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昔续百鬼:云(出书版) 作者:京极夏彦.译者:王华懋(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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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昔续百鬼:云(出书版) 作者:京极夏彦.译者:王华懋(完结)-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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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大概还想再多聊聊妖怪吧。
  「因为昨天……喏,我不是摸了即身佛吗?搞得全身都是灰尘蜘蛛丝……」
  ——咦?
  说到这里,我有了一股非常强烈的不对劲感觉。
  「干嘛?怎么突然僵掉了?」老师问。这是……不,这教人无法不发僵。
  因为。
  「老师,那场卫生展览会的最后一天……到现在经过几天了?」
  「一个月左右吧。」
  「那个即身佛……在蒲田展出以后,说是又去了千叶展览吧?」
  「那个刑警是这么说的。」
  「那……那座祠堂怎么会积了那么多灰尘……?」
  绝对有问题。
  那座祠堂内部积了很厚的一层灰。
  而且堆积得很均匀。没有任何触摸或磨擦过的痕迹。
  地板跟墙壁全都灰尘密布。即身佛与壁龛之间也结满了蜘蛛网,甚至还掉着老鼠屎。而且还不是一两粒,而是大量。
  要是即身佛曾经搬出来过,依一般人的做法,应该会打扫一下才对。不,就算没有打扫,如果曾经搬出来过,一定会留下痕迹才是。那个即身佛……至少数年——不,搞不好已经几十年都一直搁置在那儿没有动过了。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呢?」
  依常识推理,展览会的即身佛与这里的即身佛是不同的两个。
  「是相似的即身佛?」老师盘起胳膊。
  「不,问题不在相似不相似。」
  警方会从东京追查到这里,是因为那确实是这里——紫云院的即身佛。不仅如此,连姿势、伤疤都一模一样。
  「连伤疤都一样……这有可能吗?说到伤疤相同,富与巳在找的即身佛也有一样的伤呢,老师。在同一个部位有同样伤疤的即身佛有三尊,这有可能吗?」
  「是不可能,」老师说,「真珠在找的即身佛,举起来的手是另一只,应该是别的。可是如果你说的是真的,照道理来看,完全相同的即身佛……就有两尊了。」
  老师这么说。
  「对吧?」
  「不对。」
  这话不对,不是完全相同。
  「为什么?」
  「因为展览会的即身佛……很新啊。」
  就在我这么说的时候。
  一个冰冷的东西抵上了我的脖子。
  「呜哇啊啊!」
  原本端坐在眼前的巨大物体蹦地跳了起来。
  「干干干干什么?」
  老师踩出巨大的声响,整个背贴到墙上去。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懂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做什么!」
  我们认识很久了,但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老师突然狼狈不堪成这样。
  「沼沼沼沼上!你你你怎么还这么满不在乎……!」
  「不在乎?」
  我把视线从老师身上移开,缩起下巴望向自己的脖子一带。
  ——柴刀。
  我的脖子上架了一把柴刀。
  ——为什么?
  我转动视线。
  黑黝黝的金属。柄。握在柄上节骨分明的细指。皮包骨般满是皱纹和战裂的手指。然后是手臂。手臂上面。
  深陷在皱纹里头的黄色眼珠。
  「噢、噢哇啊!」
  我总算察觉自己置身的危机状况,发出不像样的惨叫。脖子僵直,几乎快抽筋了。
  「老婆、老婆、老婆婆……」
  「亏你看得出来呐。」老婆子——栗田幸说道。
  「看、看得出什什什……」
  「我的真面目。把你当成普通的肥胖怪家伙,掉以轻心,真是做错了。」
  栗田幸——好像在对老师说话。
  老师沿着墙壁一点一点地移动。
  冷汗从耳边滑向喉咙。
  「不许动!否则你的手下就没命了。」
  ——手下?
  谁是谁的手下?
  怎么会?
  柴刀顶到脖子上。我身子后退。
  我原本就是接近半站起来的姿势,重心很不稳定。左脚麻痹,我的身子一个剧烈摇晃。
  就在这个时候……
  「啊啊啊!」
  老师势如脱兔地逃了出去。
  这家伙!
  「站住!」老太婆大叫,立时反应。好机敏。对我来说是死里逃生,我顺着老太婆的动作,从她身边闪开。
  结果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
  老师逃向库里。老太婆追赶上去。
  我……
  应该就这样逃走的。可是由于状况太过突然,我失去了冷静的判断力,不知为何……我居然追着老太婆跑上去。
  我绝对不是想要去救弃我而逃的家伙。我只是周章狼狈,做出莫名其妙的行动罢了。
  我要重申,我绝对不是担心老师的安危才追上去的。不不不,就算嫌我喽嗦,我还是要再一次重申。那个薄情冷血的家伙是死是活,真的都不关我的事。
  明明不关我的事,我却不知为何,追着两人进了库里。后门开着。我应该在这里折返的。然后我应该去报警的。把警官带来的时候,就算老师死了,也怪不到我头上。
  然而我却从后门跑到祠堂前,赶往后院。我在想什么啊?
  老师在小屋旁边挣扎着。他绝对是跌倒了。在他旁边,栗田幸宛如鬼女再世,正高举柴刀站着。
  「救救救救……」老师尖叫,「救命啊,沼……」
  沼什么沼。我遭遇危机时,明明当场拔腿就逃。那个时候我也气得七窍生烟。这个混帐家伙搞什么,这个死妖怪痴真是差劲透了——我真的是打从心底,全身每一个细胞都这么想。
  尽管如此,
  我的身体却违反我的意志,一直线朝着命在旦夕的老师冲过去。
  「老师!」
  「沼、沼上!这、这个人误会了!我哪有说什么嘛!说即身佛很可疑的不是沼上你吗!我只是说古库里婆……」
  「闭嘴!」栗田幸挥起柴刀。
  「对、对不起!古文书一点都不可疑!有尸柜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所以我什么都没发现!」老师大叫,「发现什么的,是、是那边那个人……!」
  「老、老师……」
  哪有这样的?
  「闭嘴!你……」
  栗田幸回过头来。白发散乱,就像真正的古尘袅婆一般。
  「你保持原状就行了。」
  「保持原状?」
  栗田幸「叽」地发出高亢的怪叫声,以迅捷的动作朝我砍来。我往前扑倒。瞬间虽然我一头雾水,但身体感觉到一阵钝痛。我不清楚是哪里痛,就这样摔倒在地上。同时一瞬间目击到老师肥胖的肉体摆出跳阿波舞似的动作。紧接着「呜嗄啊啊」的惨叫声不知为何回响着远去了。
  老师……掉进枯井里了。
  「你就在那儿减肥吧!」我听见栗田幸的声音。

  9

  我……
  陷入不得了的状况了。
  至于究竟是什么样的状况……
  首先,我醒过来时,身子轻飘飘地摇摆着。
  而且不是在地上。我浮在半空中。
  不仅如此,我还动弹不得。就像被浆糊给糊住了一般,身体完全无法活动。
  为什么视点的位置这么高?为什么脚碰不到地?为什么我一动也不能动?刚恢复意识的我完全无法理解。不,我还半朦胧的脑袋大概已经有一半体验到自己的死亡了。啊啊,我已经死掉了啊——我这么想。
  我是死了,浮在虚空中吗?
  四方形的光线从斜下方晕渗过来。
  我想到那道光线是门的时候,才认识到这里是幽暗的室内。光从疑似门扉的东西间隙透了进来。既然有门,这里就是房间。不是虚空。
  干燥模糊的眼睛表面徐徐湿润,不久后也习惯了黑暗,我发现这里是那间简陋的临时小屋内部。
  虽然意识都恢复到这个地步了,我依然完全动弹不得。不管是头、手还是脚,连一丁点儿都无法移动。能动的只有末端——手脚的指头前端跟眼珠而已。这种事我还是头一遭碰上。虽然有末端麻痹的经验,但只有末端能动……
  我把意识集中在末端。
  瞬间,剧痛贯穿了我的身体。那真正是贯穿这样的感觉。从底下……直冲脑门。不久后,它开始呼应心脏的跳动,转变成周期性的疼痛。
  我动弹不得,所以弄不明白是哪里痛、为什么会痛。不过我的下半身一定出了什么事。我觉得那很像痔疮疼痛,但好像不是。是有什么东西刺在我的屁股上吗?还是腰痛?——不,这不是屁股痛,是脚痛。是右脚小腿。我的小腿好像受伤了,大概是被柴刀砍伤了。这件事我是到很后来才发现的。
  我这才知道,人类的感觉其实非常随便。
  可是发现到这件事的瞬间,我的身体感觉一口气恢复了。疼痛会分散,似乎是因为我的全身重量以奇妙的状况分布在屁股和脚上。我似乎被一个网篮般的东西吊着。我以盘腿而坐的姿势被装进网篮里,悬在半空中。
  我不是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中。
  我是被吊在天花板上。
  不仅如此。
  我的全身还被麻绳般的东西一圈圈绑起来。一圈圈绑起来这说法听起来很幼稚,但现实上真的只能这么形容。
  我的头动不了,没办法确认自己的整体状况,但我看见眼珠守备范围内的右手,被绳子绑得就像电热器的线圈一样。
  如果我的全身都被这么绑着,一定会郁血,也会麻痹吧。而且好像是与支木一般的东西捆在一起。那么我当然会动弹不得。我的姿势被固定,完全无法改变。
  然后在最后的最后,我注意到自己的嘴巴被塞起来了。
  这……
  ——岂不是糟糕透顶吗?
  这真的是糟糕到了极点。就连我也是第一次碰上这么残忍的对待。
  伤口阵阵作痛。
  好像完全没有包扎。不,我看不见,所以无法确认,但好像只有那个部位裸露出来。如果靠着我迟钝的触感来判断,那里正在滴血。
  其他地方被缠得密密麻麻,却只避开了伤口,这也太用心了。这个样子跟放血没什么两样。难道底下还摆着脸盆吗?
  我想起月冈芳年※画的安达原鬼婆的画。是一个孕妇被倒吊着,底下有个老太婆在磨菜刀的场景。我这个人吃起来一点都不美味啊——我心里这么想,视线往斜下方移动……
  〔※月冈芳年(1839…1892),浮世绘画家,一八六六年发表与落合芳几合作的《英名二十八众句》残虐情景昼,声名大噪,被称为「血腥绘师」。〕
  真正的鬼婆就站在那里。
  是栗田幸。
  旁边……
  ——是浅野六次。
  没错,就是那家伙。因为在视野之外,我没办法看得很真确,但那个体格就是他没错。
  ——他们两个……
  是一伙的吗?
  「要次,看看你介绍的两个麻烦货。」
  「我以为是上等货嘛。就饶了我这次吧,妈。」
  ——妈?
  这两人是母子吗?
  「嗳,算了。反正摇钱树的住处也打听出来了,可以榨个一两年吧。不管是死是活都一样。」
  摇钱树的住处……是指我填在簿子上的村木老人的住址吗?
  可是。
  「你也真是笨呐。」浅野——不,他好像叫要次——说着,朝我走过来,「要是不胡乱打探、胡思乱想,还可以好好地活上一星期说。」
  我用力挣扎。
  「可是你是怎么发现我家老太婆的真面目的?」
  ——真面目?
  「那个胖家伙看起来可没那么聪明啊……?」
  胖家伙。
  亏你看得出来呐……
  我的真面目……
  老太婆拿柴刀抵着我的喉咙时,也对老师说了同样的话。确实,那个时候我们正在谈论有关即身佛的种种矛盾,可是完全没有说到什么栗田幸的真面目。那个时候,老师只是在说古库里婆罢了。
  ——古库里婆。
  难道,这个老太婆是真正的古库里婆……?
  花和尚的老婆……
  在和尚死了以后,也一直赖在寺里……
  偷米偷钱……
  吃尸体……
  原来如此。她真的是……
  我「呜呜、呜呜」地呻吟。
  「不必担心。你的体格普通,不会痛苦太久。照以往的经验来看……是啊,妈,大概一星期吗?」
  「十天。」栗田幸答道,「在那儿忍耐个十天吧。我会给你水,有水喝的话,可以撑上个十天。」
  要我用这种姿势待上十天?
  不,十天以后,就会放过我吗?
  「可是啊,妈,那个尸柜里头不是还装着邻町的隐居老头吗?」
  「那要拿出来。」
  「才三年耶,太早了吧。」
  「用熏的。先前的家伙一年半就卖了。」
  「可是……那还很生耶。」
  「没关系。见世物小屋很暗。」
  这……意思是……
  「嗯呜、思呜呜呜!」
  我使尽浑身之力……或说绞尽所有的感情嚷嚷。
  怎、怎么这样?这些人……
  对了。我的这个姿势……
  跟周门海上人一模一样。
  还有这个大概在右小腿上的伤痕也……
  这些家伙……
  这些家伙要把我……
  把我做成木乃伊吗!
  「别挣扎别挣扎。」要次说,「挣扎得太厉害,血会流光的。乖乖不动,伤口会自己合起来,要是伤口痊愈前就死了,接下来的加工可麻烦了。」
  ——加工。
  他们要把我加工?
  我的将来就是昨天的木乃伊?
  「这可是件光荣的事。」要次扶着我的膝盖说,「你是第十个周门海上人。」
  十个?
  居然有十个?
  他们竟然杀了十个人吗!
  这个时候,我才第一次感觉到腹部深处整个冰掉的恐怖。
  我会被杀。
  而且……大概是用最惨的方法被杀。
  「哎呀,这个人在怕呐。」要次摇了摇我的身体。
  「不要吓他吓得太凶。」栗田幸说,「万一尿出来很臭的。」
  「嘿嘿嘿嘿,还是趁活的时候先熏一熏?嗳,别怕成这样。你还算好的呗。像你的同伴,那个胖家伙,那可真伤脑筋啦。得放他活上很久,等他瘦了才成呐。只能一直关在井底养着了。这可痛苦喽。跟他相比,你幸运多喽。」
  你保持原状就行了……
  你就待在那儿减肥吧……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这种情况,哪边比较幸运?
  「恰好又是个大平头嘛。」要次笑道。我第一次怨恨起自己的发型来。「你的体格也刚好。可以变成一尊不错的佛像。」
  对吧,妈?——要次说。
  「这次要卖到外国去吗?要次。」
  「外国也有览会屋嘛。嗳,这就交给我。可是我真羡慕你呐,也没修行干嘛的,就可以让那么多人膜拜你。」
  要次把我给转了一圈。
  「小哥,这里啊,是这座紫云院真正的奥之院。那边呢,祭祀着真正的周门海。周门海是只有我们才会拜的秘佛哦。」
  ——秘佛?
  的确,小屋深处摆了个莫名豪华的佛龛。和外头的祠堂是天差地远,十分华美。而且要次刚才说真正的周门海。他说真正的,那……
  ——那……
  外面祠堂的即身佛……是谁?
  「这个周门海可是秘佛呢,所以不能给人看。秘佛的功德可大了。你也是,顶多就斋戒这十天,尽可能拯救更多的异国众生吧。这是为了你的来世着想啊……」
  要次笑了,幸也笑了。
  好……
  好可怕。虽然怕得要死,但我顶多只能鼻孔翕张。不管是抵抗、逃脱或反击都不可能。好恨。不,我怕得快疯了。我好怕。我不想死——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
  我的脑里突然响起了从未听过的经文。
  南无归命顶礼汤殿山大权现惭愧忏悔六根清净罪障灭除烦恼灭除业障灭除……
  是幻听吗?
  「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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