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昔续百鬼:云(出书版) 作者:京极夏彦.译者:王华懋(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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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昔续百鬼:云(出书版) 作者:京极夏彦.译者:王华懋(完结)-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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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随喜。行人带路也不是为了赚钱。那是修行嘛。或许是有行情价,但我是当地人,离开故乡后,又一直是独个儿参拜,不晓得现在的行情。」
  「给多少都行啦。」老师说,「只要上了汤殿山,接下来就只剩回程啦。现在上山是第一要务,其他的就放弃吧,沼上。只要留下回程的火车钱就行啦。」
  刚才还在说最上跟庄内也要去的到底是哪只胖狸猫?说得这么简单。
  「那样不好吧,都来到这里了。」
  这儿可是出羽。
  我们来到出羽了。
  是憧憬的东北旅行。
  「你要这么说的话,」老师认真起来,「都来到这里了,哪有不上汤殿山的道理?怕什么,事到临头……」
  老师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村」了一声,「嘻嘻嘻」地笑。
  是在说村木的村。
  他在指望村木老人。
  「不能指望人家啦。」我说,「上次不是学了乖,已经说好了吗?只知道依赖别人,会变成废人的。村木老人虽然是识人不明,但只要向他哀求,应该是会送钱来……」
  「是啊,就是这样啊,作左卫门先生说不管多少钱都愿意资助我们。所谓不管多少钱都愿意资助,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意思。那位隐居老爷甚至还说愿意为了我的研究抛尽私财呢。那么浪费掉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岂不是太说不过去了吗?出门之前我本来也下定决心不要再依靠作左卫门先生……可是回头想想,这有什么好客气的嘛?」
  喂喂喂。
  「村木老人说的是为了研究不惜援助吧?你想要登山,不是为了研究,只是为了兴趣罢了嘛。不,搞不好只是在意气用事吧。就算村木老先生是个坐拥好几座山的大富豪,也没钱浪费在老师的意气用事上头。」
  「我才不是意气用事哩。」老师说。
  浅野一副听得兴致勃勃的样子。他一定一头雾水吧。我们只顾着说话,没有说明我们的状况。
  我说「抱歉说明得晚了」,简短地说明我们的情况。浅野大为佩服:
  「那么两位正在行脚诸国,走访调查各种传说,是吧。那就是学者大师喽。」
  「没那么了不起啦。」
  我说,老师却应道「没错。」浅野再次钦佩不已。
  「哎呀,可是在这种时局,要巡回全国非常辛苦吧。」
  「很辛苦啊。」
  特别是要跟这家伙一起。
  「我们好几次都差点送了命呢。灾难排山倒海,接踵而至,因为漫无计划,也常在途中用尽银两呢。所以我才会担心。」
  「可是怎么说,你们说有个甲州的大富翁当两位的后盾?」
  「哦……如果我们陷入穷境,他就会爽快地伸出援手。」老师神气地说,又笑了。
  「那样就可以放心了。」浅野说,「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这还是头一次认识学者老师。怎么样,做为交好的诚意……」
  浅野从行囊中取出布巾包起来的一升瓶※。
  〔※一升约为1。8公升,日本的酒瓶容量多为一升,故俗称一升瓶。〕
  「这是越后的地酒※,本来是想拿来献给寺院的,不过两位如果酒量不错……要不要来上一杯?」
  〔※以当地的谷物和水酿造的酒。〕
  酒量……的确是不错。
  「我啊,明天就要上山了,其实是不能喝酒的,不过就以洁身的程度,浅尝即止吧。可以请两位作陪吗?」
  浅野说「我去借茶碗来」,出了房间。然后……我们享受了美味的地酒。
  烈酒深深地渗入了空荡荡的胃里。
  浅野从头到尾兴致都很好。
  我们一直静静地边喝边聊到日期就快转变的时候,没多久就失去了意识。与其说是喝了个烂醉,比较接近睡着了。
  醒来——或者说恢复神智的时候,已经上午过九点了。太阳穴阵阵作痛,眼前天旋地转。我揉眼一看,榻榻米正中央有座小山般的物体正上下起伏。
  是老师。
  还在睡懒觉。
  老师身上盖着一条破被子。仔细一看,我也盖着被子。我不记得自己拿出被子,也不记得自己盖了被,应该是浅野为我们盖的吧。
  那……
  浅野人呢?
  房间里有的只有空掉的一升瓶和肥胖的妖怪研究家。
  没有浅野的行囊,什么都没有。仔细想想,我们都睡过九点了,却没有人来赶我们,有点不对劲。浅野已经离开旅舍,前往山上了吧。
  我甩了几下阵阵作痛的头,站了起来,去到走廊。正当我在用自来水洗脸的时候,昨天那个臭脸老爷子带着几分亲切来到了旁边。
  「对、对不起。」
  我垂下湿答答的脸。
  「我、我们马上收拾离开,我、我们没有要延长……」
  得叫醒那座小山才行。
  「嗳嗳嗳,慢慢来,慢慢来,还是帮两位打扫一下比较好?」
  「没关系吗?」
  「当然没关系啦,两位的旅伴说,不要打扰两位,让两位尽情地睡。」
  「旅伴?胖胖的旅伴吗?」
  「喏,就那个一早就出发的,上了年纪的……」
  「啊……你说浅野先生吗?同房的……」
  「同房?什么同房,那是晚点才赶上来的你们的旅伴吧?他是这么说的。还说正好同房的客人离开了,他来得正好。」
  「等等等、等一下。」
  我拿手巾擦完脸,仔细盯着老爷子的脸看。
  「是浅野先生这么说的吗?」
  「是啊。他说他是先来的胖小子跟大平头的同伴。不是吗?」
  「不是……」
  撒这种谎做什么?这……难道是装成我们的旅伴,早一步离开,要剩下的我们付住宿费吗?不,若是这样,昨晚的浅野就太慷慨了。那一升瓶的酒恐怕比这儿的住宿费还要贵吧。不不不,例如他有酒,但是没带现金之类的,或者那瓶酒也是……
  「住、住宿费呢?」
  「已经付啦。」
  不是这样吗?
  「连你们的份都先收了。昨晚的三人份,还有今天留在这儿的两人份。」
  「我们的份?今、今天的?」
  「已经收啦。所以慢慢休息吧。」
  ——啊。
  「那、那个人……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他说要赶火车……」
  「火车?有火车可以上山吗?」
  「才没上山的火车哩。有些地方是有公共巴士可以上去,可是没火车啦。」
  「可是……」
  「所以说啦,他早上六点就出发了。」
  「早上……六点?」
  浅野六次※。
  〔※浅野六次这个名字的日文发音与早上六点相同。〕
  「被……被摆了一道!」
  我大叫,跑回房间。我用力打开纸门……
  顶着一头鸟巢般乱发的老师正一脸迷糊地擦着眼镜。
  「啊,沼上,行李怎么啦?」
  「什么怎么了……?」
  没错。
  行李不见了。
  不,起床的时候就什么都没了。
  「被摆了一道!」
  我当场瘫坐下去。不是被吓到却腿软,这还是头一遭。
  「被摆了一道是在说啥?我只是赖了一下床,何必连我的相机都拿走呢?啊啊,宿醉了。喝过头了。那简直是牛饮啊。我们两个喝掉了整整一升呐。」
  「你、你还这么悠哉……」
  「悠哉?谁悠哉啦?」
  「你啦!」我说。
  「别胡闹了,快把背包还我啊。」
  「还不了啦。没了啦。」
  「没了?」
  老师总算戴上了眼镜。
  「什么没了……?」
  「没了,什么都没了。这房间里头有的,只有一只空掉的酒瓶跟两条破被子,还有一个睡乱头的近视眼老头,只有这样!」
  「为……为什么?」
  「你还不懂吗!我们的钱,我们的行李,全被偷光了!被那个叫浅野的老头子……!」
  什么浅野六次。是在预告他早上六点就会消失吗?
  「……全被拿走了!什么都没了!」
  「什么拿走,那岂不是小偷吗?」
  「不就是小偷吗?」
  「咦?」
  老师睁圆了眼镜底下的小眼睛,鼓胀起鼻翼,接着满脸赤红……
  昏倒了。

  6

  我实在无法理解巡查当时的笑容。
  那个巡查说,「被摆了一道呐。」而且是以充满浓重地方腔的口音说,然后他笑了。
  这不是件好笑的事吧?对我而言。看到人笑,我也不知该如何反应。可是这类事件,似乎以山形为中心,一年会发生个几次。
  「怎么样都抓不到呐。」巡查说。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拿回我们的行李?」我问。真笨。仔细想想,就算报案失窃,也什么都拿不回来。可是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在陌生的土地失去了一切,会错乱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什么都拿不回来啦。」巡查说,又笑了,「嗳,就算万一逮到了,东西也几乎都拿不回来呐。我不说死了这条心,不过别心怀期待哏。」
  然后……
  「你说这要怎么办嘛!」老师对我爆发出不满,「不期待警方,要期待谁?在这种地方变得身无分文……」
  「不要跟我说啦。」
  「那要跟谁说?」
  「我才想问哩!如果不是老师耍任性,我们早就往前进了。说要住那家旅店的不是老师吗?喝了小偷请的酒,呼呼大睡的是谁?你说啊?」
  「就算前进,也不能就那样上山不是吗?怎样嘛?」
  「还怎样!还说!」
  确实,如果依照预定,踏上登山之路,我们应该会在登拜口被挡下来吧。这一点老师说的没错。
  可是,可是可是可是。
  执著着一定要上汤殿山的可是老师。如果没有老师作梗,这会是一趟平稳且愉快的旅行。仔细想想现在这四面楚歌的状况,最大、最根本的元凶是什么?
  「这是直觉啊,直觉。」老师说,「的确,是我说要上山的。我也知道因为这样,路线变更了。可是,正因为我的直觉发动,我才会在那里说要改变方向,不是吗?现在想想,若是在那里照着我说的,沿着最上川前进不就好了?」
  「那样不就跟我一开始想的一样吗!」
  原地兜圈子。
  不管说什么,也拿不回任何东西。
  老师呕起气来,直盯着手中的一本线装书看。
  鸟山石燕的《今昔续百鬼拾遗·上之卷》……
  这是我们唯一剩下的东西。
  昨晚意外地喝到酒,老师心情大悦,翻搅着巨大的背包,拿出了这珍贵仅次于性命、宝贝地随身带着走的书。老师说着「我就是在研究这种东西啊」,把书拿给浅野——小偷看。
  你看,这是泥田坊,这是古库里婆——老师就像小孩子神气地炫耀自己的旺仔标似地出示内容给偷儿看。然后老师好像把那本珍爱的书当成枕头,垫着睡着了。明明那么宝贝,却一点儿都不珍惜。
  偷儿把一切搜刮得一干二净,却似乎也只有这本书没有偷走。
  大概是嫌重吧。
  嗳,因为草草对待,反倒立下奇功,只有一本书得救了。随便对待重要的东西,或许不是那么糟的事。
  我站在道路正中央……望向环绕村里的群山。
  出羽三山。
  从下界仰望,看不出哪边是哪座山。当时我有些混乱,连鸟海山都辨别不出来。
  感觉并不特别险峻。不过它的山壁看起来深邃无边,丰饶无比。
  好想就这么一直看下去。
  「你说怎么办嘛?」老师的声音响起。
  「不晓得。」
  「都到了这地步了,也不能再顾什么面子了,只能连络作左卫门先生了。早知道就请派出所帮忙打电报了。」
  「嗯……」
  的确,不是顾面子的时候。
  状况不容我们逞强。
  「这我已经拜托了。没其他人可以依靠了嘛。可是不是用电报。」
  「打电话吗?村木家没有电话吧?」
  「不,我请警方透过那边的警局连络,回信也送到这边的派出所。可是就算钱送来,也不晓得会花上几天呐。」
  得有心理准备至少等上四五天吧。
  「四五天啊……」老师说,「嗳,今晚是可以住在那间旅店……问题是接下来呐。」
  「才不是。」我说,「老师,你最后吃的是什么?」
  「是……」老师望向自己的大肚子,「噢噢」一叫,「我、我的肚子是空的!昨天中午吃了素乌龙面以后就啥也没吃了!」
  「我是……或者说,我也饿着肚子啊。如果不说你就不会想起来,早知道我就不说了。我说啊,老师,那家旅店是不包餐的,所以没有饭吃啊。这样没关系吗?」
  「什么没关系……当然有关系了。你也知道要维持我这个体格,需要多少热量吧?」
  「我觉得根本没有维持的意义啊……嗳,总之,我们得挨饿个四五天了。从明天开始,要餐风宿露了。」
  「挨、挨饿……五、五天不吃东西,我会死掉的。一眨眼就变成即身佛了。」
  「这……你想太多了,绝对没问题的。」
  就连一般修行僧都得断谷两三千个日子。老师的脂肪这么多,不断谷个五十年,不会变成木乃伊的。
  至于死……或许是会死啦。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得确保粮食才行。像是找人借钱之类的……」
  「找谁?」
  「难道要工作赚钱吗?」
  「去哪工作?」
  「要不然请人施舍吗?」
  「就是这个。」老师说,「那个小偷不是说了吗?有个叫什么的行人寺啊。那里会收留流浪汉和乞丐……还供他们白饭吃呢。」
  「你竟然相信小偷说的话?」我说。
  「小偷不一定就会撒谎啊。撒谎的确是小偷的第一步,那难道小偷就是撒谎的终点吗?不一定吧。」
  「我不懂你在胡扯些什么。」
  真的不懂。我觉得既窝囊又好笑,甚至忘了生气和困窘,笑了出来。
  「钦,这种时候你笑什么笑?真是有够不检点的。听好了,那个小偷……说那座寺院是免钱的,对吧?所谓免钱就是不用钱。免费,一个子儿都不用……,那,那座寺院叫啥去了?」老师问。
  「寺院的名字?我不记得呐。」
  只是稍微听到一下而已。
  「叫什么去了呢?」
  老师站在马路正中央,盘着胳膊,歪起短脖子。真碍路。
  「老师,你这样妨碍交通啦。」
  「是不是……紫、紫云院?」
  「紫云院?」
  我的确听过这个名字。
  可是……
  不,不对,这座寺院的名字我不是听说过,而是看到过。
  我想起来了。
  「那是先前的卫生展览会出借木乃伊的寺院名称啦,老师。」
  「你怎么知道?」
  「什么怎么知道……不就写在木乃伊旁边的说明板上吗?」
  「有说明板吗?」
  你不记得吗?——我本来想问,打消了念头。
  我想老师根本没意识到那块说明板的存在。那样的话……
  「难道……是同一座寺院?」
  会有这样的偶然吗?
  「还是同名的不同寺院?」
  「这我怎么知道?」老师鼓起腮帮子来,「这个寺名很典型,一点儿都不特别啊。就算真是同一座寺院,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这里是山形,我们要去的是行人寺,而即身佛都是在山形的行人寺里的,不是吗?别计较这些小事了,现在最重要的是饭啊,免钱的饭。」
  饭饭饭——老师说着,顶着肚子,在路中央走了起来。这样下去不晓得他会走到哪里去。嗳,管他去哪都无所谓,最好是就这样消失不见,我也落得轻松……
  「等一下,我去派出所问问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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