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们回去的时候,方才还几欲落泪的秦维亮就带着公输染宁和沈淇修在后堂喝茶听琵琶了。
转变来得太快,站在门外,余圣殷的内心有些迷茫;齐桓景却看得清楚,沈淇修身侧坐着的是赫兰千河,公输染宁边上空了个位子,他对余圣殷说:“师父等你过去。”自己便离开了。
“哦。”余圣殷应了一声。
“柳杨枫这些日子除了阻断官道,可还有别的动作?”公输染宁放下茶盏,腹诽这茶真难喝。
“有的,有的,”秦维亮连连道,“几乎是每日,每日都有骑兵在他所谓的‘边境’巡逻,城里的将军都是些草包,碰上了只有逃命的份。”
公输染宁:“其中可有道者?”
“这个……真没有,想是柳杨枫畏惧诸位仙师道法高玄,不敢班门弄斧。”
公输染宁想了想,觉得凭柳杨枫的实力,班门弄斧这个词都不知道要放在谁身上。
“听说天一派有差人前去查探过。”
秦维亮长叹一声:“不提也罢,也不知怎么回事,天一派的仙师们刚过去没两下就全撤回来了,据说是碰到了高手,可看着也没有交过手的迹象……”
公输染宁顿悟,夏随春那条狐狸,教他们的人在这边敷衍两下了事,然后顺顺当当地推出自己这个柳杨枫的师父来背锅,还将整个清虚派拖下水,让皇帝以为又一个大派站在了朝廷那边,真是一举两得。他用牙关咬紧了一个笑容:“无碍,明日本座亲自上阵。”
“那就好,那就好啊!”秦维亮笑得格外舒畅。
第43章 迎宾的仪仗()
琵琶女下去后,又从门外转进十个怀抱筝或笙的女乐师,赫兰千河纳闷新平府路上活人不见几个,太守府里怎么倒热闹得很。沈老大见多识广,他小声地问道:“这些是什么人?”
“官伎,平日养在府里,接待客人时便传召她们。”
在朝廷与叛军的长年撕扯之下,新平府就像是被一根头发丝吊在半空的危城,想不到里边还养得起乐伎,赫兰千河心说这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大国风范;再对比刚才那支骑兵部队陈旧的装备,也就不怪人家态度恶劣了。
其实赫兰千河不太理解,秦维亮明知他们是来支援前线的,为什么一定要搞个不伦不类的欢迎会;明知这种上不比宫廷、下不接地气的表演根本不能入来人的眼,还非得以这种拙劣的方式展现自己的好客。除了减慢解决问题的速度,到底能有什么用处;公输真人的手指已经在茶杯上敲了许久,明显不耐烦了。
况且这群乐师演奏水平太低,特别是两个弹古筝的,手腕僵硬滞涩,琴声毫无流动感。偏过头去,赫兰千河问:“官伎是不是交了钱都能考上的?”
沈淇修瞥了他一眼:“这些女子要么是罪人家眷,要么是被人拐卖,有一技傍身,勉强不落入风尘当中,能弹出什么好调子。”
赫兰千河脱口而出:“这种事不是封建社会才……”然后他突然想起来,貌似这个世界大部分地方还真的处于封建阶段。大概是始阳山天高皇帝远,仙道的空气过于清新,他都快忘了广大人民依旧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难怪每年有那么多人,有资质的,没资质的,为了家族利益的,为了实现理想的,或是单纯想上山混口饭吃的,都会挤到清虚派山门处,搬凳子架台子,上蹿下跳,只求几位堂主挑人的时候能多看自己两眼。
他突然想起来清虚派今年不收新弟子,蹦出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门派今年不收弟子,还会有人来吗?”
“不清楚,应该会吧,”沈淇修说,“每年因为资质不够被拒之门外的人里,也有当场上吊投河的,今年公输师兄不在,恐怕要劳动掌门师兄了。”
“你跑到雍州不会是为了躲这差事吧?”
“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赫兰千河没料到他竟然承认了,往年三月初便会有新弟子上山,有些幸灾乐祸道:“公输真人肯定是猜到了,才让你二月过完就回去。”
“到时候你是要去帮韩堂主赶人么?”
“好啊,不过玄溟堂我管不了,就说千星宫吧。你听我这么讲行不行,”赫兰千河咳了两声,“孩子厌学怎么办?赶快来千星宫。修仙不教,饭食自备,簸箕笤帚,入派就送,三年扫地,五年擦灰,节假上岗,全年无休。现在报名,更有鸡毛掸子赠送。还在犹豫什么,成神的道路就在面前。”
沈淇修笑了起来:“可以。”
“那看在我这么辛苦的份上,回去就不要扫院子了吧?”
“为什么?你才扫了半年,”沈淇修说,“不是还有两年半么。”
“……”
琴曲聒噪,公输染宁听不清赫兰千河的话,只是少年一身白衣,与师父说笑的模样,像极了当年的柳杨枫。他的眼前闪过几个画面,里边是接天的雨幕,压低的伞檐,跪在石阶上的人影,与地面水镜里扭曲的灰云。
“仙师?仙师?”秦维亮的声音响起来,“可是曲子不合口味?”
公输染宁回神,道:“不,只是一路奔波,有些疲倦了。”
“是下官疏忽了,停了,都停了,”秦维亮挥散乐师,“请随下官到下榻之所,晚宴……”
“也不必,招待几位弟子便可,”公输染宁说,“本座还有些事想同大人商讨。”
“好,好,这边请。”
公输染宁起身,对两个小辈说:“你们不必来了。”
“是。”二人齐声应答。
苏溪亭在门外等了许久,跺着脚四处张望。府卫就是摆个样子,没人拦她进来,她便靠在墙角数地上的砖。两个白衣少年出来之后带上门,瞥见墙角百无聊赖的身影。
赫兰千河扭头:“老苏?”
“你们可出来了,外头冷死我了。”苏溪亭小跑过来。
“很冷吗?”赫兰千河问余圣殷,后者摇了摇头。
赫兰千河对苏溪亭说:“回头我那披风送你。”
“诶,谢谢师叔。”
余圣殷:“你怎么在这?”
“唉,管事的说这里男女不同院,我一回去就会碰到齐婉云,想想都胃痛。”
公输染宁与沈淇修一直和秦维亮谈到傍晚,因为太守的官话实在太多。最终决定由公输染宁带人直奔愬远,与柳杨枫碰个头;同时其余弟子在外围接应。做此决定,除了有沈淇修所谓的“不忍折朝廷一员大将”外,更多的是出于公输染宁的私心。
所以第二天一早,余圣殷便跟着公输染宁动身了,御剑飞至,递过拜帖,哨岗里的小兵脊背挺得笔直:“将军公务繁忙,不见客!”
余圣殷长剑出鞘一寸,周围的军士全都包围上来,公输染宁伸手拦住师侄,问:“无妨,请将拜帖呈给你们将军,他看了自然会明白。”
“不见就是不见!”
余圣殷上前一步,被公输染宁阻止了:“罢了,劳烦您传个话,只说是清虚派公输染宁请见。”
“将军说了,狗官不见,修仙的不见,清虚派的更不见!”
登时把公输染宁气得不行:“好,你跟他说,到时两军对阵,别怪我没来劝过!”说完掉头就走。
余圣殷很想知道为什么不直接冲进去,他都等了好久了,结果师伯就这么干脆利落地回去了,自己也只能把拔了一半的剑放回去,催动御剑术。
“不打么?”半道上余圣殷问。
“不打,回去吧。”
接应的人一看公输真人脸色难看无比,纷纷噤声。众人无功而返。
公输染宁想着反正手里还有个来路不明的孙继童,从他嘴里榨出点东西来也不难,何必跟柳杨枫浪费时间。结果不知道是不是沈淇修昨天下手太重,到隔天晚上孙继童都没醒,还好这人不打鼾,否则负责看管的齐桓景就受苦了。
探了鼻息,不像是装的,公输染宁给他用了针,人总算醒了过来。
沈淇修收回金丝,还要把弟子们送回宿处;余圣殷被苏溪亭拉去研修赌技,在场的只有打下手的齐桓景与打酱油的赫兰千河。
“别耍滑头了,我不知道柳杨枫跟你是什么关系,不过你要是想帮他,现在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公输染宁说,“否则我们只能把你当成叛党送到秦太守那。”
孙继童:“啥?啥啥?我不过睡了一觉怎么就变成这样……”
“柳杨枫到底是不是准备起兵?”
“我我我我我……”
“你只要说‘是’或是‘不是’。”
“我不知道啊!我就是个种地的,我、我能知道个啥?”
“你的右掌心有老茧,应该是经常使用武器,虎口却没有伤痕,那就不是带鞘的类型,最后我在你的身上发现了这个,”公输染宁将一个小包裹放在手里打开,露出一沓符纸,“这种符咒我只见南华派用过,你也不需要反抗,这里任何人的修为都不比你低。”
“哎呀,露馅了,我都绑在腿上了还能给找到啊……”
赫兰千河把摊开的包裹接过去:“皮裤里能塞这么多东西。”
“还能藏烙饼呢,”孙继童说,“大仙你真厉害……”
公输染宁脸上一抽,凛然正色:“柳杨枫是你什么人?”
“我是他手底下打杂的。”
这句姑且放一边,“他叫你来的?”
“是啊,柳将军叫我跟着你们,我想偷偷跟着容易丢,正好见到你四个徒弟,只能装病人啰。”
原来那道伤口是他自己弄的,看不出这人对自己真是毫不留情,齐桓景暗暗咋舌。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们的?”
“你们到华雍城的时候,不过当时我换了衣服,就在门口,”孙继童指了指赫兰千河,“这位小兄弟真厉害。”
赫兰千河:“过奖过奖……”
“所以你就编了些错漏百出的谎话,让我们疑心一路带着你?”
“对对对,这也是柳将军教的,他说您不放心的一样东西,必定会日日带着。”
公输染宁无奈:“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们?”
“这……”
“你不说也行,他可以不见我,过些日子茅山、天一几个门派联手围攻他的愬远城,他要见的人更多。”
“好像您比柳将军还担心他们打来似的……”
公输染宁愣了,随即觉得自己的担心名正言顺:“他一人所为,损害的是整个清虚派的名誉。”
“柳将军听到这句肯定又得伤心……”孙继童嘟囔。
“什么?”
“啊不不不,我是说既然您也不打算要将军的命,我就说实话了……不过得请这两位出去。”
公输染宁毫不犹豫地把二人赶了出去。赫兰千河恋恋不舍地将符纸放回桌上。
门一关,孙继童改了一副面孔,担忧道:“不是我耍心眼,这事千万不能让外人知道,柳将军前段日子受了伤,不是不肯见人,是见不了啊!”
“他能受什么伤?”
“我们这支是南华派垮台的时候逃到北漠的,除了几个老头子整天叨念复仇复仇,谁想跟朝廷对着干啊?柳将军也是看中这点,就招安了不少人,关内是进不去了,就让我们在北边开荒,还让我们用祖辈流传的符咒镇压收服当地的妖邪和凶兽。
“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造的谣,硬说将军跟妖道勾结,我看就是那个秦维亮,他隔三差五来催收什么地款,还想买村子里的姑娘,我去他姥姥的!地是我们自己垦的,税粮年年不欠,他还好意思来要钱!我去他……”
公输染宁打断他:“说正事。”
“哦,说到哪了……那几个老头子一看不用再东躲西藏,也消停了几天,可没料到最近他们撺掇将军,说什么先攻新平,再下华雍,占地雍州,还复南华,结果给人听去了,传到朝廷那边,先是断了官粮,再听说要派人攻打,柳家这几年人人喊打,将军只好先把路断了。”
公输染宁:“他受了什么伤?”
“哦,我就要说到,将军本想自己到京城请罪,怕一去还没说话就给人黑了,就犹豫到现在。老头子中间最烦的那个,就是南华老人,他看将军真的要上京城,就给他下了毒……”
“什么毒?”
“蛇毒,村子里蛇多,”他从贴身衣物里拿出一封信,“他托我给您带封信,要您帮着在朝廷里说几句,他说他现在只信得过您……”
公输染宁没来得及细想为什么柳杨枫会求自己帮忙,接过了那封信,撕开信封的瞬间,他的手指被划了一下。
翻过右掌,拇指上一道伤口正在渗血,信纸的边缘十分锋利,回想方才孙继童只敢捏着一脚递给他。
而后,公输真人顺利地栽倒一旁。
孙继童说着“别怪我啊,我就是个办事的”扶起公输染宁,拿起桌上的符纸点燃。门外的齐桓景突然觉得四面有阴影包围过来,定睛看去,竟然是三条巨大的灰狐狸!
身后的门被一脚踹开,孙继童修为不足,可由几位长老炼化的妖狐却不是。齐桓景想叫刚刚回去的赫兰千河,却被当中一只狐狸逼得抽剑相迎。
打斗声引来了不少侍卫,都被吓得回去报信了。突然沈淇修凭空出现在院子门口,孙继童已经把公输染宁放在一条狐狸背上捆好,自己骑上另一条,从房顶跳着就要逃。
沈淇修金丝出袖,却忽然收了手。
赫兰千河气喘吁吁地闪进来,正好目睹了这一幕:“不追吗?”
“不用了,”沈淇修将手收回袖子,“太守那里我来说。”
刚刚他看得真真切切,处于昏睡状态的公输染宁忽然醒了过来,冲他眨了眨眼睛。
第44章 人质的计谋()
羽毛轻轻扫过脸颊,公输染宁的眼皮动了动。羽毛拐了个弯,抚上眼睫,而后沿鼻梁往下……
“别扫了,醒了。”公输染宁睁开眼睛,起身揉太阳穴。
“您以前不也是这么叫我起来的么?”柳杨枫趴在床边,姿势与体型极不相称。
公输染宁放下右手,转过去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昔日的徒弟。八年不见,个头高了许多,加上在边关磨砺几年,曾经瘦削的肩膀变得宽厚,即便蹲着也给人十足的压迫感;五官完全长开,不再是过去还带些稚气的模样,尤其是一双黑瞳,被风霜打磨得更加明亮。
“不是说不见清虚派的么?怎么还特地找人来请了?”
柳杨枫作无辜状:“那是站岗的有眼无珠,要知道是您亲自来,弟子一定列队相迎。”
“杨枫,”公输染宁无奈,“我已经不是你师父了。”
“喊惯了,改不过来。”
公输染宁心说要不是还要问话,先一巴掌扇过去,抽死这个愈发无赖的前任徒弟:“好,你找我来做什么?”
“多年不见,思念万分,就请您来说说话。”柳杨枫及时送上一杯茶。
“正经点。”
“旧日的师兄弟都打过来了,弟子总得给自己备条后路。”
公输染宁:“所以我算是人质?”
“怎么能这么说,您是客人。”柳杨枫恭敬道。
“你在外边这几年,别的没见长进,下毒倒是越来越厉害了,”公输染宁看着结痂的伤口,“醉心花,北漠竟然还有这种草药。”
“弟子也是组织人手栽培了许多年,不然这缺医少药的,哪过得下去。”
“南华派的人手?”
“陈年旧历了,他们如今都是普通百姓。”
“孙继童可不是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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