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昔续百鬼:云(出书版) 作者:京极夏彦.译者:王华懋(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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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昔续百鬼:云(出书版) 作者:京极夏彦.译者:王华懋(完结)-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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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活生生地拔掉骨头……
  这样说虽然怪,但我宁死也不愿意。
  所以我读过这篇故事以后,每次听到拔骨头这种比喻,就会想起这篇故事,同时回想起当时内心的恐怖想像。
  所谓拔骨头,应该是用来比喻心醉神迷的窝囊状态,但因为前述的理由,它对我来说,是一个又痛又可怕的比喻。
  「拔骨头啊……」
  我再一次呢喃。
  老师瞥了我一眼,用一副看透一切的口气说,「你在想《诸国百物语》的故事,对吧,沼上?」
  我感到一股怒意。实际上我的确是被看透了,只是一想到竟然被老师这种人看透,我总觉得气恼。可是我觉得扯谎否定颇为幼稚,但又不愿意佩服地说「你真清楚」,所以嗳昧地应道,「是啊,那又怎样?」
  「被我说中了吧?」
  老师「嘻嘻嘻」地笑了。说中了又怎样嘛?
  「我想石燕也参考了那篇故事。」
  「是吗?哦,你说手之目,是吧。」
  石燕是江户时代的画家。石燕所画的妖怪画集,现在已经逐渐成为我们老师心目中的圣经。
  所谓手之目,是书中所画的妖怪之一。
  手之目的画面是这样的……
  一整面都是芒草摇曳的枯野。
  芒草原的中央,有个状似按摩盲人的秃头人物。
  如果只是这样,这张画也没什么特别的吧。可是。
  那个人物的脸扁塌皱起,眼睛、鼻子和嘴巴都埋在皱纹里面,教人难以分辨到底有没有五官。不,至少感觉没有眼睛。
  不是说他瞎眼的意思。当然,在这张画完成的时代,琵琶法师※是盲人的职业。不过画上的男子外貌虽然是琵琶法师,但感觉不像瞎眼。反而觉得他看得一清二楚。
  〔※日本中世纪以弹唱琵琶说故事为业的盲僧。〕
  因为上头画的不是人类,而是妖怪。
  所以眼睛……不在该有的地方。
  妖怪摆出非常不自然的姿势。他以奇妙的动作伸出双手。
  伸出的两只手掌上,各有着一颗大眼珠。
  他的眼睛长在手掌上。那是以手掌看世界的姿势。
  画上没有任何说明文。
  眼睛长在手掌上,所以叫手之目——的确,感觉不需要说明。这个妖怪在疑似参考石燕画作的妖怪绘卷等等,也以手目坊主等名字登场。
  「说不上来呐……」
  晃过脑袋的净是些古怪的意象。
  「总而言之,我们去那个老爷爷家看看吧。然后再请教他不就好了?」
  富美说了非常理所当然的话。

  3

  我总觉得松了一口气。
  因为村中的耆老——或者说,真的就是个普通老爷子的中井八兵卫,他所说的话,完全是典型的村庄老人都一定会说的典型内容。每个人脑中都有的述说民间故事的老爷子——那就是八兵卫老翁。
  典型成这样的人物,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不晓得是不是这个地方的习俗,老人背柱而坐,他适度地干枯,适度地庸俗。这一点也非常合我的脾胃。
  他说柱前的座位叫做米会座,是主人的位置。
  地炉左侧是老婆座,也就是女主人的座位,客席是对边右侧。主人的正对面,面对门框的地方叫木尻,不是客人,而是邻居等平常串门子的人所坐的位置。我们也没有高级到称得上客人,所以只让富美坐在客席,而我和老师坐在木尻。
  面对泥地脱鞋处的这个场所也兼会客室,不过基本上是家人起居的地方。
  普通这样的地方不会设置壁龛,但听说这一带一般都在这里设壁龛。壁龛里挂着天照皇大神的挂轴,同时也设有佛坛。壁龛上的顶柜部分则是神棚。构造很独特。
  色泽黯淡的大黑柱以一家的栋梁而言显得十分瘦弱,教人不安。
  而从天花板垂吊到地炉上的自在钩※,在我看来十分新奇。
  〔※炉灶或地炉上,用来吊挂铁瓶、锅子等,可上下自在伸缩的钩子。〕
  泥土地的炉灶上挂着一条注连绳,沾满了油脂和灰尘,看上去像一条垃圾。
  一问之下,才知道这里的注连绳不会换掉,而是每年贴新的上去,变得就像一张吊床似的。绑在里面的注连绳感觉已经过了几十年,可能是因为这样,变成了教人无法辨识的物体。
  但对我来说……真是风味十足。
  「这一带啊,」老爷子说,「嗯,是百合若※呐。」
  〔※传说神勇的百合若大臣打败蒙古军后,被抛弃在无人的玄海岛,但获得朝廷派来的大鹰所救,回国后歼灭奸臣。〕
  百合若是个架空英雄——噢,既然他以传说的形式流传下来,在这块土地,就应该把他当成真实的英雄来看吗?——百合若在说经、净瑠璃、歌舞伎等许多领域形成一个叫百合若物的热门类别,老人说此地留有百合若大臣传说。
  「在小泽那一带啊,石头上留有他的脚印。然后啊,碓冰川对岸的中木,还有他另一脚的脚印。那是以前百合若踏住那里,射穿中木山时留下的痕迹,被他射穿的洞叫做星穴。百合若也漂亮地射穿了妙义山,当时的箭掉到了西牧的箭塚。弓则是铁弓,这保存在妙义神社。」
  「真想看看呢。」我说。
  我很喜欢这类传说。
  后来话题从上州的史迹古迹转移到房屋的特征等等,一直聊到上州人的性格。我以为一定会说到老婆当家和焚风这两个特点,没想到也并非如此。是因为这里不是平原地区吗?
  不久后,开始说起古老传说了。
  老师不断地把身子往前探。
  先是狐狸。
  老人说在这一带,狐狸叫做欧图卡※。
  〔※音译,原文为オツカ(otsuka)。〕
  汉字是写作「御稻荷」吧。老人说明,所谓狐火是下雨的日子,狐狸从墓地里挖出人骨,叼着走的时候出现的火。姑且不论是不是雨水与人骨溶出的磷发生的反应,但这个解释颇为科学。
  然后是山犬、山猫的故事。
  虽然不是动物点火或变身,做些不可思议之举的故事,但据老师说,本州并没有山猫栖息,所以这显然是妖怪谭。因为这等于是实际上不存在的山中生物的故事。
  老人所说的各种故事里,老师最感兴趣的,是哇呜妖怪※的故事。
  〔※音译,原文为わぁう保╳aauu…obake)。〕
  不,我也非常介意。首先它的名字就非比寻常。不过老人说因为传说留存的地点较远,只知道那是个会哇呜大叫、非常可怕的妖怪而已。还说这个名称也是某处瀑布的地名。
  真是十分有意思的故事。
  还有河童、鬼婆和天狗。
  听说谷急山的岩穴里,有个叫做掳人天狗的妖怪。
  这个天狗就如同其名,会掳走人类。然后要是说出瞧不起天狗的话来,掳人天狗就会生气,把人关进洞穴里。不过把人塞进洞穴……这种讨厌的报复手段,实在不太像天狗的作风。
  或者说,掳人天狗就不会做些其他像天狗的行为吗?
  「他主要只会掳人吗?」我问。
  「听说会掳人。会把孩童的带走。嗳,是神隐啊。」
  「神隐!」
  「是啊,还有这样的故事呐。过去啊,有个姑娘遭到神隐,村里的年轻人找到那座山的洞穴去,结果看见一个红脸的天狗在洞里头烧火,脚跨在火钵上烤火。」
  「跨、跨在火钵上烤火?」
  一天狗也怕冷嘛。然后啊,看到这一幕的年轻人……嗳,天狗的那话儿很大嘛,年轻人就说:真有够大的。结果天狗勃然大怒,把年轻人给推进洞里,折了附近的树木堵住洞孔,让年轻人再也出不来了。」
  「出不来……然后就结束了吗?」
  「结束了,这故事就这么没了。」
  「唔唔……」
  这天狗真够讨厌。
  「这一带有很多神隐的传说吗?」老师问。
  「也不多呐。」
  「很少吗?」
  「也不少。」
  老人说算普通。唔,一般都是以自己居住的土地的日常状况做为基准,也不会想到要去和其他地方比较思考,所以大部分都会认为自己算普通吧。
  老师挺出肚子。肚子几乎都挤到地炉上头了,应该满热的吧?看上去颇热的。
  「那么,假设有人突然消失不见,那么在这里……都会被当成是天狗干的吗?」
  老师是在想旅馆的老板吧。老人没什么劲地「呃」了一声:
  「不会是天狗啦。我说你啊,现在这都叫做下落不明,也叫失踪啊。」
  老人说得一脸严肃。
  「大抵不是离家出走,就是碰上意外啦。」
  富美笑了。
  老人的表情变得更严肃了:
  「这年头不流行这种迷信啦。」
  「哦……」
  「嗳,也就是时代变啦。」
  「时、时代变了?」
  「我说你啊,要是像那样满口天狗啊河童这类疯言疯语,可没办法在这时代混下去啊。我做孩子的时候,当然是怕妖怪了,可是现在啊,空袭更要可怕多啦。你想想,比起被吓唬天黑了还在外头玩,会被天狗抓走,说待在外头会被烧夷弹给炸死,更要恐怖太多倍啦。」
  唔,事实是这样没错。
  我们被村中耆老说教了。
  不久后,老人看着远方似地眯起眼睛说:
  「上州这地方看来狭小,其实很辽阔。刚才我也说了,光是屋子的屋顶形状,每个地方就完全不同,习俗也是各地都不相同。但是这阵子啊,都变得一样了呐。告诉你们,过去上州是不种陆稻的,但现在种了。这里因为土地适合种桑,以前是盛行养蚕的。」
  老婆当家啊——老人张大眼睛说:
  「这话啊,也不是在说上州的女人比其他地方的女人凶悍。喏,养蚕业是这样,种麻啊种蒟蒻的也是,这些都需要女人帮忙,所以男人才对女人抬不起头来。可是啊,照这样下去,这些也都会变了吧。」
  「是啊。」老师感慨良多地说。
  「嗳,所以其他村子也盛行养蚕,蚕神的故事,也就是马跟姑娘的故事,也都还保留着。」
  「那是指御白大人吗?」老师尖锐地问道,「是养蚕起源的马娘婚姻谭,对吧—上州也流传这些吗?」
  「是啊。」
  「这、这座村子也有吗?」
  老师把脸探得更出去。
  御白大人信仰在东北地方很有名,但似乎并非东北固有的信仰。北关东好像也有流传。看来老师被挑起了极大的兴趣。然而……
  「没有。」老人回答得很冷淡。
  「没、没有吗?」
  「其他村子好像有,但这村子没有。」
  「哦……」
  「因为这座村子有个禁止种桑的传说。」
  「种桑的……禁忌?」
  老师微微张开小嘴巴,大大地张开小眼睛,然后就这样转向我。
  「沼上,这里有禁忌!」
  我本来想说「是啊,太好了呢。」但还是打消了念头。
  「是迷信啦。」老人一句话带过。
  「迷信?」
  「迷信啊,因为其他村子根本不在乎啊。与其说不在乎,就像我刚才说的,其他地方盛行种桑呐。邻村也是,古时候就一直种桑。而且现在这里种桑也已经是理所当然了。」
  「禁忌的理由是什么?」
  「不晓得。这座村子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产业。我听说本来有许多猎人,也是因为这样吧。现在没什么人狩猎了。是有人会因为兴趣去打猎,但没人拿这个行业糊口。战后完全没见着了。然后呢,明治期间就是我还小的时候,村里大人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模仿其他村子开始养蚕,还种起稗粟来……也从其他村子请人来指导,可是作物就是活不起来呐。」
  「无法生根吗?」
  「嗳,那时候不把它当迷信的人还很多嘛。后来花了几十年,养蚕总算成了理所当然的事,但已经跟时代脱节了。现在已经不时兴这行了。」
  内容愈来愈严肃了。
  「总是慢了一步。」老人说,「这村子总算开始养蚕,是明治的时候,当时其他山区的村子连养蚕都已经放弃,开始做起林业了。他们从其他地方找人去指导,开始烧炭什么的。这村子本来就是混不下去才开始做起农业的,也不可能靠木材加工当副业……」
  这是个贫穷的村子吧。
  「现在虽然是多少还在做,但也没什么收益。嗳,被战争征召走的年轻人也慢慢回来了,每次村里众会,就忧心村子的将来,可是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呐。」
  八兵卫老人一开始的快活语调骤然丕变,以沉重万分的话语结束了话题。
  「你、你说的聚会,是在哪里进行呢?」
  此时老师这么反问道。我非常明白他的心情。我们极端缺乏社会性。若是谈论起社会问题,只会浮于观念,钻进死胡同里罢了。
  「村里有聚会所。」八兵卫说。
  「聚、聚会所吗?那里可以容纳多少人?」
  「这个嘛,三十个人进得去吗?挤一挤的话,多少人都进得去,不过会很挤吧。那只是栋简陋的小屋,可能会崩掉。」
  「每个人都可以用吗?」老师问起奇怪的问题来。
  「要用是没关系,可是没其他用途,所以也没人会去用。只拿来聚会而已。那儿是众会所嘛。」
  「这样啊。它在哪里呢?」
  老师接着问。我不明白他的意图。八兵卫老人答道,「很近,前面这条路直走,尽头处就是了。」
  「这样啊。那么,那里会不会有人……三更半夜溜进去之类的?」
  老人的表情变得严肃地说,「想白住在那里也不成的。」然后他笑道:
  「门上也算是上了把锁,钥匙在村公所的人身上。嗳,那是栋破小屋,我看是没人会溜进去,就算进去,也没有寝具,更别说有什么东西可偷了。里头很冷,睡不了人的。没有任何用途啊。」
  「这样啊。」老师盘起双臂,「那么……是啊,这座村子有没有什么会作祟的恐怖东西,还有……对,有没有像是特别的信仰物?」
  「特别的信仰物?」
  「也就是除了村子的信仰——山神或田神、盂兰盆节的祖灵祭祀,除了这类年节活动和祭仪之外……对,像是个人会去参拜的,不是屋神的……该怎么说……」
  「噢噢,我大概了解。」
  这样说也听得懂啊?我感到佩服。
  「嗳,这类的是不多,不过喏,你们住宿的旅店后面的竹林里,有座小祠堂。」
  「祠、祠堂!这我倒是没注意到。对吧,沼上?」
  我无动于衷地「是啊」了一声。
  老师忘了我们这三天都被大雪困住。在这样的大雪中,怎么可能去找那种小祠堂?都被埋在雪里了。
  「那里似乎是不动明王的祠堂,这一带管袍叫治病的不动明王,只要向祂祈祷,疾病就会痊愈。」
  「祈祷啊?像百次参拜那样吗?」
  「我们不做那种事啦。最近连参拜的人都没了,但我还小的时候,还有老太婆会去参拜。我记得……好像会供上绘马吧。不过最近式微了呐。」
  老人说得毫无眷恋。然后他一脸严肃地想了一会儿,接着慢慢地开口说了:
  「再来……你说作祟是吗?」
  「是的!」老师敏感地反应。
  「现在已经没人知道了,而且这事也没什么好拿来说的,我是不太想提……不过这村子有栋屋子,被人叫做遭作祟的宅子。」
  「作、作作……」
  老师兴奋无比,不停地咬到舌头。
  「作作、作多多……」
  多多什么,是在讲你自己吗?
  「……作作祟的宅子!那、那是怎样的……现、现在也还在吗?是不是会为村子带来灾厄,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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