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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也不装逼了,我再也不装逼了,我再也不装逼了……”赫兰千河靠着车厢,两眼无神地望着顶棚,口中一直重复着同一句话。
左边沈淇修问:“他在说什么?”
苏溪亭坐在他们对面,组织语言之后回答:“……他对他不顾及自身能力、强行完成一系列难度过高的任务而导致巨大损失,仅仅为了满足可笑的虚荣心的事感到十分抱歉,并且承诺再也不会发生同样的事情。”
“原来如此,”沈淇修说,“京城到新平府有一千二百里,若是再过一年,凭你们二人御剑完全不成问题。”
苏溪亭脸上猛地一抽,脑海里浮现出自己踩着社会主义之镰在天上飞的情景。
“她御什么剑,骑个镰刀就能上天了,回头看见下边有农民大爷割稻子,要记得去帮忙。”
“嘶……”苏溪亭吸气,“你不是头晕吗?话怎么这么多?”
“噫——你这晚辈好没礼貌!”赫兰千河撑着墙板坐直,捏着嗓子说,“我是你的师叔呀!”
沈淇修笑了出来,不同于往日出于礼节的浅笑,窗外积了雪的平原将月光投进他的眼睛里,看上去较往日温柔许多。
苏溪亭决定无视对方,转而问沈淇修:“师祖,我们大概要多久才能回去?”
“少则数月,多则数年,还得看公输师兄劝不劝得住。”
驻守重镇、拥兵一方的将领竟然能被劝住,苏溪亭与赫兰千河头回听说。公输染宁平常花里胡哨的,虽然统领门派大小事务,但并不像是擅长劝降的人。
苏溪亭还想问些什么,却见对面赫兰千河突然身子一歪,闭着眼睛倒在沈淇修肩上。
“没事,睡着了,他撑得太久了。”沈淇修把他的头枕在自己腿上。
“真的?吓我一跳,”苏溪亭表情有些纠结,吞吞吐吐道,“有些问题我早就想问了,关于他的……师祖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比如?”
“不是我妒忌他运气好,只是这具身体不像是一般的妖族,灵力太强了,按照书里记载,花妖若想与腾云境道者打成平手,至少需要三百年的修为。可我问过余师叔,从来没人听说过始阳山有这么厉害的妖怪,只知道是从赫兰谷破开封印出来的,”苏溪亭说,“连我都能查到的事您肯定都清楚,他算是来历极其可疑,您真的不担心吗?”
“比起这些,你们的来历岂不是更加可疑?”沈淇修说,“不过问了那么多关于‘地球’的事,现在看来你们的确没有说谎。”
苏溪亭心说本来以为沈师祖是好奇才问东问西的,原来是变相审问,继续道:“还是说您想利用他破解赫兰谷的迷阵?”
面对骤然尖锐的提问,沈淇修保持了高度的涵养:“我破解迷阵做什么?”
“燕子寒……他差点就能突破太清境,就算只有尸体……”
沈淇修无奈地解释:“燕子寒的尸骨早就灰飞烟灭了,最后一刻他引灵力将肉身散作雾气,这才有了赫兰谷的迷阵,他留在清虚派的东西能研究的我已经全部研究过了,可惜都不太成功,”他指了指赫兰千河的腕箍,“寒山派的水玉银牌是燕子寒贴身护具,始阳之围中碎成两半,重新炼制过后大不如前。况且各人有各人的不同,修炼方法千差万别,即便找到残存的尸骨,总不能拿他的灵脉照样子证自己的道,这可是很容易走火入魔的。”
“那您为什么不把我们的事告诉掌门呢?他应该知道。”苏溪亭说。
沈淇修:“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将你们的事说出去,是为了威胁你们,也守住我的事情?但是你又想不到我有什么事是必须要严防死守的,所以才来问我对不对?”
苏溪亭内心的惊恐直接映射到眼神当中,本想拿两张小牌探探底,结果被人家连炸弹的牌号都猜出来了,悻悻道:“不敢……”
“我的师父灵渠子曾有预言‘云台重楼,声动九寰,灾星降世,天下兵燹’,你们出现前后,预言的前两句已经证实了,现如今天下本就不太平,若是再让人知晓你们的身份,必然会将后两句连上,到时候一来损害门派清誉,二来你们该如何自处?”
苏溪亭放弃抵抗:“是在下输了,我就说句不吉利的……万一我们真是灾星呢?”
“到时候再说,”沈淇修说,“九州仙门里勉强当得上‘灾星’的也只有燕子寒,你觉得自己会如同他一样?”
“我哪有那天赋,”苏溪亭喃喃道,“要有还真好。”
沈淇修没有说话,但他很清楚,苏溪亭的天资,可谓万中挑一,早年的婷儿远不如苏溪亭聪慧,假以时日,眼前的少女也许会成为仙道的另一个传说。
第39章 例行的抽丰()
从京城往东北走进入兖州前,需路过卫陵。停车递交路引盖章时,外边忽然有人敲车门。苏溪亭拉开门,公输染宁站在下边。
上车后,公输染宁看着倒在沈淇修腿上处于沉睡状态的赫兰千河,问:“怎么了?”
“累着了。”
“这样,师弟,我跟你说件事,今天一直没工夫……”
“那个……我要不要出去?”苏溪亭提醒道。
“不用,你也听着,”公输染宁说,“今天上午皇上召见时,果然说让我们协助天一派招抚几个安分的部族,看来太子跟你说的事已经板上钉钉了。所以雍州这边我顶着,师弟你过了二月就回江州去,”而后对苏溪亭说,“你也回去。”
“啊?我?”苏溪亭无辜地指着自己。
“妖族不好打交道,特别是岳西山狐族,与闵水狐王同宗,招抚起来光靠好言相劝绝对不行,你回去帮你师父,他一个人撑不过来。”
苏溪亭想想韩潍舟,便点头了。
沈淇修:“三月?若是那时事情还未解决,天一派早已再派人过去,兴许连茅山派也会出动。”
“所以这两个月之内,要把所有事都安排好。”
“他们八个有什么反应吗?”
“齐家那姑娘不大高兴,其余人都没说话,”公输染宁苦笑,“张家那三个还挺有精神。”
“他们大概发现人选的问题了。”
“早就发现了,不过这些世家子弟有一点好,天生就忠于朝廷,我都怀疑要是这次没把他们挑出来,一个个都要争着去。”
“忠心朝廷必然不能忠心门派。”沈淇修说。
“那倒是,一颗心也不能剖成两半来忠,现在还在门派的人里边,就剩一个齐晚思最要命。”
一听见齐晚思的名字,苏溪亭脊背一阵发麻。
公输染宁说:“她哥哥齐桓景倒老实得多,这些天都不敢说话,就让他留在雍州,省得我看着烦。”
“齐晚思呢?”
“必须赶下山,她毫无天资,留在门派只是多个朝廷眼线罢了,”公输染宁惭愧地对苏溪亭说,“这次只能委屈你了。”
苏溪亭:“没事,她滚蛋最好。”
赫兰千河醒来的时候,先被窗外白晃晃的阳光闪得眼前一片紫红色。他捂着眼睛向右翻身,脸颊蹭到一层柔软的布料。
“醒了?”头顶传来沈淇修的声音。
“对不起。”赫兰千河赶紧起来,莫名睡着还睡到人家大|腿上去,怎么想都尴尬。
“没事,你一睡车里倒清静了。”
“是啊,我安静下来也很辛苦的,麻烦你以后都要拿腿让我枕着,”他揉着晴明穴说,“怎么就睡过去了……”
“你耗费灵力过多,需要修养半个月。”
“这么简单?那姓段的是不是也……”
“不会,”沈淇修说,“凡人道行再高,有些事总归是不如妖族的。”
赫兰千河:“那我就最后祝他身体健康了。不过这样无非就让他迟些突破第三重中乘,也不是什么大影响。”
“怎么,气出得不够?那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沈淇修说,“段云泉本可以直升腾云境中乘,现在非但修炼不成,恐怕还会遭反噬。”
“为什么?灵力不够而已,不练不行吗?”
沈淇修:“腾云境修的是金丹,结丹一事由不得人,若是关键时候丹结成了,灵力却不足,只能抽取血肉筋脉补足。”
赫兰千河想起他给电脑操作系统升级的时候碰上停电的惨事,升级失败不说,系统全线崩溃,最后只能重装,问:“姓段的好歹也是掌门亲传弟子,怎么会这么白|痴?”
“按理说不会,除非……”沈淇修的手指敲在膝上,“上回太子说邹元德十九日处决,那就是明日了。”
“他不会丧心病狂到把邹元德的内丹掏出来自己装上吧?”
“不会,顶多是将内丹引出,炼化成丹药服下,”沈淇修叹道,“这倒是个补足灵力的好法子。”
“要告诉公输真人么?”
“回头我跟他说。”
“嗯,”赫兰千河忽然发觉车里少了个人,“老苏呢?”
“到前车玩骨牌去了。”
“又跟崔家人勾搭上了啊……”
从京城到新平府,一路上需经过卫陵、漱原、石子山与华雍城,由于赫兰千河每日只醒四五个钟头,常出现好好说着话突然睡过去的现象,苏溪亭借着下车休息的机会,迅速与崔钟离的两位堂姐建立起友谊,加入了第三车的搓骨牌活动。
苏溪亭赌运向来不好,而崔钟离牌气更臭,大堂姐崔灵鸳和小堂姐崔芷璇赢了一把又一把。最后苏溪亭把手里的长幺一丢:“玩不下去了,再输连回去的路费都没了!”
崔灵鸳刚赢一盘,豪气干云:“我们回去不都是门派出钱,没事,接着打!”
“苏师妹,你也太小气了,钟离连输十三把都没说话呢!”崔芷璇捂嘴笑。
崔钟离苦着脸:“姐姐,下个月的例银都给你们了,留几个铜板给我买件袄子吧,北边可冷了。”
崔芷璇问:“你不是带了件去年做的么?”
“我知道我知道,”崔灵鸳嘲笑堂弟,“刚刚下车那会,张家小子穿了件貂皮的,他就想买一件。难怪你今天非要跟我们赌,没想到吧?人算不如天算,运气太差!”
“行了,等会儿到华雍城我给你买。”崔芷璇安抚他。
苏溪亭心道张烒远和崔钟离同岁,张烒远父亲张礼文是吏部尚书,崔钟离父亲崔敏行是兵部尚书,他俩又都是家里最小的,难怪脾性相冲,针尖对麦芒。她猜中了部分。崔钟离与张烒远从记事起,就知道对方家里有个跟自己差不多的孩子,都是三岁习字、五岁背诗,互相听着对方的故事长大,又在同年拜入清虚派,表现不分伯仲。崔钟离自从上次斗法输给张烒远,便一直耿耿于怀,愈发激烈地要在各个方面压对方一头。
“谢谢姐!”
崔灵鸳急忙撇清,对妹妹说:“你要买自己买啊,别跟我借钱就好。”
苏溪亭看着堆在座位下边的两个红木箱子,惋惜道:“可惜我们坐在一堆银子上边,却不能花。”
“那是宫里赏给门派的,我们哪有资格花,”崔灵鸳招呼三人,“来来来,再开一盘!谁输谁洗。”
崔钟离愁眉苦脸地开始洗牌。
云炎马脚程极快,从石子山右侧绕过,到驿站换乘普通马匹,因驯养后的云炎马格外金贵,所食草料只得京城与部分驿馆有备,再往前走,马不是饿死就是消化不良而死。原先四位车夫赶着马拜别众人离去,换上驿站里的人。
公输染宁表示理解,况且此地距离目的地已经很近。不出一日,华雍城高耸的城墙便从地平线下长出来。
该城本是雍州一个普通集镇,借着五十里外新平府的风头壮大起来;而新平府原是雍州太守府所在之处,繁华不输兖州蓼浦头。而自从柳杨枫四年前在雍州边境重镇愬远筑起城墙,切断与新平府的官道,靠北的新平府顿时无险可守。
雍州太守秦维亮给朝廷打完表,把家人迁到五十里外的小镇,便不停地央求上头拨款修城墙,三年前华雍城正式落成,新平府沦为第一道防线。任期一满,秦维亮想调到京城,因朝廷着实缺少地方人才而留在新平府,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来天一派道者,却给柳杨枫手底下一群杂兵打了回来,吓得秦维亮在上表里直哭诉,说柳杨枫是如何嚣张跋扈,天天派兵在新平府外巡逻,不知道是不是在探地形;他自己又是如何鞠躬尽瘁,朝廷再不增援,自己熬白了头发、累死在岗位上事小,让柳杨枫钻了空子大军南下才是家国之难云云。
城门上边的石雕并不陈旧,凿刻的“华雍城”三字在一片风雪之中依然清晰。在雪中行走多日,马车的顶盖上都积了一层雪,轿檐下垂着冰凌。
车队停在门外,余圣殷将路引交给身形佝偻的守军。
守军刘二看余圣殷相貌衣着皆不凡,又是京城来人,没看清从轿顶垂下的明黄色丝缎,想上车摸|摸对方的底,也好趁机索点钱财,便道:“车上有什么?”
余圣殷愣了,脸色冷了五六分,据实回答:“人。”
刘二被他吓了一跳,但看他们既不带家仆又不带护卫,恐怕不是什么惹不起的人物,便拉上旁边靠着墙打鼾的赵财,非得上去检查不可。
公输染宁听见争执声,推门下车;赵财被他身上的湖绸缎料晃得眼花,喝到:“例行检查!你们不让上车,是不是藏了什么人犯?!”
声音惊动了正在看书的赫兰千河:“怎么了?”
沈淇修关上窗子:“查人,我们下去吧。”
张烒远与崔钟离下车时保持了世家的矜贵与仙门的气度,任那两人上去东摸西碰;苏溪亭抓着刚刚好不容易抽到的好牌,跟崔灵鸳一块骂骂咧咧地下车。
刘二与赵财四辆车都摸了一遍,打定主意一定得捞一把,五个红木箱子啊!真是肥得流油。
两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赵财开口说:“里边都是什么?”
公输染宁明白过来对方想敲一笔,却根本对这两个凡人无可奈何,只好往袖子里摸钱袋。
“里边是什么关你俩屁事!”
众人扭过头,听赫兰千河骂道:“误了太守老爷的东西,有你们好看!”
赵财暗道坏了,截了给秦太守送礼的车队,也没细想,踹了刘二一脚,赶忙赔笑作揖:“误会,误会,不知道是给太守府的东西,还望老爷们不计较,”指着刘二说,“都是这龟孙子疑神疑鬼,耽误各位了。”就给车队放行。
其余人默默回到车上,望着赫兰千河的眼神里各有各的不是滋味。
苏溪亭看了看手里的牌,最后还是忍痛放弃极有希望赢回来的一把,回到自己的车上。里边沈淇修靠窗而坐,眼里的笑根本收不住;赫兰千河捡起被扫落的书,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
第40章 嘈杂的新城()
华雍城只有一条主干道。还是一座小镇时,此道两旁就有不少店铺,向南来北往的客商兜售吃食杂货。如今的华雍城作为雍州最繁华的城市,从前夹到排开的脚店消失在崭新高楼的脚下,临街的窗子扇扇大开,里边飘出的香料味与菜油气在大街上空混合。底下的人群里不时有一两匹马拉着板车穿过,货物箱子上挂着铃铛,即便很远也能听见;远处有人搭台子唱戏,念白在鼓声里听不清晰。
北漠的彩砂漏斗、通州的烟熏腊肉,东海的贝壳,京城的灯笼,一样一样从挑起帘布的缝隙里闪过去,苏溪亭忍不住感慨:“真热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