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了啦。然后呢……吾市先生不仅没有向过世的妻子道歉,对儿子也没有半句安慰或致哀,一点反省的样子也没有。不只这样,听说他好像还叫田冈先生快点回去。」
「这太过分了吧。」老师说。
「嗯,是很过分啊。就像田冈先生说的,吾市先生年轻的时候,玩女人的程度可以媲美泥田坊老翁,玩得可凶了。还说田冈的母亲也吃了非常多的苦。说是离婚,也形同是被赶出家门,后来也过得非常苦呢。」
「那……所以呢?」
「什么所以呢?就是有这样的经纬啊。」
「我是说,」老师加重了口气说,「经纬无关紧要啦。追究杀意、动机之类的也于事无补啦。听人家的家丑,也只会教人不舒服而已啊。」
唔,这我也同意。我不太会应付这种牵涉到爱恨情仇的事。
「那……老师想知道什么?」
「理由再多都想得出来啦。问题是不可能犯罪啊。」
「好啦好啦……」
田冈说,重视习俗的田冈吾市到山上去采要在欧卡纳的夜晚装饰的柊枝。由于与儿子意外重逢,使得他的准备工作延迟了吧。
然后田冈说他也要一起去。
听说小时候,采格枝是田冈的工作。
不过田冈供称,他只是因为怀念而一道同行,那个阶段他当然没有任何杀意。
然后在路上,田冈听说了挖掘温泉的计划。由于这是他的专门领域,他马上就识破是诈欺,再三劝阻父亲中止计划。可是吾市不听劝,结果演变成争吵。
然后……争吵很快地发展成扭打。
扭打之中,田冈不知不觉间抢下吾市手中的小刀。
一刺。
他说那个时候他也没有杀意,是一时失手吧。
田冈好像回顾说,那感觉就像挥下手刀一般。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刺伤人了。
然而,
回神一看,父亲倒在地上。
脖子上深深地……插着一把刀子。
这时候田冈仍然没有认清状况。因为刀子的刀刃全部插进了父亲体内,只有木头柄从脖子露出来而已。这让他莫名其妙。
过了十分钟,田冈总算了解状况,惊恐不已,返回了家里。然后……田冈这才总算意识到自己闯下了什么样的大祸。
然而,
幸亏——还是该说不幸?——这天是斋戒闭关的日子,没有任何目击者。此时……田冈涌出了不好的想法,这个恶念徐徐地支配了他。
再怎么说,都没有人看见。
而这天夜里……不会有人从家里出来。
于是田冈急忙制作粟丸子,挂起竹笼,插上柊枝,做好欧卡纳夜晚的准备。
也就是我们在山中奄奄一息的时候。
田冈好像打算天一黑,立刻将尸体搬到镇守村子的森林。他似乎打算主张父亲一个人悄悄地进行闭关占卜仪式。也就是计划伪装成父亲闭关在神社时,不知遭到何人杀害。
等到天黑再搬运尸体,当然是为了避人耳目。就算所有的人都关在家里,也难保不会有人从窗户窥看外面。
然而,
「此时我们出现了,是吗?」
「是啊。我们是不速之客,但放任我们在附近乱晃也一样麻烦,所以田冈先生犹豫再三,还是让我们进去了。嗳,后来的事,就像老师也知道的……不过其实这个时候,田冈先生严重地料错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多多良大师的彻夜演说。
因为老师开始演讲,结果我们一直到早上都没有阖眼。田冈告诉我们父亲在中午过后闭关到神社里,打算等我们睡着以后,再依照计划搬运尸体。
只要搬好尸体,接下来就全靠自己的演技了。只要有我们傻傻地作证,就可以巩固自己的立场,而且他看我们也累了,料定我们两三下就会睡得不省人事。
然而,
我们竟然没睡。
田冈再怎么等,都没法子出去搬尸体。
所以田冈才会直到早上都无法阖眼,一直坐在地炉边。
碰上这种状况,人也会憔悴吧。不仅如此,我们还一早就提议要去神社查看。田冈说他当时真是惊恐万状。会流出满身大汗,也是当然。
可是此时田冈转念一想:就算神社是空的也无所谓。仔细想想,不管人死在哪里,这节骨眼都没有差别了。只要和我们一起查看神社,确认里头是空的,再假装慌了手脚就行了。这么一来,也可以拜托村人,全村出动搜索。这么一来,应该在神社的父亲会在山中被发现,但自己只要推说不知情就行了。
然而,
尸体……竟然在神社里。
「所以说,」老师不高兴地问,「我就是这里不懂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以喽,不就是老师揭穿了这一点吗?」
「什么啦?我才没揭穿呢,我只说泥田坊……」
「所以泥田坊……就是老翁啊。」
没错……我们看到的泥田坊——那个醉汉,就是被害人田冈吾市。
被害人是自己走到神社去的。
「你、你说尸体会走路!」
「不是啦,那个时候他还活着啦。」
「还……活着吗?」
田冈吾市还活着。虽然被刀刺了,但被刺的本人大概也没有受了致命伤的自觉吧。他应该只有挨揍的感觉,吾市只是痛昏了而已。
「有……这种事吗?」
「有啊。因为啊,光是被刀刺了,人是不会死的。死因是别的。被刺而死的情况,不是失血而死,就是休克死亡。田冈先生的父亲呢,好像是被刀子像这样,深深地一直刺到刀柄的位置。听说刀子本身成了止血阀。」
「原来如此!」老师大叫,「那、那么……可是等一下,活着的话,应该会先回家吧?怎么会跑去什么神社?」
「嗳,别急嘛。因为是那样的状态,就算活着,人也错乱了,意识朦胧了吧。田冈先生的父亲恢复意识后,第一个应该是想去伊势家。要去伊势家,经过那座神社前面是最短距离。」
「为什么?」
「因为田尾在伊势家。」
「那个诈欺师?」
「对。吾市先生嘴上虽然不服气,但应该是认真听进了儿子的话吧。他觉得那是诈欺。然而吾市先生不是在前天把重要文件跟印监等等的都交给了田尾吗?而且再这样下去,连伊势先生也会被骗——或许他是这么想的。」
然后田冈吾市脖子插着一把刀,就这样步履蹒跚地前往伊势家。
「耶,当时的叫声不是还我田(taokaese),也不是田冈、伊势(taoka、ise)了吗?」
「不是呐。那是在叫……田尾,还我(tao,kaese)啦。田尾,还我印监,还我钱,你这个混帐诈欺师——是这个意思啦。」
田尾,还我。
完全一样。
可是……
「我想就在来到镇守神社的时候,吾市先生注意到自己的身体不太对劲。他感觉脖子有异物吧,然后他应该偷看了神社里面。」
「为什么?」
「神社里面……不是有镜子吗?」
「哦……」
老师看过里面。
「是有镜子,可是那是面旧铜镜,照起来很模糊……而且那座森林里,太阳下山之后是一片漆黑呢。不会暗得看不见吗?」
「暗是暗,可是……那里的上方正好没有树影遮蔽,有月光照下来,至少比其他地方要亮上一些吧。当然就像老师说的,亮度是不够让凶手正确瞄准要害,一击取人性命啦……可是至少看得出脖子上长出了怪东西吧?」
老师抚摸自己又粗又短的脖子,歪了歪了身子,真的好像不倒翁。
「唔……或许吧。」
「所以吾市先生他……抚摸脖子上的突起物,然后……把它给拔了出来。」
「啊!」老师短促地一叫。
发挥止血作用的刀子被拔掉,大量的血液一口气喷溅出来。
然后田冈吾市……
「就这样在那座神社前面……死掉了吗?唔,怎么会这样……」
结果凶案现场和死亡地点相隔了非常遥远。行凶时刻与死亡推定时刻之间也出现了将近六小时的差距。
「原……原来是这么回事吗?」老师抚摸圆滚滚的下巴。
「老师是明白才说出那番话的吧?」
「明白?唔,是啊。」
现在事情演变成……是老师识破了摇摇晃晃地前往神社的醉鬼——泥田坊,就是老翁——被害人田冈吾市。
被害人受伤之后,自力移动,就是使得这次的命案变得错综复杂的原因。只要识破这一点,其实是一桩再单纯也不过的事件。当然,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凶手田冈一个人。
然而,
老师却大叫「泥田坊就是老翁」。
田冈轻率地以为老师识破了一切……俯首认罪了。
这全都是偶然。这家伙只是满脑子想着妖怪,大肆谈论妖怪罢了。
事实上,直到刚才,老师好像根本就不明白真相究竟为何。
可是,这次我决定就不去点破了。
「刑警非常佩服老师呢,说真亏老师能够识破。」
「呃,唔,是啊,我早就预料到了。不过中间也出现了许多波折嘛。这就别提了。」
「田冈先生好像也很感谢老师呢。他……似乎历经了一番天人交战。」
「感谢我?」
「他本来就不是个坏人。而且以结果来说,田冈先生算是自首了。可是……」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就在我要这么说的时候,纸门突然打开了。
那里站着一个绑辫子的姑娘。
「富、富美小姐……」
富美是先前提到的村木老人的养女。电报送到了。
「我来搭救你们了。我也从刑警那里听到全部的来龙去脉了。喏,这是钱……」
富美笑着将小绸巾包递过来。
接着她转向老师,这次递出一个包袱。
「这个给老师。是在爷爷的书库里面找到的。」
老师什么也没说,打开包袱。
里头……装着一本线装书。
「嗯?《口学谚种》?」
「是安永九年※出版的狂歌书。作者叫品川玄瑚,是纪州藩的御医。不过我不是很清楚。」
〔※安永为江户中期的年号,存续时间为1772…1781年,安永九年为1780年。〕
「这怎么了吗?」
「你看看作者名呀。」富美说。
老师挤出斗鸡眼,凝视书本,「哇」地大叫。
「这、这是……!」
「怎么了啦?」
「这、这……沼上,你快看啊!看看这作者名。是泥、泥田坊啊。」
「什么?」
令人吃惊的是,上面竟写着泥田坊梦戍这样的作者名。
「泥田坊梦成?这……」
「就是作者医生这个狂歌师呀。」富美答道。
「这我知道,可是富、富美小姐,这是在哪里……」
「电报上不是写着泥田坊吗?我不晓得这是在说什么,就找了一下爷爷的藏书,然后就找到了。」
老师张着嘴巴,完全合不拢。
「我一直以为是在说这个人,可是……原来泥田坊是妖怪的名字啊。不过,看,那个泥田坊写的书,是安永九年开版印刷的吧?」
老师翻开版权页。
「安永九年,是刊有泥田坊图画的《今昔百鬼拾遗》出版的前年吧?石燕也会吟狂歌,不可能不知道这个人吧?」
「唔,是啊。这……」
不可能无关吧。
「那、那么就等于是石燕知道这个梦成……呃,品川玄瑚吗?知道这个人,而故意去画他喽?若是两者有关系,那……难、难不成这个泥田坊,是在揶揄特定人士的中伤报导吗?」
「什么中伤?」
「就是说,假设这个品川玄瑚是个耽溺于花街,为此倾家荡产的人,而这又是当时有名的事,那么人家不是一看就知道了吗?哦,这个独眼妖怪是在画那个好色的狂歌师……」
老师说到这里,全身僵住了。
「品川这个人的资料很少,无法断定呢。」富美说,「还有许多值得研究的空间呢。一切就靠今后努力了。」
富美说道,晃着辫子转向我:
「那个……」
还有什么?
「这……是我在外面听村子里的人说的,听说田冈先生过世的母亲名叫佳惠。」
「这样吗?」
「所以啊,田冈先生名字不是叫太郎吗?我在想,过世的吾市先生……他在死前是不是边走边叫着:太郎、佳惠……?」
「太郎……佳惠?」
Taro、kae……
Ta、ro、ka、e……
「富、富美小姐……那……」
「毕竟是人嘛,我觉得也是有这种事的。」
没有人知道实情究竟如何。
虽然不明白,但我觉得富美的解释是最单纯明快的。
这么一想,真不可思议,我觉得除此之外不可能是别的了。
太郎,佳惠。
——这样就好了。
我记忆中的那道叫声,不再是妖怪恐怖的咆哮,也不是遭到诈欺的男子悲壮的怒吼,而成了直到最后仍无法解开与妻儿的误会,没办法圆滑处世的老人那有些悲伤的悔恨呼唤。
「好了,别在这儿瞎磨蹭了,快点回去吧。你们真是一对净会给人找麻烦的劳莱与哈台呢。一个不注意,马上就会把钱乱花光……」
富美说道,朝老师的大屁股用力一拍。
拍出了……极为清脆的声响。
手之目 多多良老师行状记③
#插图
(前略)某独自夜半赴此墓所,钉桩贴纸,欲归,忽一八十许老人,头顶白发,身长八尺,面容暗淡如夕颜,手掌各生一眼,两枚前齿暴突,追男子而来(以下略)
——诸国百物语卷之三/六 遭怪物拔骨事
1
我又火冒三丈了。
用「又」来形容,听起来好像我总是在生气,事实上或许也真的有人这么以为,但这绝对是误会。
这么说自己虽然有点厚脸皮,可是平素的我,是个非常宽厚平和的人。我生性绝不好争端。我讨厌卑鄙的事,但我非常清楚世上有些时候是有理说不清的。如果我发现错在自己,会立刻道歉反省。我从来不会刚愎自用。
就算我毫无过错,就算对方的行为再不讲理、再怎么过分,都是一样的。
我总是警惕自己不要气得失去了理智。因为我觉得在一时激动的情况下冲动行事,非常危险。就算生气也不会有好结果。那么就算扭曲自己的信念,也得先让当下的风波平息下来才好。
如果事情能够因此圆满解决,我可以把我的愤怒隐忍下来,将一切的委屈往肚里吞。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所以我与吵架争执这类事情一向十分疏远。
嗳,要据此评断我是个胆小鬼是很容易,但我原本并非软弱之徒。若要说的话,我似乎是属于冲动鲁莽的类型。那么我这不是遇强则逃的窝囊样,而是经验培养出来的处世之术,是养成了宽大的包容力之故吧——我甚至暗地如此老王卖瓜。
我是个大人。
大人是不吵架的。
我宽大且宽容,深具自知之明。
不过……即使是这样的我,也有例外地陷入疯狂的时候。
其中之一……就是赌博。
说是赌博,也不是什么非法赌博。粗俗下流我都爱,但我怎么样就是无法融入道上的氛围。替黑市商人工作的时期,我也曾被派去当轮盘赌博的暗桩,也曾被带到赌场去,结果还是不合性子。
那么合法的话,就合我的性子吗?这也未必。
对公营赌博,我也提不起兴致。我这人不晓得是哪里别扭,对于流行的东西,就是喜欢不起来。
昭和二十二年导入连胜式赌法之后,原本与庶民无缘的赛马等赌博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