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我去派出所问问怎么走。」
结果我还是转过身去,跑去找那个嬉皮笑脸的巡查了。
巡查看到我,又笑了。
「还有什么事吗?不好意思,借钱可不受理哦。」巡查说,「如果是到邻町的公共巴士钱,最多是到米泽的火车钱,我也不是不能借……可是到东京的两人车费就……」
「我明白。」
我惶恐地说。身为被害人的我为什么非得表现得这么卑躬屈膝不可?说莫名其妙也的确莫名其妙。
我告诉巡查,我们必须在当地停留到朋友送钱或其他援助过来,因此正在寻找免费的住处,而我们从小偷那里听说了紫云院这座行人寺。
「紫云院?」
巡查发出一种好似从头顶蹦出来的怪叫。
「那儿……怎么了吗?」
「那里啊……」
闷热的气息从背后逼迫上来。
是老师过来采看情况了。
「什么?怎样?是免钱的吗?」
「唔,我想那儿是会收留你们啦。」
「免钱吗?」
老师的脑中似乎只有免钱两个字。
「是免钱没错啦……」
「那、是不是也有饭……」
「好像也会提供米饭。不过好像很粗糙。只是啊……」
你们是良民百姓吧?——巡查问。
「你们虽然打扮怪里怪气的,可是别看本官这样,我很有看人的眼光。你们看起来虽然像两个笨蛋,但不是道上的人。」
「那座寺院是道上的寺院吗?」我问。
「没那种寺院啦。」巡查笑道,「虽说收留的一方是做功德、积善行,但投宿的一方才不管那些。」
「难道……是些无赖之徒聚集之处……?」
浅野好像也这么说过。
「照顾流浪汉啊、外地人是很好……可是他们连逃亡中的犯罪者、通缉犯都一视同仁地收留啊。就警方来说,是希望他们与我们配合,可是啊……」
「他们不合作吗?」
「也不是啦。」巡查嫌麻烦地说,取下帽子,然后笑了。
不,看来这个警官,天生就一副带笑的表情。
「他们一副咱们这儿永远是来者不拒的态度呐。像是县里出了什么事,警方把人捉来讯问一番,结果发现是住在紫云院的家伙……很多是这样的情况。警方事后去询问,寺院也推说没发现,说那人看起来没那么坏。」
「人不能靠外表来判断啊。」老师神气地说。
「不不不,有些人是可以靠外表判断的。像通缉犯,应该一看就知道啦。我们都有发通缉令嘛。可是寺方还是没发现。或许他们是没有隐匿包庇的念头,但结果还是成了罪犯的藏身窟。从外头跑来,在这县里为恶作案,然后在邻县被捕,这岂不是咱们国家警察山形县本部之耻吗?人家会觉得:你们这些家伙,难道是成天发呆不做事吗?所谓你们,也就是紫云院所在的辖区派出所人员,也就是本官。」
真伤脑筋呐——巡查说,又笑了。
「本部也把它当成个大问题,但这个问题很棘手呐。那儿不是旅店,没有登记簿,也不受观光工会什么的约束,法律也管不到那儿呐。」
「那里是寺院嘛。」
「不是正式的寺院。」巡查说。
「咦?是寺院吧?行人开的……」
「唔,姑且也算是寺院啦。」
「哦……」
我明白了。
虽然是寺院……但不是寺院。
笹田富与巳的亲戚的寺院也是这样。
「说起来,行人根本不是和尚啊。唔,也是有些行人寺,是行人修行得道,盖了寺院,然后受到某些本山认可,真的编入某某山法系,成了不折不扣的寺院。这些现在仍然是寺院。可是啊,这座山……原本叫什么去了,没有神明佛祖的区别,结果在明治的……」
一神佛分离令,是吧?」老师说。
「就是它,说一定要分清楚是哪一边,结果山成了神道教的了,是神社,有很多寺院也变成了神社。大寺院还好,他们也有宿坊、会帮人祈祷嘛。可是行人寺啊,是五花八门。喏,我刚才也说过,就算小,若是确实归在某些法系底下,成为寺院的话……」
「原来如此。那么神佛分离的时候,有些地方没有成为神社,也没变成寺院?」
「唔,表面上是归到其中一边啦,但内在还是一样的。有些有即身佛的地方,好像就成了寺院。」
「那里……有即身佛吗?」
「那里有呢。」警官说
——是那个木乃伊吗?
木乃伊已经回来了吗?
「所以呢,紫云院那里啊,上上任住持——听说这个人明治的时候已经过世了,是个非常德高望重的和尚,但是在他之后,这会儿一个不晓得打哪流浪过来的和尚成了第二代,这个和尚是个好吃懒做的家伙,到最后还搞失踪,结果又来了其他和尚,但也不成材……结果现在那儿是由上上代的大黑※在管理。所以那里现在没有住持,很容易被些怪家伙趁虚而入吧。」
〔※僧侣之妻的俗称。〕
原来那里没有住持啊。
昨晚浅野——这大概是假名——说住持是个好心人,那不是谎话,大概就是搞错了吧。可能只是随口说说。
「那个……过世的上上代住持,成了即身佛吗?」
「这个嘛……」巡查说着,搔着脖子,露出窝囊的表情,「不,应该不是。」
「可是那座寺院是上上代创立的寺院吧?」
「呃,我记得应该是把原本是废寺的地方重建起来的。哦,那里啊,我要重申,现在并不是寺院。上上代的住持也是为了方便起见,才叫他住持,但他大概只是个行人罢了。我记得是说他的行止非常了不起,所以才把那间废寺托付给他之类的。然后……对了,我想起来了。第二代的住持啊……」
「那个好吃懒做的?」
「对,好吃懒做的那个。我记得是说他找到了古文书,从寺院的土地里挖出了即身佛呐。所以上上代不是即身佛。」
「就像古文书上写的……寺院里埋着即身佛吗?过去都没有人挖掘出来吗?」
「不清楚耶。」巡查歪起脑袋,「可是啊,听说其他地方也有还没被挖掘出来的一世行人,所以也是有这样的事吧。然后因为挖出了即身佛,紫云院成了座大有来历的寺院。可是啊,第二代和尚跟第三代和尚都在不知不觉间失踪了,后来就再也没有和尚过来了。老太婆一个人,亏她独力支撑着,可是啊……」
被不好的家伙给趁虚而入了,是吗?
浅野六次或许也是这类坏蛋之一。
「怎么办?」
我望向老师的侧脸。
老师一样面无表情地回答:
「还能怎么办?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那里免钱嘛。」
还在拘泥免钱吗?
此时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声音。我大吃一惊。是巡查桌上的电话响了。巡查的吃惊似乎不下于我,他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拿起了话筒。
「是!」
声音都走调了。
「是,没错。是的,下官就是伴内巡查。是。呃,有案件的嫌疑?这里?要前来这里?咦?下午抵达是吗?东京警视厅的刑警大人?还有法医医师?呃,是。是……」
紫云院?——巡查——他好像叫伴内——格外大声地叫道。
「这、这太遭天谴了……」
伴内的脸都白了。
「遭什么天谴?」
老师在眉头挤出皱纹。同时伴内又大叫起来:
「尸体损坏……?可、可是那……假货?不不不,呃,只要带路就行了是吧。可、可是、可是呃……明、明白了!下官遵命。」
伴内敬礼。
接着巡查闭上眼睛,仰头了半晌,喉咙「咕」地一声,战战兢兢地挂了电话。我和老师茫茫然——真的是茫茫然地——屏息观望伴内的动向。
「这……」
伴内出声,然后笑了。
不,只是看起来像是在笑吧。
「这是本官……当上警官后碰过最大的一桩案件!」
「案件耶,沼上。」
老师凝视着伴内巡查说:
「还、还是不要牵扯进去比较好,沼上。我们快点去紫云院吧。」
我有同感。感觉是桩大事,紫云院的地点只要问问镇里的人就晓得了。我们小声道谢,偷偷摸摸就要离开,此时伴内大叫:
「站住!你、你们……要去紫云院吗?」
老师背对着巡查答道,「对。」
「我、我们只能去那儿了啊。对不起。」我说。
「那……给我等一下。」
「等一下?」
「不能去。叫你们不准去。」伴内说。
我们胆战心惊地回头。伴内巡查还在仰头望天。
「紫、紫云院出了什么事吗?」
「没错。没错没错。这可是一桩不得了的大事。如、如果是真的,就是几乎天地变色的大案件了。不,就算只有一半是真的,也可以把这出羽搅得满城风雨了,就是这么严重的案件。」
我们面面相䝼,看着彼此不幸的嘴脸。
我打从心底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了。
糟糕透顶。
「所以我叫你们不要去。这附近是没有,不过远一点的地方,还有许多好心的寺院,你们去那里吧。」
「警察先生!」
老师发出莫名粗哑的声音。伴内讶异地望向老师。
「怎么了?」
「你……刚才在电话里说什么遭天谴对吧?据我推理,你的话所显示的事实只有两个。一,这个案件本身具有冒渎的要素。二,在这桩案件的调查中,必须做出某些冒渎的行为。从你讲电话的口气来看,是后者吧?是不是?」
「这、这我不能随便透露。」
「所以说,」老师用力说道,「万一遭天谴了怎么办?」
「咦……」伴内的脸绿了,「会吗?」
「我怎么知道?你又不肯告诉我内容。你不是不能随便透露吗?听好喽,别看我这样,我可也是个查遍了日本全国迷信传说的在野研究者。我把握每一寸光阴,亲自走访全国,日夜孜孜不倦,亲眼查阅各种文献,所以不是我吹嘘,我对天谴清楚得很呢。」
这算哪门子吹嘘啊?
我低下头去。
什么叫……对天谴清楚得很?
的确,我们做了许多相当遭天谴的事,也是真的遭过天谴的遭天谴家伙。不,现在我们不也正在遭天谴吗?
可是……巡查却一脸严肃地问,「你对天谴很了解吗?」
他好像当真了。
「那当然了。」
老师威风地说。
「想要判断那是不足为信的非科学迷信,还是真的该避免的可怕冒渎行为,再也没有比我更恰当的人选了。然而你面对这样一个绝佳人选,却选择沉默。听好了,不管是医生、警官、学校老师还是政治家,都不懂这些吧?宗教家又只会说些对自己有利的事。能够冷静而且客观地谈论遭天谴行为的,找遍这辽阔的日本,大概也只有我一个人了。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老师……」
这家伙到底想说什么啊?
「听好啦,巡查先生,我是在说如果你愿意把内情告诉我们,我们也愿意不惜余力协助调查啊。」
——协助?
这家伙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
没常识的爱好妖怪大叔和喜好传说的怪人,怎么可能对犯罪调查帮上什么忙?更重要的是,他自己刚才不是才说最好不要扯上关系吗?
我把挺出肚子的老师拖到角落,悄声问了:
「你想干嘛?」
「没干嘛啊,不那样说的话,不就去不成紫云院了吗?」
「有什么关系?警察不是叫我们去别的寺院吗?还有其他好心寺院愿意免费收留我们啦。」
「他说很远。我们没体力走那么远的距离,也没有钱搭巴士。」
「那就算不是寺院也没关系啊。只要说明等钱送来,我们就会付钱,人家也会愿意让我们赊帐的啦。」
「人家才不会相信我们。」老师鼓起腮帮子说,「总之我想快点吃到饭啊,沼上。」
「啊啊……」
这家伙是肚子饿啊。
「我们要趁乱跑去紫云院啊。只要去就有饭吃啦。接下来的事到时候再说吧。」
真的有饭吃吗?
巡查不安地看着我们。
老师劲头十足地回过头去。
「好了,看来这个警察先生下不了决心,我们肚子也饿得快死了,差不多该走啦,沼上。啊啊,肚子饿了。我快饿死了。我处于饥饿状态啊。」
好假。
「等一下,等一下。」伴内说,「饭我还供得起,可以请你们听我说吗?」
伴内……掉进陷阱了。
然后……老师得寸进尺,吃了四笼外送的蔷麦凉面。说来丢脸,我也吃了两笼。伴内半张着嘴,看着我们狼吞虎咽的模样。
「那……」老师塞了满口荞麦面说,「出了什么事?」
「其实……刚才山形本部连络说,东京警视厅的刑警大人,还有一个法医很快就会过来这里。」
「特地从东京跑来?」
「嗯。」巡查倒茶说。
「刑警过来还可以理解,法医来做什么?县里也有很多医生吧?」
「问题就在这里。」
「在哪里?」
「先前我不是说紫云院祭祀着即身佛吗?」
「依照古文书记录挖出来的那个?」
「对。其实……听说那具即身佛,前阵子出借到东京去了。」
「果然。」
那具木乃伊就是紫云院的即身佛。我记得……是叫周门海上人?
「然后呢,听说东京那儿传出风声,说那具即身佛是假货。」
「什么叫假货?」
「这本官也不了解。」
「啊……」
这么说来,富与巳这么说过。
——那个即身佛……感觉很新。
——像是疤痕……感觉不太对劲。
「难道说它不是即身佛,只是普通的尸体吗?」
「怎么会是普通的尸体?」老师说着,喝起茶来,「是干燥而木乃伊化的尸体。」
「太可怕了!」伴内说。
可是仔细想想,即身佛无疑也一样是干燥而木乃伊化的尸体,只是比较旧罢了。
我这么说。
「问题就在这里。」
背后传来人声。是关东腔。
伴内像个发条玩偶般跳起来,行了个最敬礼。
「东、东、东……」
「哦,是东京的……」
入口处站着一个其貌不扬的矮个子中年男子,还有一个笑容可掬的男子。矮个子男子从内袋掏出手帐,出示里面的警徽,然后递出名片。
「我是东京警视厅的伊庭,这位是协助我们的法医里村医生。」
「午安。」里村医生说,露出满面笑容。他生了一双眼角下垂的大眼睛,长相非常亲切。头发稀疏,但眉毛很浓。
伴内的身体僵得更厉害了。
「下、下官是……呃……」
「伴内巡查,是吧。」伊庭刑警说,露出喝到醋一般的酸脸,瞥了我们一眼,「这些人是……?」
「呃,他们是天、天谴的……」
「我、我们是民间研究者。在研研研究民、民间信仰。」
我慌忙辩解。
我觉得辩解这个词也太可悲了,但这确实是对我们的痴人人生所做的辩解。
「我们正要去紫云院。」老师落落大方地说,「真是太巧了呢。我们打算住进紫云院,探索不为人知的即身佛信仰真髓,正在请求这位警察先生协助呢。」
「哦?」
伊庭一副难以信服的样子。
当然了。那是一派胡言。我们是被小偷偷光了一切,一心只为了吃到免钱饭而努力的愚蠢旅行者。
「暧,随便你们要干嘛,别妨碍我们就是了。我们也受够这种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