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看的怎样了?”赫兰千河问道。
“挺好的,就是字认不全。”郑寻庸腼腆地承认了自己文化水平偏低的事实。
苏溪亭不解道:“你师父怎么不多教你一些啊?”
“我师父他老人家虽然披着道者的皮,骨子里就是个商人,你能指望商人搞教育么?而且我没文化不代表郑震也没有,漏了馅丢了这大弟子头衔,我哪能天天混日子。”郑寻庸理直气壮。
“你真的是博士生吗”苏溪亭打心底鄙视此类占着经费混文凭的货色。
郑寻庸尴尬地挠头:“没念完退学了。”
赫兰千河惊问:“国内的博士也念不下去了?”
“嗨怪我自己。”
待苏溪亭与赫兰千河离开,郑寻庸挠着后脑勺又思索了一会儿,便敲开了张苗淼的房门,生硬地问了个好,也不顾师妹疑惑的神情问道:“师妹你是哪年到门派的?”
张苗淼说:“上次灾荒那年呀,还是师兄你领我见的师父。师兄你怎么了?是不是太闲了?”
郑寻庸觉得有些没脸,就换下个问题:“我的心不闲。诶,那我是哪年来的?”
“你是忘了自己几岁了?”
“有一点,”郑寻庸更怂了,“这人年纪一大就老是不记得年份,”他回头看了看敞开的门,“我先走了,告辞。”
剩下的十几天里,三人度过了短暂的安逸日子,各派因为夏随春的离去,明面上和气了不少。只是赫兰千河偶尔瞥见在房里翻书的沈淇修忽然把目光对向北面的窗户,眼里有让人看不懂的神色。赫兰千河由于忙着把千星宫用剩下的碎珍珠和矿石脚料拿到集市卖掉,过了几天才发觉沈老师的不对劲,于是他在一个上午跟苏溪亭讨债无果后,终于来关心自己的师父。之后沈淇修打开朝北的窗户,道:“夏真人要渡劫了。”
赫兰千河瞪着西北天空上飘着的几缕云丝,心道不想您还会预报天气,以后始阳山农作物的收成全靠您了。
“我是不懂占风卜雨,”沈淇修瞥了徒弟一眼,“你发财的事我帮不上忙的。”
“你怎么能这样想自己勤奋的学生呢?我方才凝神看了许久,并未看到任何可疑的天象,你怎么知道的?”
“夏真人以一敌三,必然已达乾元境,以往借着枯木符勉强压制以躲避雷劫,如今她破开禁制又身受重伤,便是再也躲不过去了。”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去,沉默之中一群麻雀扑棱棱落在对面的屋瓦上,“你的意思是,”赫兰千河脑子转了几圈,才道,“雷劫居然还可以躲?”
“经验来看可以”
“等一下我还是叫老郑,还有老苏,一起过来。”不等沈淇修说完,赫兰千河就跑了出去,先叫上苏溪亭,而后一起把郑寻庸从房间里拖了出来。回到沈淇修房里,赫兰千河指着郑寻庸说:“宣明派已经开始重新研究张祖师的手迹,师父你还是跟他说说吧。”
沈淇修也不迟疑,道:“修为的七重境界是仙道前辈根据感悟而划定的,其中一重分三乘,若是同等修为,无论年岁几何,功力始终相差不远,而一旦突破,便跃上一阶,故道者每到关键时刻,须得屏退杂念闭关炼气,就是为了突破到上一乘隔膜。然而自灵渠子踏入仙道,晖阳境道者越来越多,每当他们想要突破乾元境下乘,天上必然会雷霆大作,随后降下天雷。众多道者只得愈加刻苦,唯有灵枢子在周身画下符文压制灵力,才发现了雷劫的规律,因此清虚派道者若是到了晖阳境,都会在身上刻下枯木符,没想到夏真人也用了这招。”
“她怎么学会的?”苏溪亭担心门派里还有没清理干净的眼线。
“此事早已不可追究。”沈淇修说。
“怎么知道的都是小事,又不是人人都是夏真人,”郑寻庸的食指刮着鼻梁,“听沈真人这么一说,晚辈有个问题。”
沈淇修望向他,好似已经知道他要问什么。郑寻庸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微妙的神色,而另外二人的神情也变得凝重,他便直接问了出来:
“雷劫真的是天道为道者设下的考验吗?”
话音落在寂静的日光里。许久,沈淇修才安慰似的对三人道:“不与不是都一样。”
“能一样吗!闭关最忌讳打扰,你说老天是要检验一下我们的水平来道雷也没什么,专挑要命的时候劈算什么?!”赫兰千河怒而起身。
苏溪亭扯着他的袖子说:“淡定,淡定”
沈淇修早知道自己徒弟会有如此反应,淡然地嘱咐道:“此事你们不要外传,道者虽说淡泊,总归是有些自觉不凡的。”
他的话没说完,就听郑寻庸“噗嗤”笑了出来,接着对方又说:“我就说天道怎么会关心我们修炼得如何,”郑寻庸咧嘴一笑,“果然这才是我熟悉的老天爷。”
“我觉得天雷这事还远得很,车到山前必有路,边走边看嘛,”苏溪亭对赫兰千河说,“赫兰兄你快坐下吧,”随后她立刻把话题引开,“那这样看来,南宫掌门是真的厉害啊!”
“对,我们这辈数掌门师兄天资最高。”
132 外援的力量()
一日较一日暖的春风里,驿馆墙里墙爬上了各色的花,沈淇修同赫兰千河把东面的走廊擦得发亮,先铺一层地毯,再加一卷凉席,而后盖上一层柔软的锦被,最后把矮几茶灶等物置于其上。赫兰千河手指尖弹出一点火星,等白色的水汽从壶口吞吞地冒出来。这是沈淇修在江州的习惯,每到这时他总会拿一本晦涩的经书,对着赫兰千河逐字讲解里头的意思,同时教一些偏僻奇异的术法。日子一长,连郑寻庸都好奇起来,他心想屋檐底下不算室外,于是每天都跑来蹭茶水。
等苏溪亭练完剑,茶壶里正好添了一次水。苏溪亭脖子上搭着汗巾,不住地擦着脸颊额头——自打受了赫兰兄与郑兄的美容美发教育,苏溪亭暗自苦练,完全掌握要领后便失去了这方面的兴趣,又回到了每天刀光剑影的日子。赫兰千河是十分佩服她的韧劲的,手里头顾自拈决,同时远远招呼苏溪亭过去。
“毛?”苏溪亭就怕他又是要钱,说话愈发随便。
赫兰千河斜着眼睛:“我们大许可没有‘毛’这个单位,你欠我的按‘两’计。”
苏溪亭:“大冷天的——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呀!”
“把你的镰刀卖了。”赫兰千河心说你还跟我演上了。
“老爷!刀儿是我的命|根子!——”不就是演戏么,苏溪亭从来不怕跟人比,不光要演,她还要加戏,“——可是我砸了跑车买回来的呀!”
沈淇修猜他们大概又在讲老家的笑话,便对苏溪亭说:“外头冷,进来坐吧。”话音刚落赫兰千河就说:“这事能别提了吗?我不想听到‘跑车’两个字!”
“你要债的样子真的越来越有地主劣绅的风范了,”苏溪亭说完对着沈淇修微微欠身,“弟子先去换套衣服,身上怪脏的。”
过了一会儿,苏溪亭小跑着回来,大大方方地到沈淇修对面,一面冲着赫兰千河“去去去”地摆手一面坐下,屁|股着地前还因为对方动作迟滞往人身上怼了一下。赫兰千河气不过,叫嚷起来:“你个没大没小的,按辈分我比你大,按岁数我比你小,你不尊老至少要爱幼吧!”他末了提高了嗓子,“你还欠我钱呢!”
苏溪亭相当淡定:“嘻嘻。”
赫兰千河大惊于老友脸皮增厚的速度:“你怎么越来越无耻了?”
“郑兄说得好,欠五块天天记惦,五百压力山大,五万坦然自若,五百万云淡风轻,我觉得正是这个理,对于欠了你的钱我不仅不羞愧,甚至想再借一笔。是吧郑兄?”
连沈淇修的眼神都憋不住了,看向侧面的郑道友,被盯着的尴尬异常,连连躲闪:“我不是我不是,都是乱说的!而且房间里的我不是完整的我,你不要听风就是雨”
“切,”苏溪亭鄙视地瞥了他一眼,她本打算回江州找几个大户做点驱鬼一类的活,然后把钱还了,哪知道赫兰千河每天都在她跟前像切萝卜丝一样叨叨,“今天沈师祖教什么呀?”
“喏,”赫兰千河抬起胳膊放在桌上,手心里捧着一座小小的六角亭冰雕,其中础石台阶、砖缝靠椅、飞檐屋瓦历历可见,然而亭子正中悬着一团蓝色的火焰,光芒掩映之下寒冰不见融化,映射着冰蓝色的光彩。
“厉害了,”苏溪亭派上赫兰千河的肩,“又气死一个物理学家。”
赫兰千河得意洋洋,他没有挑战物理学的兴趣,但对自己作品的价格却有很多想法;而郑寻庸就没那么顺利了,他照着沈淇修所说,将自身雷法引入水中,却始终无法融合两物,只能苦恼地请教沈真人再讲一次。
沈淇修道:“你试试两手同时画水与雷两种符法,然后融合在这只茶杯里。”
这对郑寻庸而言并非难事,毕竟他当年是可以左手握着鼠标目镜瞄准、同时右手在手机上按键连击的高人,深宅在家的岁月给了他平衡的左右手与一条侧弯的脊柱,如今竟然又派上了用场。左手引茶水绸缎一般从杯中抽|出,在空中缓缓旋转;右手手心闪现着青蓝色的光芒,一点点靠近透明的水球,雷与水接触的瞬间,几点水花溅射|出来,打在郑寻庸的手背,刺得皮肤微微发麻,但他毫不为意,反转手背将两种力量往茶杯里压去。当手从杯沿上拿开,里面的液体仿佛凝滞了,中间有不时纵横交错的细小雷电明灭生辉。
“可以了?”苏溪亭问,“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郑寻庸挠头:“其实是我们门派南面最近跑来的妖怪有点多,我的炮不够用了,而且火器炸完不好收拾,贴符纸又怕下雨泡了水,我想干脆就用水包着雷咒挂在林子边缘布防。”
沈淇修一直觉得郑寻庸很有想法,便帮他改进了几处。正巧此时望海堂派人来,请沈真人过去一叙。沈淇修估摸着大概是计闻星又想找人聊玄理,他自然而然地成了解闷的,就给三个晚辈指了书上几段文字,让他们细细研读,自己则跟着使者去了。
然而他前脚刚走,后面苏溪亭就长舒一口气:“呼,总算走了。”
“你也不用这样吧,”赫兰千河无奈道,“都两年了,我师父早就给我们同化了。”
“不是,我只要跟尊仙在一起都很有压力,”苏溪亭说,“我得练多少年才能赶上他们啊?”
赫兰千河:“大概是练成非洲人的时候。”
“你少说两句,是会胃痛吗?”苏溪亭眯着眼睛,“再说了,小白脸有什么用?”
“哎哟你倒是举个比我厉害的人物让大家开开眼界。”
“那谁、那谁,”苏溪亭突然有了主意,扬起脸得意道,“闵水那边、人家栾诸将军才是真男人,你这种就知道打算盘的小白脸敢跟人家比?”
赫兰千河举起茶杯:“他是狐狸,不是人。”
“犬科。”郑寻庸补充。
小院里的风顿时乱了起来,墙头成簇的花团摇摇晃晃,碎散的花瓣带着香气飘远。而在宫城之中,计闻星伸出手接住几片落红,指尖捻了捻花瓣的纹路,又轻轻将它们吹开,他叉手靠着廊柱,眼睛望着院里练功的众后辈,目光涣散,只有搭在胳膊肘的白丝绦摇摇晃晃,显示出主人并没有完全神游天外。然而在沈淇修进门的瞬间,计真人便换了神色,笑眯眯地将贴着柱子的背部挺直,道:“沈真人的小徒弟没来?”
沈淇修客气道:“他自知根基尚浅,不好再来叨扰计真人。”
计闻星把沈淇修请进屋里,说道:“可惜,我还指望再尝尝上次那糕点呢。”
哇,这人真是不要脸。沈淇修想,依然是恭恭敬敬的模样:“计真人找我有事?”
“有,”计闻星忽然严肃起来,“我很闲。”
那可真是了不起。沈淇修挑了一张椅子坐下,道:“本派这几日也清净了不少。”
“听说严掌门那边差不多。”
沈淇修问:“您是听到什么消息了?”
“各种消息都有,近来某几个门派屡屡受传召,譬如那个紫|阳派,临溪楼,还有哪个”计闻星垂着眼皮子想了想,“归阳派,也不知是怎么了,跟着他们面圣的似乎多了不少,因此就有人猜测,宫里兴许不只是要招揽散修。”
此事并未出乎沈淇修意料,因此他只是不咸不淡地答道:“人之常情。”
“我觉得修仙之人,总是要比凡人高那么一些的,这常情是不是太多了,”计闻星轻笑,“沈真人远在江州,京里如何终究是隔得远,可公输护法就不同了。”
沈淇修自然清楚,十九使里头几个靠着朝廷发家的门派一旦将更多小派联合起来,就会像锁链一样缠住公输策的手脚;为此他和鱼尘欢都劝过左护法,甚至请他到始阳山暂避,但都被拒绝了。公输策说:“我是天一派的护法,如今门派人心惶惶,我决不能离开。”鱼尘欢也知道他始终有些凡心,便弃了先前的念头。
“说到人之常情,我有个问题要请教请教沈真人,”计闻星的胳膊支着身体朝着沈淇修侧过去,“于道者而言,凡人的七情六欲究竟是何物?”
沈淇修往后靠了靠:“计真人得道多年,难道不是早就参悟了么?”
“正是年岁久了,有些事反而看不真切,”计闻星知道对方嫌弃自己,往那头凑得更带劲了,“以前修炼那时,这些于我都是阻碍,故我不听、不看、不思、不念,有天忽然回头,望之过去种种,竟如同飞鸟俯瞰河川,大江如丝带龙船如芥舟,这个念头在我心里留了好些年,可自出关以来,回想这百余年,我在道上走得太远,其实也并不如何了解所谓七情六欲,便想同沈真人讨教几句。”
沈淇修沉思片刻,道:“我与您见解不同。”
“请。”
“飞鸟视江河为带、船舶为叶,但人行舟上,舟盛水中,仰头望九天之上的飞鸟,大小与咫尺之距的飞虫又有何异?故不可以眼中大小而论高低。我以为仙道与人道,二者并行世间,无高下之别。”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计闻星乐了,胳膊里的大白尾巴欢快地摇了起来,“待会儿太子面前,麻烦沈真人再复述一遍,有劳了。”
沈淇修的脸僵住了,半晌道:“太子?”
“这不玉衡那帮人结队去皇上那诉苦,说我们恃强凌弱不顾他们死活,东宫那就派人到我这来说情,可又不能说得太明白,太子殿下就要找我去论道,”计闻星微笑着说出原委,“当着人家的面说人家坏话,着实有些伤人,干脆由你去讲,哄得太子殿下高兴高兴。”
“您为何不将在下这套搬过去呢?”
“我这人直|肠子,只说自己心中所想。”计闻星满脸正直,而后往门外看去,“哟,来请了。”
沈淇修明白过来,这人是被宫里暗地里拉拢一番,耐不住性子,便找自己来替他挡一阵。心里吐了几个不怎么脏的词,沈真人自认活该,之前竟然还对计闻星的人品有那么一点信任,只是他的闷气还没聚集,就被进门的人打散了。
叶雨信在门外,见到昔日的师祖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向计、沈二人行礼,道:“时辰到了,请计真人移驾东宫,太子殿下已恭候多时。”
“好,”计闻星和善地说,“我同沈真人收拾收拾就过去,麻烦道友在门外候着。”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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