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圣殷面无表情地等着师父撤手,在她背后悄悄揩了一下左脸上被掐出来的红痕。
两人在随阳镇买了纸钱跟香火,今日并非族中正祭,也不是余圣殷双亲的祭日,但鱼尘欢就是挑着这个时候来。山道逼仄曲折,上边冒着草芽,鱼尘欢带着余圣殷拐了七八个拐,盘旋着往深山里走,终于在一个朝着东南的凹陷处停下,她扬手施个法将周围杂草烧干净;余圣殷掏出软布擦拭石碑,小心翼翼地不蹭掉红色的刻字。
这是一座合葬坟,墓主为余圣殷的亲爹娘,他爹排老三,就叫余三,他娘姓陈,墓碑上端正地刻着生卒年。若不是鱼尘欢出钱安葬,余圣殷的父母一定没有这般的死后待遇,估计卷个席子一埋就了事。
清理完周边,余圣殷拿出一叠黄色的纸钱点燃,不悲不怨地跪在坟前焚香叩拜。父亲去世时他还不会说话,母亲平常除了给他吃饭,就是独自做些手工,他唯一记得的事情,就是那个照顾了他许久、面貌却渐渐记不清的女人,时常绣着绣着就会哭起来,他先前也晓得惶恐地上去安慰,他娘泪眼朦胧里看见儿子张着胳膊摇摇摆摆走过来,甩手就是一耳光:“叫个屁啊叫!没奶给你吃!老王八蛋都死了、小王八你怎么还不死啊!”
余圣殷长大一点才知道,自己硬得出奇的命格,正是害得他娘没法带着拖油瓶改嫁的罪魁祸首。
幸而族里有个没被穷山恶水削掉温厚的堂叔,常常来接济他们家,有一回余圣殷实在被打得惨了,堂叔就把他带回自己家里躲一躲,晚上跟他讲神仙故事,说他们家祖上的邻居家里出了个修仙奇才,现在到仙山里去了,要有法子,干脆把余圣殷也送去混口饭吃。堂叔老婆就笑着说,人家神仙哪看得上山沟沟里出来的土孩子,堂叔就说送过去打杂也行。
余圣殷不说话,但记住了那个仙人姓鱼。
再后来的一年冬天,他娘染了风,靠着土方子拖到第二年。余圣殷听老人说去宗庙里求祖宗兴许有用,就溜了进去,刚跪下没来得及磕头,身后的大门里照进一道影子,一个清俊的男人走了进来,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又看了看龛笼里的牌位。
后来的事余圣殷记不得,因为他的母亲终究没能熬过立春,他被长辈披上孝衣,跪在自家土屋里。
他当年不知道母亲为何哭,为何扇他耳光,为何忽然断了气,也没有思考过这些问题,他只是沉默,看着莫名其妙少了桌椅的家,目送趁机来他家搬东西的亲戚们一个个消失在门外。
“怎么这么乱?”忽然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
秋香色的裙裾闪过眼前,一个眼神里带着锐光的女道者在他跟前蹲下,仔仔细细端详着,最后扯着嘴角笑了一声:“还有点像,你,叫什么名字?”
余圣殷好久才想起自己的大名:“余生。”
“什么破名字,”女子嗤之以鼻,“以后你跟我修仙,名字……就叫‘圣殷’。”
余圣殷被陌生的女子牵到族长家里,他不记得他们说了什么,只记得堂叔格外高兴,说了一堆“祖上积德”、“神仙真的来了”一类的话,让余圣殷跟仙师回去好好修道,再不受这小老百姓的苦。
鱼尘欢出钱替余圣殷的爹娘修了坟头,勒碑匠人望见余圣殷他爹笔画简洁的大名,都觉得钱收得有愧。
等年纪渐长,余圣殷才意识到,沈淇修跟鱼尘欢的到来,一下子将他的人生从地里挖出来,送上了天。
此刻,鱼尘欢没有陪着他拜祭父母,而是径自攀上更高处,往余家高祖的坟头去,借灵力催动泥土堆成石阶,到了那尊年代久远的坟头前边,她既不下跪也不烧纸,而是从袖口掏出丹漆跟毛笔,把墓碑上缺损的笔画重新勾勒一遍。笔锋蘸着深红拐入墓主的姓名,鱼尘欢腕底更加细致,勾山勒水般勾着那个有些土气的名字。
余珠庆。
“我说你搬家搬到这种鬼地方做什么,深山老林又穷又多雨水,我还得年年给你补字,”鱼尘欢自言自语,“圣殷也快十六了,还是呆,这可怎么是好……”
她独自念叨一会儿,补齐了缺损,起身拍了拍石碑,轻声道:“走啦。”
下至山道处,余圣殷已经在此等候。两人徒步下山,突然鱼尘欢感觉头顶有灵力波动,拉着余圣殷躲到一棵樟树后头,只见两名穿着青灰布衣的道者御剑飞过。鱼尘欢轻轻“啧”了一声,道者穿成这样,多半是为了掩人耳目;深山里人迹罕至,他们才敢使出仙法,可惜除了能跟自己斗上一斗的,她压根不认得几个同行。
余圣殷却小声说:“茅山派的,打头的叫褚珉泽。”
“你认得?”鱼尘欢不得不惊讶。
“上回进宫,同他过交手。”
“厉害么?”
“厉害,”余圣殷说,“谢真人的大弟子。”
“他们不呆在兖州,跑来扬州干什么?”鱼尘欢心中生疑,掏出符纸提笔画了两张隐身符,贴在自己跟徒弟胸口,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树影下。
第63章 瓦解的秘密()
悄悄跟在茅山二人身后,鱼尘欢叮嘱余圣殷切莫弄出半点动静,尾随褚珉泽在一座小山峰上落脚。茅山二人在半山上搜寻一会儿,找到一处异常隐蔽的洞|穴,拨开洞口的茅草,里面黑黢黢的,照不进半点光亮。
“就是这里,”另一名弟子说,“但此处设有禁制,我实在解不开,只好麻烦师兄跑一趟。”
褚珉泽将手伸进那片黑暗里,仿佛探入一团绵|软的云雾,他放出一缕灵力试探,灵力就如同钻进了深海的鱼,消失不见了。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褚珉泽收回手问。
师弟回答说:“附近村落的人有到城里做买卖,无意间透露的消息。”他知道大师兄不喜欢天花乱坠的描述,所以省略了那位大婶吹嘘自家蘑菇是从仙人落脚的山上采来的部分。
“确定是沈淇修吗?”
“确定,我问过乡里人,容貌就是师兄你说的那样,”师弟说,“此外,还有些别的消息,似乎与云中楼有关。”他便将鱼尘欢当年来带走余圣殷的事说了一遍。
听完过后,褚珉泽觉得事情更加复杂了,难道不止沈淇修,整个清虚派都掺和在里面了?
“辛苦你搜了许久,”眼下不是细想的时候,褚珉泽拍拍师弟的肩膀,“我会跟掌门说的。”
“多谢师兄!”
“你退后些。”褚珉泽双手结印,黑暗里浮出淡金色的符文,灵力潺湲流动;他撑了一会儿,还是败下阵来:“不行,解不开。”
“那怎么办?”师弟上前问。
褚珉泽看着符文渐渐熄灭,皱着眉头说:“先回去吧,只能请师父来一趟了。”
两人召唤佩剑,朝北方飞远。鱼尘欢与余圣殷从树林里走出来,均是神情复杂。
“沈师叔怎么了?”余圣殷忍不住问。
鱼尘欢做个手势让他打住,到洞口处让符文显形,紧缩眉头一会儿,伸手在符文的拐笔处打入灵力,就像薄刃分开骨肉,符文分崩离析,洞口的黑暗褪去;鱼尘欢捡起一颗石子往里丢,回音响了起来。
“你在外边。”她命令道,稍微低头进去,先是一道向下的平整阶梯,鱼尘欢看得出来这规格极其标准的石阶绝非凡人徒手砌成,而是土系道法的结果。再向下则需要朝明,她提着清虚派的白灯,照见周围大约是个内室,一面的墙边有座石床,上边摆了个蒲团。
她立刻明白这地方是用来做什么的了。
封闭的内室,打坐的草团,洞口的法阵,以及无处不在的残余灵力,她判断曾经有个修为深不可测的道者在此修炼,大约还有所突破。但这一切同自己几十年的师弟联系起来时,鱼尘欢便感到有些不妙了。
来回踱了几步,鱼尘欢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石床沿,平常她这个师弟要么闭门不出,要么远游不归,今日总算找到个机会好好回忆回忆。沈淇修是灵渠子的关门弟子,师父羽化后是几个师兄师姐带着,聪慧过人却不肯用功。燕子寒逃至始阳山那年他十二岁,成天跟在人家屁|股后头问这问那,完全不晓得避嫌;后来燕子寒死在赫兰谷,沈淇修重伤醒来,反倒稳重了许多,实打实地将自己关在房里修炼。
可时间一长公输染宁发现不对劲,一次趁他不备搞个突击检查,发现他竟然在研究燕子寒留下的文字记录;当年清虚派上百弟子死于混战,无论如何都脱不了燕子寒的干系,鱼尘欢气得险些连着房子一块烧了那叠纸,还是连钰秋出于私心及对燕子寒的欣赏,帮沈淇修将东西“暂时保管”起来。
当年她气得头发丝都能起火,没仔细看纸上的内容,现在想想貌似还真有几个怪异的符文。被罚跪小半日过后,沈淇修看似收敛了些,背地里少不了跟连钰秋偷偷分享记录;后来他还真研究出诸如浑天春秋阵的奇绝阵术,鱼尘欢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而洞口的禁制,她只在沈淇修的笔记本里见过,当时沈淇修在观星台,鱼尘欢在书房里等,顺手捡起桌上摊开的本子翻看,顺带瞄了两眼破阵手法,否则今日|她只会跟褚珉泽一样束手无策。
沈淇修这小子心里还真藏得住事,他为什么要偷偷跑到外面闭关,难道是因为门派没给千星宫拨钱修房子?鱼尘欢觉得自己往日里的精明蒙上一层灰,可眼下茅山的人横插一脚,不知安的哪方面的坏心,她权衡一番,决定先将此事盖过去,师弟是自家的,回头抓来严加审问便可。
鱼尘欢绕着墙根搜罗一圈,确信没遗漏任何东西,烧了蒲团回到地面上,招呼余圣殷到身边,还没等她开口,宝贝徒弟脸上少见地露出一点忧虑:“如何?”
“嗯,没什么,你穷光蛋沈师叔出门不住店,大概在这里歇过脚,”鱼尘欢搪塞过去,“退远点,这洞不能留。”
师父蒙他的时候从来不用心,余圣殷乖顺地闭嘴退后。
鱼尘欢召出照鲤剑,银光虚空走笔连线,地裂符被她随手画成送出,打在洞口所在的山坡上,山体剧烈抖动,里边传来塌陷声,尘土飞出,鱼尘欢上前几步,一脚踹在洞口坍塌的石块泥土上,确认里头塌了个结实,才放心地带着余圣殷打道回府。
千里之外的雍州,正教赫兰千河画符的沈淇修突然眼神一变。
前天沈淇修房里书桌在小雪天里寿终正寝,四条腿断了三条,顺带着摔碎了桌上的砚台。起因是赫兰千河打扫房间时,把书架上的书全搬到书桌上堆着。赫兰千河自知理亏,马上捡起三条腿跟桌板回去修理,第二天一早沈淇修就看见书桌神奇地回来了,还盖着委地的台布。
“怎么了?”赫兰千河以为自己画错了,悬腕停笔,桌子大约是腿没截好,两边高度不同,胳膊肘压得桌面微微撬起来。
沈淇修的左手微微蜷起,指甲抠着掌心:“……没事,你继续。”
布下的阵破了一个,方向是东南,应该是扬州最后一处结界,沈淇修的手心渗出汗水,天寅符是他在千星宫推算而出,竟然被人解开了,往好了猜,是鱼尘欢去扫墓时发现,用偷学的技巧顺手破了阵;往坏了猜,只能是天一或茅山了。
“那个,你真没事?”赫兰千河心说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要不看他是男的,还以为是大姨妈来了。
“没什么,”沈淇修想编个谎,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由头,只好并不高明地说下去,“千星宫有几处阵法出了问题。”
“隔着千山万水你都有感觉,这太不科学了……”
沈淇修稳定心神,道:“阵法分两种,以外物为阵脚,如春秋阵,阵破不能被觉察到,以布阵者自身灵力为阵脚的可以,也有两种同时使用的类型,但这样多半是人力不足,需要物力辅助的大型阵法。”
“哦,那赫兰谷里的是哪种啊?”赫兰千河随口问道。
沈淇修顿住了,担心话里下了套,半天憋出一句:“没进去过,我不清楚。”
“那回头我进去看看咯,”赫兰千河说,“一般这种地方,不是藏着宝贝,就是埋了秘籍,你帮我跟掌门说说,放我进去呗。”
沈淇修:“禁地还是不去的好。”
赫兰千河就奇怪了,沈淇修连燕子寒丢下的几张破纸都宝贝得不行,居然放着现成的迷阵不去研究,只好假定赫兰谷当真凶险无比。添上最后一笔,他看边上还有空,随手画下那日沈淇修用来封堵万仞关的阵图,笑着抬头问:“像不像?”
沈淇修低头一看,何止是像,这就是他用的符文:“……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从关口回来之后没多久吧,都是熟能生巧。”
“用过么?”
“用过啊,”赫兰千河弯腰挑起桌布,露出四根冻在桌板下、冰凌做的支柱,“不然我怎么修的桌子。”
“……”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东西毕竟是别人的,给人知道了不好。后天华雍城有集市,我去弄一张补上。还有砚台,也要买一样的才行。”
沈淇修心说没见过这么糟蹋仙术的人,方才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哦,说到钱,程岸说朝廷很快会送物资来,但军饷依然欠了不少,还有先前战死的,丧葬费又是一笔,就问能不能跟我们借。”
沈淇修:“你去箱子里拿就行,不必问我。”
他既没说可以拿多少,更没提还的事,赫兰千河打量着师父耿直的神色,最后说:“其实你对钱根本没有概念吧?”
沈淇修也愣了,这么想一想,他连“对钱的概念”的概念都不是十分理解。平常他只有在需要用钱的时候才会想起来有这么一样东西,托公输染宁的福才没穷到揭不开锅的地步。
“果然啊,我早就觉得奇怪了,你跑了这么多地方,平常难道不花钱吗?”
沈淇修算是默认了。
“你满九州地跑,就算是体验人情世故,多少都要用钱的,”赫兰千河觉得他的行为简直是匪夷所思,“这些年你在外头到底做了什么?”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沈老师因为被奸商骗光了盘缠,不得已拄着拐杖翻山越岭,入夜就找个草窝躺一晚的悲惨情形。
这孩子句句问到要害,令沈淇修惆怅无比,况且他若是有心还好,若是无心,那只能说此人真是自己的命中克星。
赫兰千河其实根本没想那么多,随口接道:“不过你还真厉害,我试了这个法术,顶多弄出半个院子宽的冰墙,你说我现在大概是什么等级的修为啊?”
“妖族的事我也不清楚,”沈淇修极力将话题带偏,“掌门说六月份鱼真人会来替我们,往后半年一换。”
“好啊。”赫兰千河觉得这样也不错,却不知沈淇修宁可来的是公输染宁,也不要是精通阵术的鱼尘欢——连谢晗光都能看出万仞关千丈冰墙的可疑之处,他没把握能糊弄住这个师姐。
隔了一天,由于赫兰千河到华雍城去找桌子跟砚台,沈淇修亲自接待了前来送信的张礼真与崔灵鸳。两人交代完事务,踌躇着没走,沈淇修坐在书桌后,胳膊肘压着桌板不让它动,问:“怎么了?”
崔灵鸳看了张礼真一眼,后者犹豫着发话了:“回禀沈师祖,万仞关已封,柳杨枫在关内的残部业已扫除,我等……何日能回门派复命?”
来了,公输染宁收拾完柳杨枫便利索地跑回江州,就是怕碰上今日这一幕。沈淇修同门派诸多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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