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难怪他会打我啊……”高钦福还想着昨日被踢的手臂。
李敢当医师继续说明:“为了更深入地了解杜裕忠这种精神病症的起因,我当时从杜家问到了他小时候的生活状况。事实上,由于家境贫穷,杜裕忠的父母亲一直忙于谋生,从他的童年开始,除了祖父之外,几乎没有人陪着他长大。更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他的祖父似乎患有心因性的记忆丧失症。
“心因性记忆丧失症是一种解离型歇斯底里精神官能症,所谓的‘解离’,指的是一个人的意识、情感、记忆等心理运作,或运动、行为等生理运作的整合功能发生混乱,造成暂时性的改变,导致上述部分的机能丧失。这类病症在严重的情况下甚至会造成心因性神游,也就是时间延长的记忆丧失,通常患者处于这种状态中,并不知道自己的记忆已然丧失,还会离家外出游荡到很远的地方去。杜裕忠的祖父据说的确有四处游走并且不知道自己是谁的状况发生,而杜在儿时被这样的祖父带到离家好几公里的地方,他讲什么话祖父又充耳不闻,我想这是他日后与人在沟通上发生障碍的主因。
“两位,你们想想看,遇到这么一个特殊的病例我怎么舍得放手呢?人类的脑部构造、中枢神经与精神意识状态一直以来都是医学界亟欲探索的未知领域。在中国,或许成因较单纯并且极端的这类病患比这儿多出很多,但像杜裕忠这种集各类病症于一身、形成原因复杂的患者却相当罕见。于是我才决定多待在高医一阵子,专心研究杜裕忠这个病人。
“不过相信你们一定也知道,治疗这种复杂的病症,除了长时间的观察和检测之外,医疗费用也不可或缺。很不幸的,杜家无法长期负担这么大笔的医疗费,所以治疗了一年左右,他的父母亲就想叫停。基于研究兴趣,原本我甚至提议由我来支付部分费用,算是援助他们,但杜先生是一个很古板的人,说什么也不愿意。总之,治疗到最后终于不了了之,我在那时也只能尽力而为,让他的病情不会继续恶化。算一算时间,断断续续治疗了大概也有四年左右吧。”
谈到这里,李敢当就不再说话了。办公室里沉默了半晌,高组长等李敢当喘一口气以后才开口。
“那真是太好了!有你的协助,警方必然可以早日破案。”
李敢当医生似乎不打算再继续谈论杜裕忠过去的病历了:“警察先生,那现在可以轮到你们来告诉我,他到底做了什么需要劳动大批警力的事了吧?”
3
“李医师,这正是我们今天来访的主因。”高组长说,“请问在你治疗杜裕忠的那段期间,是否曾经听说过他提到什么……魔法之类的事?”
“魔法?”
“事实上,当警方发现杜裕忠时,他正被钉在命案现场的一个木箱子里。就在木箱被我们打开以后,杜裕忠旁若无人地跳了一场奇异的舞蹈,还说了‘换头魔法’的怪话……我们在想,他很可能案发当时就在现场,说不定看到了什么与破案有关的事情;甚至,他就是凶手……”高组长停顿一下,“总之,警方需要更多的资料才能更深入地追查。”
“原来如此。”
“虽然在现今这种科学时代谈魔法实在有点无稽,不过或许也可以想成是杜裕忠错看了什么,由于无法理解才将它当成魔法。如果我们至少能让他说出来,分析一下他的证言,不管有多么不合理,也是一条可供参考的线索。”
“我懂了。不过魔法并不像一般人想象中的那么无稽喔,警察先生。”李敢当的话兴又来了,“十八世纪末时,欧洲人认为魔法、炼金术以及各种渎神行为都和精神病有关,而崇拜撒旦或不信耶稣的人则会被当成罪犯看待。任何自称占星家、卜卦师、巫师的人,都被认为在借此操纵幻象手段,企图迷惑众人的心智,于是异常、心理病症患者那些语无伦次的说话方式、无可理解的疯狂行径,恰好正是那些宗教家开刀的对象。”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表面上看来,精神异常者确实给人罪犯的感觉。他们所做的事情大多不见容于社会规范内,具备了犯罪的潜能。中世纪就是在这种观念下影响了欧洲人对疯子的医疗制度。由于犯罪者和疯人都会破坏正常的社会秩序,都会对道德观造成负面作用,所以他们被归于同类,全都被关到监狱里。精神异常者甚至会和死刑犯同处一间囚室。
“精神病之所以会与罪犯相联,是由于人们的恐惧。人们对于疯狂的恐惧,正如同人们对犯罪的恐惧,因为人们向来就是在追求一种安定的社会化生活,而这些人则都是道德、礼法约束下的失误。这种错误的观念,直到十八世纪末才得以改正。精神病患也才开始得到较人道的对待。”
为了避免李敢当将话题愈扯愈远,高组长迅速把话一插:“没错,这一次,我们还是希望能借由你的专业知识,设法从杜裕忠口中得到一些供词。”
“供词吗?”李医师说,“其实,我昨天晚上和杜裕忠谈过话,也作了纪录,或许警方会很有兴趣。”
“什么?已经有供词了?医生,难道你已经获得破案的证言了?”
“我曾经和杜裕忠接触过一段时间。虽然我不知道隔了这么久,他是不是还记得我,但我既然是医生,当然就能利用临床上的医疗方法和他对话,”李敢当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几张钉在一起的笔记纸,递给高钦福,“记录得相当凌乱,人一送来这里,我马上就拨时间和他谈话了,针对的就是他昨晚的遭遇。
“不过,除了这些不知所云的东西,我也问不到什么更多的事情了。谈到最后,他一直在重复相同的话,而且愈说愈激动,为了避免他的精神失控,我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高钦福仔细翻了翻那几张笔记纸,读了几页:“好奇怪!他居然说到什么……洋葱?弹孔?山和雪?这实在太荒谬了吧……命案现场根本没有这些东西啊!”
“在精神病患的眼中,世界是扭曲、变形的。事物之间并没有精确的逻辑顺序,而是经由直觉、透过影射反映出来,犹如镜像般的幻梦,特别是杜裕忠又是个敏锐善感的人。人的心灵状态是很复杂的,也许他另有所指,而不是字面上的意义。分析心理学派的创始人容格曾说,醒着作梦,就是精神病……”
李敢当的神情饶有兴味,问:“这跟你们所谓的换头魔法,是不是能找到什么关联性?”
“事实上,警方截至目前为止,也还不知道什么是换头魔法。我们原本以为,可以在这里直接找到什么答案的……”
“不如,现在就和我去看看杜裕忠吧。今天整个早上,我都在应付那个推理小说妄想症患者,还找不到时间再去观察他的病情。”
“没关系吗?可以见到他?”
“当然了,他是你们带来的,你们当然有权利见他。组长,还是你怕他会像昨天一样发病?放心好了,护士小姐给他打过镇静剂,他乖得像只贵宾狗一样。”李敢当拿起桌旁电话的话筒说,“MISS王,我和两位警察要去二楼病房,麻烦你先通知一下护士长。”
郑绍德把头凑近高钦福身边,斜眼看着那份供词。高组长信手把笔记纸传给他,自个儿不知道思考着什么事情正在发呆。
“哦,对了,我还查阅过杜裕忠过去留下的病历资料!稍微整理了一下。”李敢当站起来,从身后的书架上取下一个牛皮纸袋,“里面的东西不算很多,大部分是杜裕忠的手稿,也就是几年前他在治疗期间写的文章,虽然是很久以前的尔西,不过对警方来说或许也多少少会有一些参考价值吧。”
高饮福伸手接过牛皮纸袋,把里面的纸张抽出来。
他定睛一看,不由得轻叫出声:“这又是什么鬼画符啊?”
那几张图画纸上面写满铅笔字迹,但完全看不出来在写什么,因为笔迹实在太潦草了。从纸面上的凹凸不平以及粗重的石墨刻痕,可以感觉得到当时杜裕忠并不是在情绪稳定的状况下书写的。他在写这些字时一定相当用力,好几个地方微微现出破洞,而狂乱的笔划,则使得那些文字变成无人能了解的符号。
“不必太惊讶,这就是杜裕忠典型的妄想。我们曾经做过一连串的绘画疗法——这种精神治疗,是容格所提倡的。根据他自身的临床经验,他认为在心理治疗过程中,以绘画做为表达潜意识的工具,要比语言更为直接有效。不过,杜裕忠的图像思考能力显然与常人不同,刚刚我也提过,他经常受到脑中那些作家魅影的刺激,因此,他才会不由自主地写下这些古怪的文字,而不是用绘画来表现。”
“这是中文吗……?”
“是中文没错,不过里面绝大部分的字都被杜裕忠简化过。比方说需要一笔一划慢慢写齐的字,他就只会写出其中几笔,另外有一些出现好几次的字,所省略的笔划居然不一样。这更增加了辨识的困难度。”
“喔……”高钦福忍不住再问,“医生,那么这些文章的内容究竟是写些什么?”
“我也没办法完整地解读。我曾经花了不少时间在辨认那些乱七八糟的字上,看看是否能有助于对他病情的了解。可是就算是在他情绪比较稳定时所写的东西,纵然字迹的辨识变容易了,然而对于文章的内容仍然完全无法理解。那好像是一些故事,但却看不出那些故事的主题是什么……我认为,那是存在于杜裕忠脑中,支离破碎的思维直接反映的图像。他希望用文字来描述,却因为受制于心中失控的画面,导致他写出混和了文字与图形的怪东西。”李敢当说,“杜裕忠写了很多,不过我只留了一些下来。”
高钦福张大眼睛瞪着那几张图画纸,对他来说,那些文字根本就感觉不出是文章,甚至连成不成句子都还有问题!
这时,李敢当桌上的电话铃响。他按下通话键,传出一阵模糊沙哑的女声:“准备好了。”
“谢谢。”李敢当抬头说,“我想我们可以过去看杜裕忠了。”
“嗯,走吧。”高组长回答。
然而,沉默已久的郑绍德,却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似的,还在入神地阅读那份杜裕忠昨日在医院所陈述的供词。那是他全然无法理解的荒诞意识世界。
望着这份内容甚至和案情八竿子打不着边的谈话纪录,他几乎可以确定一件事——杜裕忠疯了。
第九章 无理智者
1
根据李敢当医师提供的电话号码,警方在十日下午与杜家得联系。
杜裕忠的父亲是凤山市一所初中的教务主任,白天都必须待在学校,所以郑绍德便与他们相约,在傍晚的时间登门拜访。
虽然在高医中和医院的精神病房里见到了杜裕忠,但正如李敢当所言,他一反昨日跳舞、嘶吼甚至拳打脚踢的激烈行为,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他并没有睡着,双眼仍然空洞地望着前方,一句话都不愿意说。
另外,原来这间双人病房住的另外一个病人,就是先前在李敢当办公室见到的青年,不过当他们到时,那名青年由护士带到外面去散步了,所以不在房里。而其他病房的病人则彷佛借由心电感应察觉杜裕忠和谋杀案有所牵连一样,都离那间病房远远的。
“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可怕嘛。”这是高钦福参观过精神病房后的感想。
向李敢当医帅道别以后,他们两人随即回分局将取得的证词资料归档。下午的时间则是与其他同事一起进行朱作明背景及犯罪动机的搜证。由于朱作明是林浩山较为亲近的工作伙伴,所以林的政界关系也连带使朱受惠。于是,晚餐时间高组长必须半查案半应酬地出席那些政界相关人物的饭局,调查杜裕忠的后续工作便由邓绍德独力进行。
杜家位于五甲一路上的一条小巷子里,那条巷子长度大约五十公尺,两旁的住宅门面虽然看得出来已经翻修多次,但仍然翻不去那些房子的狭小、低矮,以及腐朽。天色的昏沉更显得整个巷道死亡般地灰暗。有如墓碑。
“好狭窄的巷子。”郑绍德骑着机车寻找杜家的地址,巷子口停靠的一辆大卡车,好像是家具还是装潢公司的工作车,几乎挡得巷子毫无通道,看起来巷子的宽度绝对容纳不下三部汽车并排。他隆隆的机车声引来附近放学后小孩子的好奇目光。
“十二号……找到了。”他停好机车。
一位面容苍老、年纪可能已经有六十几岁的妇人在郑绍德按下门铃不久后闻声探小门外。
“您好,我姓郑,市三民分局。我想您是杜太太吧?”
“请进。”杜太大的语气十分呆板,“我先生在。”
郑绍德走进狭窄的屋门,他看见枢纽满是干涸血迹一般的铁锈。
经由杜太太的引领,郑绍德坐在天花板斑驳的客厅中。他环顾四周,没有看见一般客厅中该有的电视机,只有两三个老旧的木头书柜。里面像是堆了一些看似无用的课本、参考书与废考卷。
过了一会儿!从内厅走出一个白发长者,年纪看起来应该超过六十岁了。他方方正正的老花眼镜镜架彷佛在证明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教育工作者,而他的声音则像是废弃的水管:“警察先生,我是杜裕忠的父亲。”
“您好。”
“请问裕忠在什么地方?”他的声音透露着期盼与不耐。
“杜先生,”郑说,“目前杜裕忠受到警方严密的保护,他很安全,您不必担心。”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那老人坐到郑绍德的正前方:“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我儿子?他到底在哪里?”
“杜裕忠牵涉到一件案子,他是十分重要的关系人,所以警方必须留着他。另外,非常抱歉,我无法告诉您他人在哪里,也不敢保证警方可以很快地将他送回。”
“那你来做什么?”对方说,“我只想要回我儿子。”
“如果您愿意和警方合作,我想等案子一水落石出,杜裕忠很快就可以回来了。”郑绍德看见了杜老先生眼中一刹那出现的悲哀与凄凉。
下午离开中和医院时,高组长曾严肃地告诉过他,一个家庭里若有精神病患,他们对警方的态度很可能极不友善,这并不是那些家人不愿意合作,而是长久以来他们早就接收太多这个冷漠社会的无情眼光,处在这种阴影下,他们对孩子的爱变得既神圣而又卑屈、既崇高而又羞辱、既包容而又封闭。
“好吧。警察先生,你到底要我帮什么忙?”
“我想请教你几个问题。另外,我希望能看看杜裕忠的卧房。”
“我愿意合作,请你问吧。”
谈话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些。杜老先生的口气听起来像是超过虎克定律极限而松弛的橡皮筋。杜太太有如雕塑般端坐在旁,彷佛她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只有出席权而没有发言权。
“杜裕忠的病……”郑迟疑了一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第一次发病,是在小学五年级……”杜老先生的话虚软无力,但他仍继续说,“到初中以后情况愈来愈严重,我家里没钱让他看病,本来他可以读完高中的,不得已我们只好把他关在家里,不让他出去。一直到现在,已经好多年了。”
“好多年?”
“正确地来说是十一年。他是高二辍学的,现在年纪都已经快二十八岁啦。”这句话隐含他们夫妇二人无尽的苦痛。
“他从来没有独自离开过家吗?”
“自从他高中读到二年级辍学,在家休养以后,只要一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