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看也看不出来,”郑寻庸想了想,“这样,后天有个类似武斗会的活动,好像所有弟子都能上,正好去试一下。不过你悠着点,这枪口径不小。”
苏溪亭:“武斗会?什么武斗会?”
“你们不知道吗?仙盟会的规矩就是第一天吃饭,第二天文斗,第三天武斗,今晚吃饭皇帝也到席,各个门派送上诗文敬贺,我师父正头痛呢,幸亏郑震平常就不读书,不然我可惨了。”
苏溪亭撇嘴:“宫里这帮人屁事真多。”
挥别郑寻庸,两人回到驿馆,没见到公输染宁,沈淇修开着房门,灯光洒在门前的台阶上。
苏溪亭指着余圣殷隔壁那间说:“有事找我。”
“成。”
赫兰千河径直到沈淇修房中,一进门就说:“我今天是把院子扫了才出去的。”
沈淇修将笔放下:“明日酒宴,各派呈献诗文,这里有一首现成的,你先背熟,到时候凑合着。”
“不是已经有一首了吗?”赫兰千河指着旁边一副写满了小楷、正摊开晾干的雪浪笺。
沈淇修:“宴会上边,行诗令是常有的事,万一被点到名,你也不至于毫无准备。”
赫兰千河知道“毫无准备”就是“丢脸”的意思,却仍不明白:“为什么是我?”
“届时各派会借机让晚辈在御前露个脸,我与公输真人帮不上忙,”他把诗文递过去,“本来打算让你自己写,毕竟你对联写得不错,但在皇帝面前还是要谨慎些。”
赫兰千河心说你怎么这么记仇呢,虽然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大|爷,也没指名道姓说谁是孙子啊。接过纸扫了一眼,心道还好,不是《长恨歌》那种从诗名到字数都透着苦大仇深的类型。全文十句:
辞却山烟淡,北面望神京。
素月枝上白,远黛卧苍青。
金灯开暖夜,丹葩照芳庭。
群仙下瑶池,天子上阶迎。
觥觞漾清浅,歌咏向众卿。
说实话赫兰千河有些感激沈老大,毕竟从来没有人为了让他临场装逼而专门写诗,虽然此诗怎么看都有些敷衍了事的调子,他依然怀着些许激动,等待着宴会上被点到名的那个时刻。
与沈淇修此处不同,隔壁院子里,公输染宁为了明日带哪位弟子赴宴正在发愁,余圣殷虽然资历够但毕竟是云中楼的人,万松阁来的又只有齐桓景。
弟子的房里灯渐渐熄灭。公输染宁考虑各方,最后还是决定带上齐桓景。
翌日,赫兰千河把那首诗抄了几十遍,力求下笔时能从容不迫;苏溪亭和余圣殷在廊下互相喂招,镰刀弧形的刀刃与长剑频频碰撞,溅出火星。
酉时一刻过后风雪稍歇,接引的内侍官提着灯笼,牵着马车来迎沈淇修与公输染宁。赫兰千河上车与齐桓景面对面坐着,气氛略有些僵。
雨花楼在上林苑西南,排成队伍的黄门提着明黄色的灯笼躬身迎接,宫女则怀抱一束梅枝,脂粉之气被浅青色的罗衫一扫而空,道路两旁暗香笼罩着人影,仙门的客卿们安静地穿行,重重叠叠的影子落在修剪过的草甸之上。
此次宴会出乎众人预料,安排在天井当中。
天井琉璃镶边瓦铺就的屋檐下设了桌案,廊外的院子边四个龙头水口不断往里注水,水深六尺,金鲤成群;四周灯火通明,池底贴满琉璃,流光溢彩,煌煌满座。
仙门之人见惯了山川奇景,而面前的庭院极尽绚丽,却是他们从未熟悉的。
不过姬无疚一眼就看出,不论是池底烧得没有一丝杂色的琉璃砖,还是源源不断混着温泉保持温度的池水,都是为了这一池金鲤鱼。他迅速隔着鱼塘往临溪楼楼主尹向渊的位子上看过去,对方抚着胡须,正与隔壁桌另一派的堂主说话。
“先前洈水湖一尾金鲤成精骚扰过往船只,单是平定就费了不少功夫,妖血混入湖水之中,一夕之间湖中鱼类竟过半化成金色,倒真是十分稀奇,进献宫苑再好不过。”
姬无疚忽然明白最近临溪楼一箱一箱往外运的鱼是如何来的,那条倒霉的金鲤精大概正在临溪楼的某个水塘里浑身禁制天天义务献血,昼夜不停地为尹向渊增加资产。
张苗淼:“师父,别理他,鲤鱼能比得过龙鱼么,明年开春我就跟大师兄南下找新鱼种去。”
郑寻庸心说关我什么事,就听姬无疚说:“算了,不跟他们斗。”
同时,清虚派四人在他们右手边入座,两派打个招呼。
这次的席位设计有些怪异,赵剡和太子赵璟的主位靠南,而宣明派、清虚派、天一派、望海堂甚至茅山派竟与主位同样靠南,左边与对面的复廊上留给其余二十二个门派,右边的宽廊给乐师。
赫兰千河与郑寻庸张苗淼一样站在师父后边,注意力被光影辉映的鱼池吸引,完全没有觉察到排座的问题。
酉时正,皇帝太子落座,素衣宫女鱼贯而入,金樽酒盏,食蔬鲜果,倏然间摆满案台。
琴瑟声起。
赵剡当先祝酒,其后众派呈上贺诗。酒过三巡,赵剡果然提议,各派派出一名弟子临场挥毫作诗。赫兰千河把沈淇修的参考答案默念一边,在两位长辈的示意下出席;宣明派派出的是张苗淼,大概是因为郑寻庸的字太难看了。
下一刻,高高在上的皇帝说:“今年有临溪楼献上金鲤鱼,诸位不妨以此为题,不必拘泥格式。”
赫兰千河膝盖一软。
公输染宁不安地冲着沈淇修使个眼神,后者点头,从袖中摸出一张空白的小条子,打算用火决在上边熏出字来。
二十七个黄门搬上二十七张矮桌,后边有人搬来坐垫与笔墨。
赫兰千河心里大骂封建社会压榨人民劳动力,满场加桌子的速度比刚刚传菜还快;赵剡也不是个好东西,说好的开放作文突然变成了材料作文,这搁谁身上都受不了。
二十七位黄门布置完毕,侍立桌旁。
沈淇修正在施法的手定住了,有人在边上看着,待会儿递小抄恐怕会被即刻发觉。
跪在桌前,赫兰千河的目光简直能把纸连着毛毡烧出一个洞:怎么办?要不要把沈老大的诗改一改?卧|槽那首诗里连个鱼字旁都没有!啊好想哭,但是到底怎么办呢?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吗?为什么宣明派的已经开始写了?妈了个鸡对面的全都开始写了!皇帝好像看过来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啊这水好清好浅好像淹不死我,怎么天上还不掉块陨石下来?怎么还不地震?今天是阴天吧来场暴雪都好!我去月亮出来了……
在他寄希望于大自然时,银色的月光落满天井,电光石火间,赫兰千河脑子里跑过无数念头,一会儿暗示说自己其实有人格分裂症,内心沉睡着一个诗人;一会儿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觉,他必然是躺在医院里,只不过是护士忘了给吸氧机插电。手腕有些提不住了,貌似还有开始发抖的迹象。
沈淇修叹气,这件事责任全在自己,回去之后必然要向掌门请罪了。
正是这一声几乎不可闻的叹息声,让赫兰千河清醒过来,他意识到自己面前最大的麻烦,不是热闹皇帝,不是给门派丢脸,清虚派连饭都不请他吃一顿,他才懒得给那群人挣面子。最要命的是他自己的脸,还有后边沈老大的脸,今夜过后可能会像观星台的地面一样碎成碎石子,在他将来回忆人生的时候时不时崩出来膈应两下。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赫兰千河颤着手下笔。
首联可以不改,但次联必须提到这破鱼塘,鉴于此地并没有树枝,上句改成“素月中天白”,不过下句要怎么凑韵?他想把稿纸揉成一团,想起场合不对,转手把纸轻柔地叠了起来放在一边。
既然无法修改,只能压缩字数。赫兰千河把过去背过的诗词挑了几首,撑着额头下笔:
冰阶素月似轻霜,琉璃水镜金鳞翔。
曲尽千宫万烛短,更胜瑶台琴歌长。
然后誊写一遍,交给身边的黄门。眼皮轻轻阖上,回到沈淇修身后。
沈淇修:“你写了什么?”
赫兰千河把东拼西凑他自己都不知道精神内涵为何的诗文复述一遍。公输染宁有些羡慕地说:“唉,怎么我就没收到过这么机灵的徒弟呢?”
“啧,”沈淇修浅笑,对赫兰千河说,“早知道就该让你自己写。”
公输染宁对沈淇修说:“早就让你写点让皇上高兴的东西你偏不,还是你这徒弟乖觉。”
赫兰千河这才仔细想了想全文内容,也觉得溜须拍马的意味太浓了,真不像自己干的事,心虽然放下,忧伤又平添几分。
所有人作文完毕,案台纸笔被迅速搬走,正稿交给赵剡,皇帝大概觉得一个人看不过来,分给太子与各派代表。翻到赫兰千河那张时,赵剡眉开眼笑,把作者叫到御前:“朕记得你,上回东宫护驾,你可立了大功。”
赵璟坐在太子位上扭动肩膀,本以为父皇会让他上前行礼,然而赵剡只是说:“我朝二百余年,人心归附,妖族亦然,诸位仙家功不可没,朕再敬一杯。”
各色广袖高举,气氛愈发热烈,赫兰千河跪在御前,感受到各方微妙的神色,不太明白这是为什么。
宴席之后,清虚派沈淇修真人带了一个妖族给皇帝观赏的消息就此传开。
第34章 认知的偏差()
昨晚姬无疚喝高了,回到棠花院一睡就是六个时辰,张苗淼四处奔走替师父把上午的论道会给推掉;清虚派十三人以棠花院为大本营,纵弟子自由出入;论道会在听蕉馆开办,公输染宁一早就去了。
论道即以道家经典为论据,各方就天一派提出的某句箴言各自解释或辩论,内容高深玄妙,篇幅长河滔滔,颇有年末领导开会的风范,没有多少弟子喜欢听。沈淇修本来是要赫兰千河好好听一天的,却被后者坐在蒲团上东倒西歪的走神姿势击败,台上人一开口他就双眼放空,话音一落还能跟着众人点头附和,深谙大会礼仪,连隔壁侧耳倾听的余圣殷,与努力侧耳倾听的齐桓景都只能感慨他时间掐得好,表情变得快。
趁着休息当空,沈淇修无奈之下大手一挥——出去玩吧。
赫兰千河恭谨地行礼,而后退了出去,仿佛是沈淇修差他去办什么事一样。
苏溪亭第五次将郑寻庸骗出房中的努力告吹,那货的屁股好像黏在凳子上,怎么推拉撕扯都不能挪动分毫,理由也十分充分:“反正房间里有水有床有手机,我出去干嘛!”
嘴里喊着“死宅没老婆”,苏溪亭独自到听蕉馆附近徘徊,正好见到门口一个白色的身影溜出来。
得知郑寻庸立誓扎根室内的消息,赫兰千河问:“诶,你怎么不找其他人?”
“其他人?你是说那七个公子小姐?张家三位抱团,崔钟离跟两个远房亲戚找望海堂的人下棋去了,我能去哪?”
“不还有个女的么?”
“她叫齐婉云,是齐晚思的堂妹,我上次差点给她坑死。”
“怎么回事?”
“话说那天我去接水……”苏溪亭把事说了一遍,赫兰千河听到一半就笑开了:“哈哈哈,躺着都能中枪!”
两人闲聊的同时,撞上了苏溪亭口中“抱团”的张烒远、张栻迢和张礼真,三人受天一派邀,正往落梅院花厅去。双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之后擦肩而过。
邀人的是张家世交段家的大少爷段云泉。
邹元德下狱,公输策不好直接使唤右护法的徒弟,便传信回去,把自己最为信任的王邵筠和段云歌调来,前天刚到。段云泉和段云歌是同胞兄妹,却是掌门夏随春的亲传弟子,也跟了过来。
段云泉右胳膊支着椅子扶手,由着后边游弘瑛给四位倒茶:“张伯父最近可好?家父任职江州,这两年鲜有机会回京,先前老太太生辰,也没空去贺寿,她老人家不生气吧?”
张家三人当中,二十六岁的张礼真年岁最长、又是长辈,言谈较两位侄子沉稳得多:“一家人哪来什么气不气的,就是十分挂念你父亲,好些年没见了。”
张老太爷的正妻是段云泉祖父的姐姐,张礼真是庶出,与张礼文的两个儿子不同,他和段云泉没有血缘关系,只是两人年纪相仿,小时候就格外玩得来。可惜程家这些年淡出朝廷,连段云泉的父亲段彦臣都主动外调江州,还将一双儿女送到天一派,而张礼真注定要回归家族,与张式遥一块在朝堂之上谋个一官半职。
段云泉叹气:“也是啊,父亲在南边忙政务,我和云歌过几日又要北上,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北上?”张栻迢问,“是去雍州?”
张烒远:“应该是吧,那柳杨枫也不知道在磨蹭什么,屯了兵又不开战,搞得人人不安生。”
“慎言!”张礼真道。张烒远哼了一声,端起茶杯。
张礼真问:“怎么?天一派上回派去的人手不够?”
“全撤了,一是邹元德还有不少人在那边,二来,”段云泉摊手,“据说试探了几次,打不过。”
张家三人神色皆有变。天一派堂主以下也如清虚派一般有几位堂主,但战力最强的依然是两位护法。右护法精挑细选的弟子竟然打不过柳杨枫从北漠招来的杂牌军,说出去都丢人。
段云泉反问张礼真:“清虚派呢?都到这个节骨眼了,还不出人么?”
“我说了也不算啊,”张礼真说,“我跟我师父,就是玄溟堂堂主,说了几次,他都说要听掌门统一调度。江州在南边自然是安定,可是北边军情不容延误,来年春闱一开,我便辞别门派归京,若是会试、殿试都能考过,就央求陛下把我调到新平府去,也算是替朝廷出力了。”说到这里,他微微有些激动。
“小叔,我……”张栻迢想说他年纪小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
“你们都留在江州,不许去。”张礼真打断他。
张烒远一言不发,他并非不想上阵对敌,只是经过重阳武斗,他很清楚自己的实力在新弟子当中且不算顶尖,又遑论与柳杨枫相较。
“那正好,届时我在那边替你接风,”段云泉笑,“其实今日请你们来,是想问问清虚派沈真人那位徒弟的事——他真是妖怪?”
“诶,这事你最清楚。”张栻迢胳膊肘装着张烒远。后者立刻想起了被踹的屁股和半空的中指,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的确是,据说还是花妖,一般的刀剑根本伤不到他。”
“真的?若是将手脚砍下,难道还能长回去?”
“这……”张烒远没想到段云泉会这么问,“我就不知道了。”
张栻迢嗤嗤地笑:“他当然不知道,我跟你们说,上回他跟人家比试,给人用火法术撂倒了,连人家衣服都没挨到。丢人啊!臻午堂跟玄溟堂拼放火还输了,我从来就没听过……”
张烒远的脸大概跟煤球一样黑。
段云泉也笑了:“这样?不如把他请来,让我也见识见识。”
张礼真:“赫兰师叔算是长辈,我们怕是请不动,不如等明日。”
“师叔?一只妖怪罢了,”段云泉将茶杯放在桌上,顺了顺袖口的折痕,“皇上最近要招抚各州妖族,几个大派里安插一些妖族养着,安抚人心罢了,还真把它们当回事。”
张礼真觉得此话极不妥,唯恐被他人传出去:“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圣上的意思岂是我们能揣测的!”
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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