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昔续百鬼:云(出书版) 作者:京极夏彦.译者:王华懋(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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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昔续百鬼:云(出书版) 作者:京极夏彦.译者:王华懋(完结)-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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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心理战啊,心理战。」老师说,「我就是像这样步步逼退富之市先生,把你从穷途末路中救了出来呀。你也稍微知恩图报一下怎么样?沼上啊,如果只有你一个人,那五百圆全都——不,你一定会输到连内裤都脱光,连屁毛都被人给拔光了。对不对?对不对?」老师神气地说,「我总是时时为你着想啊。」
  「听、听你放屁!刚才你还在说你总是只想着妖怪,言犹在耳,就说这什么鬼话!」
  「对了,说到妖怪……」老师说,从宝贝万分地带来的背包里取出一本书。
  是鸟山石燕的《画图百鬼夜行》。
  「喏……沼上,你看这个。」
  「这不是手之目吗?」
  老师出示的,是画有那个妖怪手之目的一页。
  「是啊,是手之目,」老师得意洋洋地说,「绘卷物里也可以看到形貌和这个相同的妖怪画,绘卷物的成立年代不详,所以也不能一概说石燕是取材自《诸国百物语》而画的,但他应该知道《诸国百物语》的故事,不是吗?」
  「唔,或许吧。」
  「不是或许,就是这样。在《诸国百物语》里面,妖怪追了上来。这是恐怖的妖怪呐。可是喏,石燕在这张画里头画了芒草对吧?这芒草的意思是,以为是幽灵,细瞧其实是枯尾花。」
  我说我不懂,老师便嘲笑我说「真笨」。
  「你看看芒草生长的样子,这跟花牌的图案一模一样啊。这是影射和尚牌啊。所以啦,站在芒草里头的也是和尚吧。《诸国百物语》里的妖怪是白发,但这张图是光头和尚啊。」
  「他是光头没错,可是座头本来就是这副模样,有什么办法?」
  「不是这样啦。这意思是光头——也就是输光光的意思啦。被赌博拔光骨头——沉迷赌博,输个精光。这是在说,恐怖的其实不是妖怪,而是手目啊。」
  「手目是什么?」
  「呵呵呵。」老师笑了,「歌留多赌博中,有种把对自己有利的牌切混进去的技法,就叫做手目。换言之……像你或那个按摩师傅的技俩,就叫做手目。从这个字衍生出来,赌博中的所有老千手法、诈欺行为,全都叫做手目——诈。露出手目,意思就是耍老千曝光。」
  那个人也是露出手目了——老师说。
  「嗳,所以这张图呢,从手之目这样的标题开始,就是在表现老千赌博。而图案呢,是个手上长着眼睛的和尚站在芒草原,不是吗?这个啊,是暗藏了好几重有关这类赌博寓意的图画啊,沼上!」
  「可是在石燕以前,不是也有一样的妖怪画吗?」
  「那很可疑。」老师说,「你说的是手目坊主对吧?那真的是早于石燕以前的画吗?这一点值得商榷。」
  「是吗?」
  「就是啊,疑似石燕参考过的绘卷物有好几种,对吧?的确,与那些同系统的绘卷物里有手目坊主这样的妖怪。可是并不是全部都有,而且制作年代也不明确。与其说不明确,显然比较旧的绘卷,都找不到手目坊主啊。」
  「石燕的手之目……比较早吗?」
  「应该吧?也有可能石燕所画的充满寓意的图画意义没怎么被人看出来,只被当成了一种妖怪,就这样传画下去啊。」
  这也是有可能的事。
  不,被这么一说,我觉得似乎应该如此。
  「那,这个手之目……也是石燕的创作吗?」
  「我无法断定啦。再说,就算这是从石燕以前就有的妖怪——古时候就广为人知的妖怪,应该也一样是拥有这类赌博寓意的妖怪吧。因为这是手目坊主啊。」
  「怎么说?」
  「换句话说,就是诈欺座头吧?说到座头,就是放款业者嘛。不管是诈欺赌博还是诈欺高利贷,不管怎么样,都是跟钱有关的妖怪啦。沼上,我啊,那个时候在那儿看到那个按摩师傅的模样,灵光一闪。」
  「灵光一闪什么?」
  「就是啊,」老师加重了口气,「我想到了诈欺座头,耍诈的光头和尚——手之目的真面目啦。不瞒你说,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这件事的啦。」
  ——啊!
  ——原来如此,我发现了!
  ——小的认输了。
  根本是误打误撞嘛。
  「什……什么策略、什么识破,喂!说什么识破真面目,识破的也是妖怪的真面目嘛!老师你啊,结果根本只是满脑子妖怪罢了嘛!」
  「可是托老师的福,沼上才得救了不是吗?」富美一本正经地说。
  唔,是这样没错……所以才更教人气愤不是吗?
  「哎呀,真是个大收获。」
  老师用力点头,吃起白萝卜。
  我和富美面面相觑……
  结果笑了出来。
  宴会持续着。
  虽然没有任何根据……
  但我觉得这座村子不会有事。


  古库里婆 多多良老师行状记④

  #插图
  僧妻名梵嫂之由
  事见辍耕录
  某山寺七代以前住持所爱梵嫂
  居于寺库里,盗檀越※之米钱
  〔※源于梵语,施主之意。〕
  剥新死之尸皮为饵食
  其骇人更胜三途河之夺衣婆

  ——今昔百鬼拾遗·上之卷/云

  1

  每一忆起当时,我现在仍会不自禁地感到一股毛骨悚然的战栗。背脊一阵阴凉,连腿上的旧伤都好似隐隐作痛起来。
  说夸张点,那是我人生中最大的一场危机。
  哦,我会特地声明「说夸张点」,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的人生才过了短短三十年,不足以拿来说嘴,但若是以这短短的生命尺度来衡量,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这是我最大的一场危机。
  再怎么说,那个时候我都差点送命了。
  不,差点送命的场面,我已经遭遇过好几回了。
  在山梨的山中碰到暴风雨时,在长野的雪中迷路时,我都以为我死定了。不,只要走错一步,我现在已经不在世上了。更甚于此的,是我在先前的战争被送上了最前线。好几个战友在我眼前丧命。我真的是死里逃生,九死一生地生还。
  但是,比起在枪林弹雨中仓皇奔逃时的记忆,不知为何,当时的记忆更教我害怕。
  我不知道今后我还能活上几年,所以,唔,将来说不定还会被卷入比这更恐怖的大事件,而到时候大概也就是我的死期了……不过总而言之,对现在的我来说,那个事件毫不夸张,是我生命中不折不扣最大的一场危机。
  那是……
  我想忘也忘不了的昭和二十六年秋天。
  事件发生在出羽。
  当时我们人在出羽,是山形县。
  之所以不说我,而是复数形我们,是因为如同字面所示,我有个同伴。至于那个同伴究竟是谁,虽然我一点儿也不想提,不过就像大多数人所猜测的,就是那个家伙。
  那家伙……
  多多良胜五郎大师。
  我们那拥有傲视全世界的腰围以及傲人无益杂学知识的妖怪研究家——多多良胜五郎大师其人。
  一点意思也没有。这是场难得的远行,但却扫兴到了极点。不过我们跑去山形,并不是去游山玩水的。我还没倒错到喜欢跟那种矮肥短欧吉桑两个人一起出游的程度。当然,也不是去工作。既然同伴是老师,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
  这是场采访传说之旅。
  从前年的山梨开始,我们巡回长野、群马后,一整个夏天日夜不休,辛勤工作,终于踏入了禁忌的东北地方。
  对我们这样的人种来说,东北是块魅力十足的土地。至于为什么,我也举不出具体的论调,不过那块土地似乎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因为那是顽逆之民的土地、因为它与中央相较,保留了更多古老文化习俗等等——也不是不能像这样煞有介事地说明。虽然隐隐约约,但我也曾有一段时期这么想。
  但我现在觉得退一步想,这类言论大多都是源自于带有歧视的观点,是一种出于偏见的想法。
  我会改变观念,也是因为与在出羽认识的某个人物深谈之后的结果。
  据那个人说,这种想法的根源,是将都市与农村就这样代换为近代与前近代,或将中央和边境的关系就这样与支配和被支配连结在一起,以某种意义来说,是博物学式的观点。
  一开始我不太懂。
  可是,我依自己的方式咀嚼思考后,依稀理解了。
  所谓博物学,就像各位知道的,是搜集各种动植物及矿物,甚至是文物,加以陈列、体系化的学问。不过我听说它最早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大航海时代。
  简而言之,就是航海技术发达,能够去到印度、非洲等以往无法到达的未知土地,为初次目睹的珍奇事物惊奇,满怀兴趣地将之携回,陈列在展示架上——这就是博物学的起源。那个时代,冒险家前仆后继地出海冒险,发现了许多事物。
  不过,请仔细想想。
  虽然叫做发现,但被发现的东西,并非过去就不存在。
  发现印度的是谁谁谁,第一个登陆非洲的是谁谁谁。虽然我们都满不在乎地把这种话挂在嘴上,但这完全是从发现者的角度去看的见解。若是站在被发现的一方去思考,这真是教人莫名其妙。
  这么一说确实如此,例如从印度人的立场来看,一定会说:发现是哪门子说法啊?印度人从祖先代代开始,老早就居住在那块土地了。
  哪有什么发现可言。
  实际上,翻开过去的博物志,未开之地的不可思议习俗,或是居住在未开之地的人本身,多被拿来与动植物相提并论。
  以搜集的一方的观点去看,确实有趣,但是想想被搜集的一方的心情,那一定相当讨厌吧。简直被当成了动物看待。而且不管是学问还是别的,看的人都只是投以好奇的眼光罢了。
  那么,连称呼其为未开之地的发想也是充满歧视了。什么未曾接触文明、没有文化,我们也满不在乎地这么擅自评断,但不管是什么样的土地都有文化。所谓未开化的土地,换个说法,只是还没有被名叫侵略者的外人入侵的地区罢了。
  亦即,博物学这门学问与殖民地政策、殖民地思想是一体两面。换言之,它无法摆脱以近代为主体去看前近代这样的构图讨论。
  然后,
  我们的国家似乎在稍早之前进行了所谓的近代化。
  文明开化以来,我们国家仿傚欧美列强,强硬地推行了所谓的近代化。
  这当然不是坏事。只是虽然不是坏事,但我也觉得那是场牛头不对马嘴的近代化。
  那说穿了就是想要从被搜集的一方跻身到搜集的一方。
  我们的国家慌慌张张地从搜集物转变为搜集者了。
  不过,
  我们的国家第一个搜集的,看来是我们自己。
  显然是急坏了。
  是想让国民尽早拥有身为近代人的自觉吗?我是不太了解,不过做为殷蒙手段,博物学式的手法是有用的。
  也就是透过将前近代——过去塑造成低劣的事物,让人认识到近代——现代有多么优秀的手法。
  那是迷信、那不科学、那种规矩毫无根据、相信那种事是无知蒙昧的证据——明治的知识分子争先恐后地否定江户时代。他们是为了否定,才搜集过去加以陈列。并上圆了博土会跑遍全国各个角落搜集妖怪,追根究柢,也是这么回事。
  不久后,
  陈列对象的前近代象征从过去转移到了边境。现在与过去这样的垂直轴,转变为都市与边境这样的水平轴了。某某处的深山里,还留有怎么样野蛮的习俗,某某处的村子里,还遵守着如何低俗的盲目信仰……
  江户时代已经失去了真实感,所以开始往更周遭的事物寻找比较对象了。
  无论是江户还是乡下地方,不管怎么样,我们国家的近代化,都只能透过搜集陈列自国的情状加以确认。
  这就像看着自己倒映在镜中的脸,嘲笑丑陋一样。
  不过好笑的地方就在于看的主体并不认为那是自己的脸。看的人不以为自己是日本人,而深信自己是一种叫近代人的莫名其妙的东西。
  这些一般被称为风俗研究。
  风俗研究,或是风俗史研究,原本应该是限定一个时代或地点,加以研究它的习俗文化的学问吧。所以说是也的确算是,不过最好还是把原本的风俗学和当时流行的风俗性读物当成不同的两样东西。但是称它为博物学可能会令人有所抵抗,和民俗学道门也不同,所以或许也只能这么称呼了。总之,滑稽打趣地介绍各地方习俗的低俗读物,推陈出新,不停地出版问世。
  如今回头去读那些东西,我觉得真是充满歧视,而且极为下流低俗,令人质疑,可是仔细想想,若说过去难道就没有同样的东西吗?也并非如此。
  例如会在节日等活动中出现的见世物※展览。
  〔※一种展示珍奇物品,或表演杂技、魔术等等的活动设施,流行于江户时代,可以说是揉杂了怪胎秀、动物园、马戏团、鬼屋、美术馆等等的展览活动设施。〕
  在某地捕获的大鼬、在哪里出生的熊姑娘、在某处成长的蜘蛛女——这些东西,不管是捕获、生出或成长的地点,全都是远离都市的边境。
  大众自古就非常喜爱这样的东西,喜好怪异另类事物的风潮几乎不曾退流行。低俗的风俗研究,就是回应了人们这部分的欲望。
  结果这类大众喜好的珍奇、耽奇观点,
  似乎确实融入了一部分的风俗研究,并传承下来。证据就是,风俗研究的研究对象,后来就扩大到犯罪、变态等猎奇领域了。
  大正到昭和初期创刊的风俗杂志等等,完全就是变态心理与猎奇犯罪报导的大游行。
  不久后,这类低俗的风俗研究,仿佛效法它的基础博物学,将它好奇的视线转向海外边境。低俗的风俗研究历经自国过去的黑暗、自国边境的黑暗,以及变态心理猎奇犯罪——这是都会的黑暗以及个人内在的黑暗吧——终于将它的触手伸向了海外边境的黑暗了。
  可能是国内已经难以觅得未踏的边境,或文化蛮荒的际涯之处了。虽然应该也不是完全没有了,但若是国内的题材,也不能随便胡诌一通吧。
  更进一步说的话,我觉得这也与战前的殖民地政策等相呼应。
  换句话说,这是为了在南方建立属国及殖民地,成为亚细亚盟主的政策。真是荒唐到了极点。因为自认自己是伟大的,而去贬低自己以外的事物,真是下作之举。
  这不合我的兴趣。
  结果我们的国家败得一塌糊涂,即使如此,却只有这类偏见仍然保留了下来。
  就我所见闻到的社会舆论来看,蔑视、瞧不起亚洲和非洲文化的风潮和想法,似乎仍然根深柢固地留存着。
  尽管如此,却又大加吹捧欧美文化,真是教人作呕。
  我最痛恨这种心态了。
  难道这个国家就不是亚洲边际的岛国吗?我们有了不起到可以嘲笑他国文化吗?然而可疑的秘境探险等题材似乎依旧流行不辍。
  什么食人人种、巨大石货,其中也有不少教人喷饭的东西。
  我觉得同样地,嘲笑地方文化——不,嘲笑地方本身的风潮,也依然根深柢固。
  不管是学者还是识者,在谈论地方文化和习俗时,难道都完全没有博物学式的殖民地偏见吗?不,就别说那些大人物了,在一般对话谈到乡下时,难道就没有半点下流的风俗研究培养出来的歧视观点的残渣吗?
  我认为有。
  不,这并非单纯的都市人瞧不起乡下人。就连住在乡下地方的人自己,不也会以这类偏颇的观点看待自己的过去和现在吗?
  我觉得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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