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比赫兰千河预料的严重许多,进入第五重乾元境后,每次功法小成,都会伴随着天雷。南宫煜文达到乾元境时,就被一团阴魂不散的乌云追着劈,得亏沈淇修从故纸堆里扒出了寒山派的手稿,里头详细记载了渡雷劫的注意事项,其中第一条就是远离人群。
当年南宫煜文抱头鼠窜不迭,天雷却不怎么长眼睛,劈坏了正清宫大殿一半屋顶,劈折了万松阁里头最老的杏花树,劈碎了山门处新修的牌坊。公输染宁拿着账单说再这么下去入冬就要砍椅子腿烧柴了,叫跑得最快的沈淇修把掌门送远点,自己去宣明派找姬无疚。沈淇修便就近选了九英山,先跟鱼尘欢帮南宫煜文布了个简单的隐身阵,等姬无疚带降龙旗来。
降龙旗为宣明派祖师张溟轩所造,号曰金鳞扬空召风雷,本是一块金丝绣成的锦帛;怎知祖师羽化后,继任的姬掌门根本控制不了万顷的压顶乌云,只好找连钰秋装了根青铜旗杆,勉强能让雷往一座山头劈。最终几个人忙了半日,以降龙旗为眼,糊出了个谁都没见过的阵法。
隐身阵撤去,天雷找到目标。空地上南宫煜文盘腿端坐,三道令人晕眩的白光接连劈下,阵外五尺以内的地面凹陷下去,阵图吸收了雷霆之力,笼着曾青蓝色的光晕;降龙旗瘫软在地,旗杆融化成一滩铜水;而阵内南宫掌门眼睑低垂,面容安详,然而鱼尘欢过去检查时,他挺着脊背笔直地向后倒去,七窍里流出鲜血。
于是万松阁的炉子两个月不曾断火,一碗一碗的草药总算把掌门救了回来。再往后公输染宁拍着南宫煜文的肩,说:“掌门师弟啊,往后门派就交给你了,师兄没你命大,就不往那修真的大道上凑了。”由此,天雷劫的危险程度,牢牢地刻入了亲历者的记忆,连鱼尘欢都开始考量起来。
沈淇修自那之后,与鱼真人一块对当日临时拼凑的阵法大加改良,他试验了几次,觉得有些成效,即便眼下姬无疚同样在闭关,借不到降龙旗,他也有信心让师兄挺过今次。到千星宫书房,从书架最下的柜子里取出一只小口袋,沈淇修从口袋里倒出六颗眼珠大小、晶莹剔透的深金色圆球,这是取松脂装在小球模具里凝结而成的琥珀。
南宫煜文被沈淇修从入定中拉回神,破例直接从正清宫御剑西行,并嘱咐不要大张旗鼓。沈淇修一口答应,他更担心掌门师兄在这关口上跟门派的弟子们接触,听到凉玉城的事从而乱了心绪,到时候六百颗琥珀球都帮不了他。
“七月半快到了吧?夜猎准备得如何?”半路上南宫煜文问沈淇修。
“明日便是,今年人少,因而比往年还清简些。”
南宫煜文点头:“交给你和大师兄我就放心了。”
沈淇修的瞳孔抖动了一下,将目光移向下方:“九英山到了。”
两人落入山中,此地是一处不大的山谷,赫兰千河同鱼尘欢早就候在这,同时迎上去。鱼尘欢说:“阵法我已经布置了,但还要去宣明派借降龙旗,趁着还有两日,兴许这时候姬无疚他没练到关键地方。”
“恐怕不行,”沈淇修说,“半个月前宣明派回信的人说,姬掌门封了静室,公文往来暂停,只有他能召用降龙旗,即便我们借到了也毫无用处。”他不等鱼尘欢答复,说:“不过我已经想好了法子,成效不比降龙旗差。”他拿出六颗琥珀珠,对南宫煜文说:“师兄,你试着将灵力灌入琥珀里,不要令其外泄,能灌多少灌多少。”
南宫煜文狐疑地照做了,拈起一颗琥珀,凝神之间,深金的圆珠如同玲珑剔透的灯罩一般亮了起来,里头的灵力缓缓流动。到这里,鱼尘欢仿佛被提点了,讶道:“这不是”
沈淇修:“内丹。”
赫兰千河问:“难道说你是想用这个充作内丹,好引散天雷?”
“引散做不到,但若是六颗内丹分别摆在阵的边缘,至少能分散一部分。”
赫兰千河心里觉得这是作弊,是针对老天爷的无耻诈骗,但依然佩服沈老师的创新精神,打算以后在老苏渡劫时,先去弄个百八十颗。
“靠得住么?”鱼尘欢最后问道。
“试过了。”沈淇修让南宫煜文进入阵心。
他怎么试的?鱼尘欢纳闷,却没有问出口。
之后的两天里,清虚派在九英山山脚设了关,周煊容带了正清宫的师兄弟把守,防止周围村民闯进去;而在始阳山上,今年的中元夜猎格外平淡,乐怀雅尽管不能御气,却有苏溪亭的一路协助,格外顺利地拿到了上斗法|场的资格。且为了节约时日,今年的斗法会提前,就在夜猎后加紧安排,令其务必在重阳节前开出一张劝退名单。
沈淇修不能离开,就让赫兰千河回去代为打理事务,起初后者怕自己手忙脚乱,结果发现这几日的公务早已在之前与沈老师商讨完毕,只待执行。所以赫兰千河在指挥南麓守卫换岗、安排斗法次序之余,还取消了抽签决定上台顺序的规矩,改为内部写表安排,尽力让玄溟堂避开臻午堂与雁离堂。几位堂主不知道正清宫其实由一个白衣弟子主事,加上南宫煜文封锁了消息,无一人觉察有真仙即将渡劫。
十七日,赫兰千河确认九英山一条主道与三条小路皆已封闭,将贴上最后一道符贴在路旁树干上。
周煊容在旁,忽然问道:“师弟,之前苏师侄到凉州,可是去寻一味草药?”
“是,芷萧,据说能修补受损经脉,天下这么大,可偏偏只有凉州那么一小块地方有,师兄你帮我看看贴歪了没?”
“没有,可以了。”周煊容说完就带人回了始阳山。
数峰间山林阒静,只偶尔有几点飞鸟略过,上方的天空愈发阴沉,云层回环,渐有闪光隐现。
赫兰千河本抱着观影的心态前来协助,见这场面不免有些发憷,强打起精神问立在树下、远远观望着镇内南宫掌门的沈淇修:“掌门要是过了这关,九州还有人的修为比他高么?”
“大陆上没有,但徐州那边”沈淇修思索片刻,又摇了摇头,“许久未曾听说望海堂的消息,恐怕那位也还在苦修之中。”
“谁?”
沈淇修敛手道:“昔年灵枢子与望海堂祖师同游扬州,恰逢广陵城太守因贪赃入狱,涉事官员不少家族离散,其中一户姓计,一户姓燕。这两家乃是世交,同遭变故,只好将各自独子托给仙人,燕家的跟了灵枢子,改名燕子寒;计家的去了望海堂,两人资质相当,性情相投,即便不是同门,却往来不断。后来燕子寒痛斥道门诸人,也只有那人敢上门相劝”
“结果他把人家骂了一顿,还叫人去给宫里放烟花玩,”赫兰千河想起来了,燕子寒最有名的一番高论便出自此事,不由揶揄起来,“他怎么谁都敢骂?太不低调了。”
沈淇修瞟他一眼:“你头回跟天一派碰头,不也骂了人家一顿?”
“”一想起来自己给按在地上摩擦暴揍,羞耻感顿时翻了上来。
沈淇修又说:“不过你不一样,那时候燕子寒二十五岁便有了晖阳境的修为,风头无二,便连挚友的面子也不放在眼里,才有后来走避江州、却无一人襄助的下场。幸好清虚派终究念及老辈的旧情。”
他这番话里含|着无限感慨,令得赫兰千河不自主地问:“当年燕子寒在山上,连这些都同你说?”
“我跟在他身边,看得出来。”
“所以我不是燕子寒。”
“我知道。你只是同他当年很像。”
赫兰千河好奇道:“比如?”
“比如燕子寒他说他头回跑到茅山派,因为几个弟子出言不逊,他就同当时的首徒打了一架,哦,就是现在严掌门的师父。”
“这是挺像的,谁赢了?”
“自然是燕子寒。”
“这就不像了。”赫兰千河悲哀地说。
“这就是你刚入门那时,我教你练功的因由,”沈淇修微笑说,“本事不大,嘴还挺欠,那可不日日招打么?”
“你不用说了,回去我一定勤加练习!”
“但既然你已经能同段云泉战个平手,以后也不必过于刻苦。”
赫兰千河奇道:“这话不对吧?哪有师父劝徒弟偷懒的?”
沈淇修欲言又止,遥遥望了南宫煜文一眼,低头看着徒弟,说:“这条路,越往上边,越是凶险,趁着这次你可以看看,天劫不止是考验道者的关卡,绝对不止。门派已经失去了一根支柱,决不能再出事了。”
沈淇修的口气里掺着平时鲜见的紧张,赫兰千河的心更慌了,于是他面子上装得更加镇定,酉时已过,天幕一隅的晖光褪|下山头,取而代之的是云层里愈发刺目的闪电。
“门派那边如何?”沈淇修举起手里发出白光的提灯,对面的树林里,鱼尘欢提灯相应。
“我跟周师兄商量了一下,就说是要下暴雨,在这个季节也不算怪事,而且有连师伯在”说到这赫兰千河也觉得十分没把握能把方圆几十里都能看见的雷劫编成普通大气活动,连钰秋作为一名尊者,象征意义远大于实用价值,唯一的作用就是让金玉宫的炉火不熄下去,营造出“一切如常”的氛围。
“如果消息传出去,会有什么问题吗?”赫兰千河小心翼翼地问。
沈淇修:“世人很快便会知晓清虚派一名尊仙陨落,若掌门渡劫的事再流传开,怕会有些别有用心的人趁此生事。比方说乾元门的周凌霄,虽说他不再听从天一派调遣与我派作对,但此人绝不会老实。”
天心红光明灭,雷霆转瞬间从云旋中笔直劈下,如同开天落斧般砸在阵上,周围的三人闭上眼睛以手背遮面,视野当中一片血红;阵中南宫煜文收敛心神,将灵力凝聚于内腑;落雷之时仿若钟磬碎裂,而在当中有三道细微的崩裂声接连传来,沈淇修屏气低声,道:“第一道雷便碎了三颗琥珀珠,掌门师兄少不得修养半年了。”
赫兰千河没有出声,他被天雷劫的阵势吓得傻了眼,背靠着大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沈淇修见状,刚要安慰他两句,第二道天雷带着与前辈别无二致的气势赶到。红光过后琥珀珠又碎了两颗,南宫煜文的嘴角已经开始渗血,但经历过一次雷劫,他的心里反倒比上次更有底——上次第一道雷过去他就晕了,后边两道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挨的,亏得多年的修为令他即便在昏迷中也能维持灵力稳定,才没有内丹破碎魂飞魄散。
“要、要不要去、去帮忙?”半晌,赫兰千河挤出一句话,手指抠进了深厚的树皮里。
“不行,贸然前去,掌门师兄分了神,后果更难预料,而且伤的人是越少越好。再说,掌门也不是撑不住了。”
最后一道天雷落地前,云层安静了片刻,而几乎是陡然间,一道血红的霹雳龙蛇一般钻出,精确而歹毒地劈向南宫煜文的天灵盖。
沈淇修与鱼尘欢同时看清了那蛇信似的落雷,两人顾不上其它,径直冲向阵心,但鱼尘欢终究是慢了半步,沈淇修的残影停在最后一颗琥珀珠边,百川剑脱鞘而出,尖锋处一点寒芒,在空中画出一个引雷符,引诱那道天雷稍稍朝着沈淇修的方向偏了几寸。
就是这几寸让天雷最终落在南宫煜文的肩上,掌门的身体猛地一抽,再次笔直地向后倒去。
鱼尘欢扑过去探查师兄的气息,湿|润的鼻息扑在指尖,她丢下照鲤剑,轻轻舒了口气。
88 分蘖的植株()
第二次,南宫掌门被师妹师弟搬回山上,早已得知消息的宋柳君候在正清宫偏院内,周煊容也在。此时其他人都被鱼尘欢提前赶了出去,几人一块将掌门送到偏院一间不常用的卧房里。手指按上一会儿,宋柳君叹了口气:“经脉震荡,灵力凝塞。”
“连你也治不了?”鱼尘欢问。
“弟子资历太浅,如此重的内伤,着实未曾经手。”
沈淇修说:“只要能治,一切药材都不成问题。”
宋柳君看向周煊容,又看了看赫兰千河,犹豫着说:“眼下倒是有一味现成的药物,只是”
赫兰千河被他看得莫名,瞥见周煊容不大好看的脸色,脑子里突然“咔”地一声,已经猜到宋柳君要说什么了。
“芷萧只有一株,本是要用在韩堂主弟子身上的。”
鱼尘欢皱眉:“难道不能分开用?”
“太少了,”宋柳君摇头,“弟子也是前些日子才摸索出药房,一棵芷萧勉强能配出一份药,再没有多的了。”
“那也该先给掌门,”鱼尘欢说,“白鹤堂如今由天一派管着,再回去找找,兴许还有剩的。”
“可那是老苏苏师侄带回来的,要不要问问她的意思?”赫兰千河越问声音越小,他也清楚芷萧是苏溪亭送回来救乐怀雅的,但估计把药弄到手的还是公输染宁,现在真人的徒弟都是一副要先治掌门的意思,他的确没资格多说什么。
周煊容的眼光扫了过来,而后迅速转开。一时间房内安静得令人尴尬,沈淇修打破了沉默,问宋柳君道:“你说芷萧你已经用了,可还留了根茎一类?”
“根部质地不够软,弟子便没有用,您的意思是?”
“天一派自然是要去找,但许多草木留根就能活,无论如何也要试试。”沈淇修说。
宋柳君紧皱眉头,最终决定叫来万松阁几名年长的师弟师妹协助。
南宫煜文重伤,整个门派的担子忽然落到沈淇修跟鱼尘欢两人肩上,其中以沈淇修最为劳累,可鱼尘欢看他处理起各项事务来到不生疏,欣慰之外更多的是疑惑,而各处巡防杂事亟待处理,她没有时间多想。
赫兰千河倒不像其余人那么忙,还能挤出几分闲情逸致来酝酿对苏溪亭的愧疚。在正清宫里他越想越不是滋味,料想周煊容大概是从自己这听说了芷萧的事,挂念着师父,才跑去百春堂找宋柳君,硬是把药给拦了下来。先不论乐师侄再不吃药还能不能恢复,就光他走漏消息这一项,足够自扇一百个耳光。
这种愧疚感在他给百春堂送八月用度批示的时刻达到了顶峰,因为苏溪亭就在里边,赫兰千河进去的时候,正好听到她恼怒地问宋柳君:“不是说好了先给怀雅的吗?”
“婷儿,凡事以大局为重。”宋柳君不方便当众说出掌门重伤一事,急切地想要抚平苏溪亭的心情,含含糊糊的回答却让她更加愤怒。
赫兰千河赶紧上前,把批条放到桌上,拉着苏溪亭到内室,同她解释了一番,最后低着脑袋承认错误:“都是我多嘴走了风,不过现在正清宫里边忙成一团了,掌门要是不能快点好起来,沈老师他担心别的门派会来找麻烦,我等会儿就要去凉州找段云泉,宋堂主这边也在想办法,就晚几天,不会耽误的。”
苏溪亭的怒容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却是漠然,半晌,她干着嗓子说:“既然你们已经想好了,就没必要同我解释太多。”说完她转身就走。
愣在当场的赫兰千河半天也没搞明白,她究竟是消了火气冒点残烟,还是急火攻了要欲扬先抑。他对付苏溪亭这种“兄弟型”女性没有多少经验,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畏畏缩缩地出来问宋柳君:“师兄,你看她是不是还在发火?”
“想必是,”宋柳君自责道,“都怨我,若是师父尚在,必然有别的法子救乐师侄,终究是我医术不精。”
赫兰千河:“师兄你别这么说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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