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假思索,行到崖边探身去采,周瑜只叫得一声「小心」,赵云已摘了那花折身而回。
递到眼前的红花,娇艶欲滴。
周瑜怔了好一会儿,淡淡微笑:「子龙将军,花畔乃是断崖。」
赵云回头看了看,脸上掠过一丝尴尬,略有些笨拙地将花塞给周瑜,讪讪地问:「都督不喜欢吗?」
周瑜没有回答,却道:「十年前,也有人似子龙这般鲁莽,为吾摘一朵花。」
赵云楞了一楞,周瑜的神情与声音都太过平淡,以至他要到很久很久之后才想到他话中之意所指之人。
将花斜插襟上,周瑜转头对赵云笑道:「此花正当盛放,子龙将军也忍心采得。」
赵云老实地回答:「便算云不采,数日之后,这花也会谢的。」他看看周瑜襟上的花,又看看周瑜,由衷地又道,「这花和都督一样美。」
周瑜微微地笑了。
赵云决定收回自己刚才的话:周都督比那朵花美多了。
「子龙将军,这话你也会对你家军师说吗?」
「呃……」
赵云试图在脑海里虚构了一下孔明与花的组合,结果想象不能。
周瑜看着他略显苦恼的神情突然心情大好,顺口又问:「若今日孔明先生与瑜易地而处,子龙将军亦会一般作为吗?」
赵云毫不犹豫地点头:「会啊。」
周瑜扯了扯嘴角:「若是刘皇叔呢?」
「那采花的会是二哥。」
「那若是子敬呢?」
赵云惊奇地反问:「子敬先生也喜欢花?」
周瑜皱了下眉头:什么叫也?
赵云没有追问,却不知想起了什么,一脸追思地道:「不过军师和都督的爱好还真像,上次军师也是……」
周瑜打断了他的话:「吾与孔明先生没什么像的。」
「都喜欢花啊。」赵云完全没有注意到周瑜的脸色,自顾自地道,「还有就是都喜欢美丽的东西,比如军师就很喜欢都督……」
「子龙将军……」
「嗯?」
「不要再提你家军师。」
「可是……」
周瑜额头青筋迸了一下:「没有可是。」
赵云觉得无比冤枉:明明是……都督你先提起军师的啊……
回府之后不出意外地鶏飞狗跳,旁人倒也罢了,唯有鲁肃不好打发,在他旁征博引滔滔不绝的谆谆教诲之下,赵云实在无法对那个把自己推出来当挡箭牌自己躲进内室去装死的周都督保持起码的敬意,待得鲁子敬先生意犹未尽地忿忿离开,赵云觉得自己已经筋疲力尽。
周瑜进来的时候他正跌坐在席上拼命往嘴里灌凉水。
为表抚慰,周都督命人换了酒,亲自为赵将军斟酒。
赵云喘息方定地抬眼瞪他。
周瑜笑吟吟地安慰:「子龙辛苦了。」
为示亲密,连将军两个字也不叫了。
从未在人前失礼,但许是真累了又许是心情,赵云放纵自己倚在了几上。
盛在觚中雪白的醴递了过来。
自从被鲁肃三令五申禁饮醇酒之后,都督府上备下的便只有这甜水般的醴了。
一口气连饮数杯。
稍事冷静,赵云开口感叹:「想不到子敬先生是如此有韧性之人……」
周瑜微微一笑,为自己也斟了一觚,淡淡地道:「子龙以为子敬乃是懦弱无能之辈吗?」
赵云赶紧摇头。
周瑜笑了一下,道:「子敬力主联刘抗曹,以成三分天下之势,刘皇叔能借得荆州亦是子敬力主之故,如此这般为他人做嫁,无怪乎子龙以为愚蠢。」
赵云的脸红了起来,小声道:「吾方只是借…借……又不是……」说到后来越发气微,赶紧抢过周瑜身前的酒尊使劲往自己觚里斟。
周瑜不禁失笑:「一借永不还,连子龙也知的事,子敬岂会不知?」
赵云这次是真的怔了一怔:「那……」
「如你方才所说,子敬是个无比坚韧之人,他认定之事,任谁也无法改变。」周瑜说到这不知想到了什么,双眉几不可察地一蹙,露出些许讥诮之色,「你家军师不就是吃准了这点吗?」
赵云觉得似乎有义务替自家军师辩解几句,但说假话这种事素来不是赵将军的特长,结果嘴张了好几下,最后只是又灌进了一堆酒。
如此对坐无语,周瑜却不知哪里来了兴致,命人取琴伺候,赵云便趴在几上看他抚琴。琴音泠泠清朗悠远,听着听着,不知不觉朦胧睡去。
一觉醒来,却是置身榻上,身侧一人和衣而卧,赫然竟是周瑜!
赵云的第一反应是:吾会被军师掐死!
直到确定自己与对方都裹得像粽子一般密不透风才小小的出了口气。
赵将军直至此刻才想起军师交付的三只锦囊。
赶紧背转身去检查,确认未失,小小的一口气总算又粗了点。
一回头,却迎上周瑜含笑的双眸。
刚粗了点的一口气立马倒抽了回去:「周……周都督……」
「睡得可好?」周瑜笑得一派温和,赵云却只觉大事不妙,室内升着火盆,温度本就不低,他再一急,额上便不觉渗出汗来。
「子龙,你热吗?」周瑜一脸关切地靠过来:「热的话就把衣服脱了吧。」说着说着手便伸了过来。
赵云下意识地挥手一挡。
周瑜哎呀了一声。
定睛一看,却见他抚着肋下,脸上一片苍白。
赵云大吃了一惊:莫不是触了他的旧伤?不禁叫了一声:「都督……」
看他惶急,周瑜却又笑起来,伸手竟抚上他的面颊,柔声道:「子龙是在担心吾吗?」
哦不,就算刚才有现在也不,一点也不……
整个人被困在周瑜与墙壁之间无法逃脱,又怕再伤到他不敢挣扎,赵云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周瑜越凑越近的脸,一张嘴一开一合,已经吓得连不字都发不出来了。
带着热意的呼吸吐在脸上:「子龙,如何呢?考虑到吾这边来……」
赵云连一个字也没听清,抓紧了衣襟在心里直叫:救命!救命!救命啊军师~~~~
「都督,子敬先生到访。」
门外传来的声音对赵云而言不吝天籁,趁着周瑜一愣间,赵云以比当日长阪坡更为迅猛的身手脱身下榻,由于太过慌张,竟连履也不及趿便推门冲出。
廊上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叫声。
周瑜放声大笑。
于是出现在由于担心而一大清早登门探望的鲁子敬先生面前的,便是衣衫不整仓惶逃窜的汉家虎将与……同样衣衫不整伏榻大笑的江东都督……
鲁肃顿觉自己又老了好几岁。
「哎哎子敬,你受了孔明多少好处?」笑声未歇,周瑜便打断了他训斥的首句,鲁肃对他这般纯属胡搅的问题早已习惯无视,却在第二句话出口之时觉了那人的不对。
「公瑾!」
鲁肃的声音在看清枕边的鲜红之时失去了平稳。
周瑜淡淡地笑着,随即捂着嘴剧烈地咳嗽,鲜血一滴一滴自指间滑落,鲁肃刹那间觉得天地一片灰暗。
「子敬…吾的报应……快到了呢……」
这是周瑜在鲁肃怀里失去意识前最后说的一句话。
「报应吗?」
孔明望着清朗的天空,不动声色地勾了一下嘴角。
赵云站在他身后,默默无语。
「哎子龙,放心,你的报应还早着呢。」
军师戏谑的口吻幷未让对方附合地露出微笑,相反,青年的表情更沉重了几分,似是鼓了好半天勇气,终于开口:「军师……」
「嗯?」
「周都督……」
「时日无多了吧。」
「那你……」
「子龙,吾给你的锦囊呢?」
稍稍一楞,赵云从怀里将贴身收藏的三只锦囊取出来,递到孔明手中。
花纹繁复的华锦,尚带体温的柔腻,一如曾有过的肌肤交缠。
孔明默默地看了好一会儿,喟然轻叹:那一晚,你早就……看过了吧?
'诸葛亮X周瑜'灭焰(八)完
连下了三日的雨终于停了。
但军队仍然停驻在巴丘。
无法起程的原因在于统帅的突然卧病,而唯有少数几人知道,周都督的病已经拖很久了。
自年初那次突来的呕血之后,周瑜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即使从表面上半点也看不出来。
刘备回转荆州之后,周瑜便即诣见孙权,要求起兵入川。
如今回想起来,孙权应该是有所察觉了吧,所以才答应得那般干脆?
只不过,天意素来难测,就好比现下,谁想到病势突然就恶化到这种地步呢?连想弹个琴也只能摸著书案画饼充饥……
帐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随即帐帘掀起。
起落间带进一丝寒意。
专心致志地抚琴,直到一曲终了,周瑜才放下手,轻轻叹了口气。
来人轻轻鼓掌。
周瑜头也不抬地问:「口令?」
「妖道。」
周瑜抬起头笑了。
昏暗的军帐内霎时一亮。
「比吾预想中早呢,先生。」
「因为子龙着急啊。」不动声色地卸下刚刚才换上的吴兵军衣,孔明在书案前坐下来。
虽有设毡,但没有铺席的地面仍隐隐透着山间特有的湿寒。
周瑜没有起身,却稍稍挪了一下身子,示意孔明坐到自己身边来。
「都督是在担心亮吗?」
「哦,吾只是怕万一你病了子龙会比较辛苦。」
「呃……都督,你真伤吾心……」嘴里这么说着,人却早已靠了过来,手臂一长,揽住了周瑜的腰。
孔明用另一只手挑了挑灯芯。
就着稍稍一长的火光他仔细端详周瑜的脸。
「气色很差。」
「嗯。」
「不过没怎么瘦。」
「吾脸大。」
「身上瘦了……」
只臂环过去测出的尺度,锐减。
「军务烦琐,主公顽固,外患未除,部下又不省心,想喝个酒就被人说都督要保重,想活动活动就被人劝都督多休息,连想弹个琴也要被告诫勿要劳神,除了喝药就是吐血,不瘦才叫怪……」
孔明笑了一下,捉起他的手:「怪不得。」
周瑜侧过脸斜眼瞅着他笑:「吾尝问子龙,吾的琴弹得好还是他家军师弹得好。」
「咳……」
「你知他怎样说的?」
「咳咳……」
「当然是都督你弹得好。」说这话时赵云一如既往地诚实认真,「军师弹琴像弹棉花,听不懂不说还时常扰得众军士夜不能寐,可都督那晚弹了那么久,吾却能一觉到天明,说明都督实在是比军师弹得好!」
孔明咳不下去了,只得老老实实地低头认错:「都是吾教导无方……」
周瑜同情地瞅瞅他,「不不,遇到子龙这般极品,先生你也辛苦了……灯太亮了。」
孔明掐了掐灯芯,火光微弱下去,周瑜长长的睫毛忽闪了几下,问:「子龙呢?」
「外头呆着。」
「你就带了他一人?」
「子龙一人尽够了。」
周瑜轻轻叹息:「你当真不怕这是吾诱敌之计?」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孔明捉起他的手凑到唇边轻吻:「这句话亮说第三次了。」
周瑜这次真的笑了:「同样的甜言蜜语,先生对多少人说过?」
孔明没有笑,轻咬着那修剪得干净齐整的指甲,他淡淡地道:「除了都督,亮不需对任何人甜言蜜语。」
周瑜失笑:「瑜该说荣幸?」
「都督不信?还是都督不愿相信?」孔明深深地看着他,那目光深沉而冷酷,几乎是下意识地,周瑜的身体向后一缩。
孔明加重了臂上的力道。
若无其事地又追了一句:「或是不敢相信?」
周瑜小小地扬了一下眉。
——他反击之前习惯性的小动作。
孔明猛地将他一拉。
突如其来的眩晕轻易瓦解了周瑜将出口的反驳,待得那阵眩晕过去,周瑜才发现自己整个人倒在孔明怀里,青年的手温柔至极地轻抚着他的脸。
毫无疑问,自己被摆了一道。
「都督……」孔明的声音恍若叹息,「你明明知道的……」
周瑜回答:「孔明是聪明人。」
这是第一次,周瑜唤他的字。
孔明回应得很快:「公瑾也是聪明人。」
「所以吾一直认为只是偶然。」
「一次是,两次是,三次就不是。」
能让聪明人甘心当傻瓜的理由幷不少,但也绝对不多。
周瑜沉默了好一下,再次露出的笑容变成了苦笑:「哎哎,孔明,你还年轻……」
没让他说完,孔明低下头去,轻轻吻上他的唇。
蜻蜓点水般的轻吻。
「故讨逆将军去世的时候,比亮现下年轻数岁。」
周瑜看上去很想抬起手来掩住脸翻个白眼,结果最终只是闭上眼睛呻吟般叹了口气:「别提伯符……」
「亮只是提醒都督,年少轻狂这种借口不适用于诸葛亮。」
「那你要我相信什么?」
「相信亮的心。」
周瑜睁开眼睛微笑,稍稍抬起手,食指指向孔明的胸口:「哪颗心?野心?还是贪心?」
孔明没有回答,却道:「都督曾与吾谈到子龙。」
周瑜等待孔明说下去。
「都督称赞子龙少年英雄,举世所稀。吾也认同都督之言,认为能得子龙,夫复何求。」
「但是?」
孔明没有立即回答,却抬起手,徐徐解开周瑜颌下的缨,旋即拔笄取冠,周瑜懒怠动弹,便由得他去。不一时,发髻散落,黑发流水般滑下肩头。
孔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都督……」他道,「子龙是每个男子的梦想,而……而都督你……」孔明的脸上第三次露出那种苦恼又迟疑的神色,带着莫可名状的些微焦躁,那双平日里总是精明内敛的眸子合拢又睁开。
「都督。」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周瑜,喃喃地道,「你就像每个男人少年时幻想的初恋,又美丽,又骄傲,艶若桃李,冷若冰霜,那么遥不可及、高不可攀,却又让人……魂牵梦萦…欲罢不能……」
「……听起来像是在嫌弃吾脾气不好……」
孔明将脸埋在他的颈间笑得双肩颤动,随即指控:「都督你真是不解风情……」
「你那首抄袭曹操的情诗也风情不到哪去。」
「胡说,吾那首可是原创。没有风情是都督你偏心,据说故讨逆将军写个『卿卿吾爱』你都赞其『文采飞扬』。」
周瑜懒懒地闭了下眼睛,含含糊糊地反驳:「孔明你若号称『卧龙霸王』吾也会赞你文采飞扬……」
孔明站起身,旋即弯下腰,将周瑜打横抱了起来。
周瑜闭着眼睛夸奖:「力气渐长啊先生……」
「因为都督你瘦了。」
吐在耳边的呢喃柔情似水,孔明徐徐为他宽衣的时候,周瑜闭着眼睛抬手。
全然靠着直觉摸上孔明的脸,然后一径往上,有些笨拙地替他解散发髻。
「叮」的一声,竹簪落地。
孔明的发丝瀑般披下来,拂上周瑜的脸。
仍旧闭着眼睛的周瑜噙笑低喃:「好痒……」
孔明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拂开散落到周瑜脸颊上的发丝,语言在此刻成为多余,发丝交缠,一如肢体。
细微的喘息渐渐变为断断续续的呻吟。
月光自帐顶上悄悄流过。
分不清是欢愉还是痛苦,周瑜美丽的脸微微仰起,孔明便满是眷恋地咬上他白细的脖子。
「都督……」孔明突然出声,变得沙哑的嗓音里满是挣扎压抑,明知不该出口的话,却不知为何无法控制,「别去……」他低低地道,「别去西川……回去……都督…回去……」
一直没有睁开眼睛的周瑜冷淡地问他:「你在害怕什么,孔明?」
青年满是爱怜的脸上蓦地掠过一丝痛恨:「周瑜……!」他第一次当面直呼他的名,突然加重了侵犯的力道,意料中那人皱起眉头低吟了一声「好痛……」
「周公瑾…周……都督…你为何总是这般……」带着恨意的声音终究渐渐低下去,化作一声长叹,「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周瑜终于睁开了眼睛。
即使在这种时候,他的眼睛依旧清澈。
他看着孔明的眼睛,那双素日里从容睿智的眸子里欢愉与痛苦死死纠缠。
「孔明。」周瑜轻轻地唤他,「你明知天命不可更改。」
「你也明知吾能……」
「保命的法子留着自己用就好。」
孔明突地恼怒起来:「吾求你也不成?」
「那吾若求你来江东呢?」
孔明一怔。
周瑜看着他道:「若吾现下求你来吾江东共保吾主,你意如何?」
孔明半晌无语。
周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淡淡地道:「若是十年前…依着吾的性子,孔明你大概早已身首异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