道,“紫|阳派的布防你也是看过的,请便吧。”
夏随春目送他远去,收起脸上的神情,恢复了严肃的面貌,她没有离开那张椅子,而是望着外头的天色,从丽日当空转为银月初上。酉时刚过,夏随春突然睁开半阖的眼,身形化作残影消失在宫中。
一直在偏殿监视着夏掌门的公输护法见此匆忙闪了出来,却发现自己根本追不上对方的踪迹了:
“缩地术”
夏随春能看见两旁的景物被压缩而后抻开,看见紫|阳派恢弘的大门时,骚乱已经爆发了。她在不远处树木参天的山坡上凝望门派上空,只见众人一拥而上,围攻一个黑衣人。那黑衣道者没有佩剑,手里打出一道又一道风刃,还真有点天一派高手的意思。
“呛”的一声,夏随春的佩剑“终风”出鞘,树林里狂风大起。
贾雪涵扔出最后一张风符,眼看缠上来的紫|阳门徒越来越多,便一个纵跃抽身而去,冲向北方那片黑暗的树林。只要藏好气息,他自信以自己的修为,甩开这帮低阶修士也不过是三两步的事。
然而右手边的树林突然传来由远及近的响动,仿佛无数林木在风中战栗。
狂风如浪潮,贾雪涵身旁的几棵碗口粗细的树木拦腰折断,轰然倒塌的枯木枝干又被一道青光横空斩开,风刃斩下他的右边臂膀,袖管里雪白的飞鸿书散落一地。
“这玩意儿都给你准备好了?”夏随春当真有些意外了,一剑切断对方腿筋,“把面罩取下来。”
贾雪涵跪在地上,左手捂着伤口,难以置信地望着来人与她的佩剑,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好机会,一个临死前反咬一口的好机会。
他刚要开口说话,胃里便如同着了火一般蹿起灼烧般的剧痛,他看见夏随春眉头一皱,急行后退,心中大叫不好,可还没来得及低头查看,就被从腹部烧起的大火吞没了。
而此刻的东宫里,齐晚思坐在团花软垫上,面前是恰好滴尽的铜壶,外边是一望无尽的夜色。
121 真实的画像()
等周弘薰顺着风声、带着一干人等赶赴现场,只看见夏随春一人站在横七竖八的断枝当中,当即喝令众弟子将天一派掌门围住,话还没说到一半就被夏随春狠狠打断了:“让你的人都滚远点!”
周弘薰被她骂得愣了愣神,旋即反应过来:“你竟敢——”
“——闭上你的嘴!”夏随春抬手将挡在面前的几个弟子拍了出去,捡起地上仅剩的断臂,到一堆发白的灰土前小心翼翼地蹲下,手指拈了点灰反复搓捻。她可以完全确定,这人虽然死于烈火,然而所中的不是什么法术,而是一种产自青州的剧毒。
夏随春的眼角忽然瞥见一抹白色,猜测应该是清虚派的人,便让那女弟子上前来做个见证,却没想对方竟是个行家,一见到地上的痕迹,就皱起眉头说:“这是骨灰吧?”
“不错,方才本座追上这名刺客,他却浑身起火,片刻便只剩这些。”
周弘薰站在人圈之外,高声道:“向道友莫被她骗了,那刺客被我们追得紧,怎么一碰上她就死了?再者她又为何会在此处?必然是贼喊捉贼了!”
夏随春说:“出动整个门派还抓不住一个刺客,我若是凶徒也会挑你这种蠢货下手。先前我来此地时,早已料想周掌门定然是擒不住人的,便在附近布下阵法,否则周掌门领着贵派高徒兜了一圈,怕是连这堆骨灰也找不到吧。”
紫|阳派一干人等被她气得说不出话,只有向椅琴蹲在骨灰旁问:“夏掌门一发现有人闯进,便从京中赶来了?”
“缩地术而已。”
向椅琴顿时生出敬畏来,她师父教过她一点缩地术,当时懒散地说这种法术相当于许多移形术的叠加,比起御剑更耗费灵力,普通道者千里奔袭过后,多半也没力气同人动手了,现今仙道高手寥寥无几,用的人自然更少。她觉得以夏掌门的修为,若要跑肯定不会在原地等他们来,心里便偏向了一方,说:“请周掌门先不要动怒,既然夏掌门说凶徒已经死了,不如明日我们便带那名乾元门弟子进京,大家从长计议如何?”
看周弘薰犹疑不定,夏随春讥笑道:“本座还是先回去,省得周掌门担惊受怕,”她又对向椅琴嘱咐道,“那名人证还得道友多担待些。”
“那是自然的,夏掌门不必担忧。”向椅琴答道。
夏随春收起剑,身形一晃便消失了。向椅琴又劝了周弘薰几句,委婉地表达了他周掌门压根不能拿夏掌门如何的意思,收拾了地上的骨灰与右臂,回去跟一直守在第五至善身边的鱼尘欢回报事情经过。第五至善一听凶手死得只剩一条胳膊跟一堆灰,心里顿时轻松不少,用缠满绷带的脸对着鱼尘欢说:“鱼师祖,既然那人都死了,弟子是不是可以不用再演了?”
鱼尘欢摸了摸|他的头:“你怎么敢肯定对方只有一个人呢?躺回床|上去!”
晚上向椅琴把第五至善脸上的绷带换了,搞得仿佛真的在照顾重伤病人一样,太阳一升起来就跟着周弘薰上路了。一进宫她便催人把载着第五至善的车架赶往沈真人处,先前她的师妹暗地里带着迟立贤上京,如今正在京城一处不扎眼的酒楼里。
棠花院里忽然热闹了起来。早就候在院里的第五铏之怀着满腔不敢明言的怨气,先去看了自己侄子,确认第五至善没有受半点伤,才带着他顺道回趟老宅;鱼尘欢一来就去了沈淇修房中,同在的还有计闻星跟姬无疚,四人把各自知道的事拿出来核对一遍,都觉得夏随春这回是给高人算计了。
“诶,师弟,怎么没见着你那小徒弟?”鱼尘欢问道。
沈淇修说:“他带姬掌门的弟子去见迟立贤了,应该能将凶徒的模样画下来。”
“你记得多少就全说,他会替你画下来。”赫兰千河坐在床边,指着郑寻庸说。
迟立贤又不是没见过带图的通缉榜,照那玩意儿去找人,一条街能抓出十个,何况清虚派找来的画师连笔砚都没带,他不得不表示怀疑:“能行吗?”
“你说就行,这位兄弟的技术是很靠谱的。”赫兰千河拍了拍他的肩,令对方想起了被吊打的那天,整个人委顿下去一截。
委顿归委顿,迟立贤就把凶手的模样仔细描绘了一遍。郑寻庸画了个底稿,拿过去给他看,问:“你看看哪里能改。”
迟立贤从没见过这么逼真的肖像,眼睛险些掉了出来:“这、这眼角再往下点,鼻梁再高些”
郑寻庸点头,重新取了一张纸,照着迟立贤所说,修改了七八次,再递过去时,对方立刻惊恐而愤恨地大叫起来:“就是他!就是这人!”
“长得真野啊,”赫兰千河评价道,而后对万松阁的师姐说,“田师姐,麻烦你了。”
田若菱弯着眉眼说:“都是小事,师弟跟郑道友可是要回去了?”
“是啊,师父催得急,我先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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