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连连说:“嘉不敢。”曹操说:“就这么定了,写几幅字孤累不着。”郭嘉说:“嘉不会……”荀攸道:“若郭兄不会办此事,弟攸可帮办。”郭嘉无奈,摇头叹息,而后再三拜谢,并介绍自己病衰的老母与妻、子,一家拜谢曹丞相。曹操特对郭嘉母亲拱手行礼道:“郭老夫人,汝子屡立大功,孤照顾不周,抱歉了。”而后又回头对管家朱四吩咐道:“从曹府取绸缎、官绢各二十匹,明日着人送来给一家老少添置衣装。”朱四回答:“是。”
曹操与诸人出到院里,对许褚、李典说道:“你们二位武的,家境如何,要孤去看看吗?”许褚、李典二人连连拱手道:“在下不敢。”曹操问:“为何不敢,也是同郭嘉一般穷困?”两条大汉局促不安了:“不,不是……”曹操问:“那是因为什么?”二人窘困答道:“是因为并不如此穷困。”曹操问:“比荀军师呢?”许褚、李典答道:“不相上下。”曹操问:“哪里来的补贴,吃空饷?许褚你先说。”许褚说道:“不敢。吃空饷,克扣兵士,犯丞相大忌。如是必提头来见丞相。”曹操说:“但直言不妨。”许褚说:“八方商贩来许都生意,都遇本地豪强权贵欺压霸占。但有褚故乡来的商贩,褚都派几个弟兄罩他们一下。不知这……”曹操明白了:“这不犯大忌,但小有不当。李典呢?”李典紧接禀报:“典指导几个兄弟开了武馆,教练豪门护宅家丁,并不曾丝毫有误军务。”曹操宽大为怀地说道:“你们这都情有可原。”又指郭嘉:“但都不如郭嘉其志可嘉啊!”李典、许褚、荀攸都一一称是,郭嘉谦逊不已。
曹操借着明朗月色忽见倚墙立着一块石碑,问:“这是为何?”郭嘉答道:“嘉父一年前去世。”曹操问:“为何将碑置于此?”郭嘉又困难了片刻才答道:“实因穷困,下葬后无钱立碑。这是几月前随主公征徐州出发之际才凑钱刻下的碑,今日刚随主公班师回来,明日就去立碑扫墓。”曹操“呜呼”了一声,摘下帽子,挥泪不已。郭嘉诚惶诚恐。
曹操道:“人皆有父母,见此何不伤情?”言毕又挥泪不止。郭嘉等人也怆然涕下。曹操站于碑前,长揖拜道:“郭老先生,汝辞世一岁而碑未立,非汝子郭嘉不孝也,实曹某体恤部下不周之过也!”说着又长揖再三。郭嘉在一旁向曹操跪拜不已:“丞相,不敢,不敢。”曹操祭拜完,对管家朱四道:“再从曹府库上支钱五万,供郭嘉立碑扫墓等一应开支。”朱四点头称是。
曹操告辞郭嘉来到街上,仰天长叹道:“呜呼,曹某体恤部下如此不周,郭嘉未有丝毫怨言,兢兢业业,其志实可嘉!吾过实可疚!”而后对荀攸等人说:“清廉官吏尚如此穷困,百姓更不聊生。实乃因战乱不已啊。每想至此,孤真想罢战。”荀攸道:“待主公一统天下,天下才可罢战。除此,天下无宁日。”
曹操慨叹:“这穷兵黩武之罪,就都加在孤头上了。”
荀攸道:“千秋功过自有公论。”曹操说:“不多言此了。”又对朱四道:“曹府还有无空宅?”朱四道:“有几处,丞相都已先后赐人,仅剩城东南角一处宅院,半空不空,存放什物。”曹操说:“该并则并,腾出该宅,收拾齐整,赐郭嘉住。”曹操又问许褚:“你说四方商贩来许都生意,多遇本地豪强权贵欺压,这些霸道者都是何人?”许褚答道:“一是……皇亲,国丈、国舅等家族。”曹操略顿,道:“除此,二呢?”许褚道:“太尉杨彪家族。”曹操思忖道:“太尉杨彪?”许褚接道:“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等而下之。”曹操点头哼了一声:“孤知道了。”
曹操等人穿街过巷来到一座豪华酒楼前,高处挑着写着“酒”字的大灯笼,楼上灯窗通明,人影幢幢,行酒令声笑闹声喧哗雷动。
楼前月光下一动不动跪着一位妇人。曹操上前问:“你跪在这里,所为何事?”那妇人慢慢转头看了曹操等人一下,又转回去麻木不答。许褚声音大些问:“问你跪此是为何事?”妇人仍无大动静,好一会儿,头也不回地无力说道:“跪在这儿求杨大人呢。”曹操问:“哪位杨大人?”妇人慢慢地转头略看了一下,说:“杨太守杨雕大人。求他放了我女儿。”荀攸凑近曹操说明道:“她说的是许都副太守杨雕,是太尉杨彪的儿子。这酒楼是杨彪开的。”曹操点头。荀攸又道:“许都太守一直空缺,主公临征徐州曾委任孔融暂代许都太守。”曹操又问妇人:“你女儿怎么了?”许久,妇人喃喃道:“杨太守说我女儿在街头惊了他的坐骑,罚她侍夜抵罪。抵高兴了,三旬可放。抵不高兴了,三个月、三年也可能不放……”
曹操问:“如何惊了杨雕坐骑了?”
妇人摇摇头:“她在街头卖唱,不知如何会惊到他的马……”
朱四上前问:“你女儿是不是洛阳芙蓉妹?”然后转头禀告曹操:“她们娘儿俩从洛阳逃难而来,女儿街头卖唱,时而也上酒楼,全凭卖唱养活有病的母亲——就是这妇人。洛阳芙蓉妹人有几分姿色。”曹操问:“杨雕知你跪在这里吗?”妇人喃喃道:“知道,他说跪得这腊月里冰河都化了就放我闺女。”
曹操说:“岂有此理,上楼。”
二
夜晚,汉献帝在宫中观赏歌舞。几列宫女在乐曲声中翩翩歌之舞之,动作整齐划一。伏皇后与董妃坐在汉献帝左右。汉献帝既自得又挑剔地观看着,时而抚抚伏皇后、董妃之手,时而摇头晃脑为歌舞打着拍子。他突然恼了,用手一指:“停!”而后起身走到歌舞阵前,指着一个宫女训道:“为何动作不齐,朕不是再三有令,不可有错?”那宫女战战兢兢拜伏于地,其余宫女也都吓得鸦雀无声。
汉献帝喝道:“黄福,牵下去,杖一百!”
大太监黄福犹豫地看了皇后、董妃一眼,紧接答道:“是。”挥手上来两个太监挟持那宫女。董妃一下给汉献帝跪下了:“看今日是臣妾生日的面上,赦免了她吧。”汉献帝挥手道:“给你过生日是给你过生日,令行禁止是令行禁止。生日要过,令行禁止也不可有误。牵下,杖一百不可赦!”董妃还想再求,皇后示意止住了她。
汉献帝很威权地一挥手:“接着歌舞。”乐曲又响起来,宫女们齐齐地舞起来。可以看出她们的胆战心惊。没舞几下,汉献帝再喝:“停!”又指一宫女:“你为何又错步?”吓得那宫女抖抖地拜伏于地。汉献帝再一挥手,“黄福,照样牵下,杖一百!”黄福看看皇后,挥手上来两个太监挟持宫女。这次皇后有求了:“皇上息怒,不值得为此……”汉献帝悻恼:“不用变相为她们求情。算了,你们撤吧,今日歌舞就到此。”他挥斥宫女们下去。大太监黄福立刻挥手让宫女们列队撤出,他自己打量一下汉献帝和伏皇后、董妃这情势,犹豫一下也退出了。
汉献帝冲着伏皇后、董妃发火道:“朕身为天子,不树威何以镇天下?”
伏皇后说:“陛下还是以德为先好……”汉献帝更恼:“我何德不有?自汉以来,累世之德积重于我,我食旧德都食不过来,朕现在是德有余而威不足,仅有德,无有威,还不让曹操之流篡权窃国?你们以为这歌舞操练只是怡悦耳目?知道否,春秋战国时期,孙武子为吴王阖闾训演军队之事?孙武子说其兵法不但可施于卒伍,虽妇人女子,奉其军令,也可驱而用之。吴王阖闾笑而不信,即召宫女三百令孙武操演,并让他两个宠妃当左右二队队长。孙武子第二日即到教场,指挥这二队宫女顶盔束甲操剑握盾进行演练。第一通令下,宫女们嘻笑不成阵势。第二通令下,宫女们仍嘻笑如故。第三通孙武亲自击鼓发令指挥演练,二宠妃及宫女无不笑者。孙武大怒,问执法何在,立刻下令将两名任队长的宠妃斩首。当时吴王在看台上派人持节急驰救之,孙武子还是按军令将二人斩首。此后宫女队列前进后退,整齐有序,毫发不差。明白了吗?朕今能演练歌舞队列于室内,明就能指挥大军于四野。”伏皇后斟酌地劝道:“孙武演练宫女,毕竟是事先申明为军事演练,皆顶盔穿甲在教场。这和宫内歌舞总还有别……”
汉献帝一下更恼火了:“你莫非说朕错了不是?”
伏皇后未敢再言。董妃也有些战战兢兢。
这时黄福进来禀报:“启禀皇上,国丈伏完到,等候叩见皇上、皇后。”汉献帝还在火头上,他在宫中急急踱了几个来回,才站住说道:“来吧。”随即坐下。
伏完一进来就拜倒在地:“臣伏完叩见皇上、皇后。”
汉献帝一摆手宽容道:“国丈年纪大了,礼免了。”伏皇后也说:“父亲,皇上说免就免了。”伏完说:“国礼一日不可无。”汉献帝一边示意太监们搀起国丈一边说:“朕早就让你来,听说你又一病不起。”伏完看看左右,汉献帝一挥手,将跟着伏完进来的太监们斥退。伏完说:“不瞒陛下,臣是小病大养了一番。”汉献帝不满道:“朕与曹贼一天也不能共存下去了,让你谋划,如何了?怎又小病大养?”伏完坐下道:“臣借养病之机为陛下周详勘察了朝廷上下,总算如愿以偿。”汉献帝眼睛亮了:“噢?”伏完讲道:“臣平日与各位朝臣彼此不便往来,这一病躺下,他们都借看望之名来了,言语之间,弦外之音,臣已摸得差不多了。陛下不用焦虑,局势元亨利贞。”汉献帝来了情绪:“讲。”伏完说:“臣敢如此断言,理由有七。”汉献帝点头。伏完说:“四方诸侯都有反曹之心。北方袁绍,淮南袁术,江南孙策,南方刘表、刘璋等,西方韩遂、马腾,这各路诸侯在许都皆有人,都来臣府上联通。诸侯们虽彼此谁也不服谁,但反曹却是相当一致。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乍看得势,其实树敌四面。他们个个都想击曹,但都不十分清楚陛下的态度,只要让他们知道陛下对曹甚为不满,就等于遍发密旨灭曹了。”
汉献帝问:“你的暗喻,他们明白了?”
伏完说:“那是当然,这是陛下局势元亨利贞理由一。”
伏完呷一口茶接道:“二是太尉杨彪反曹之心甚切。”汉献帝十分注意了。伏完说:“虽征伐四面之大军属曹操实力,但京都戍卫与宫廷禁卫太尉杨彪与曹操分庭抗礼各有一半兵马。此人十分要紧。杨彪过去曾与袁绍有仇隙,袁绍想借曹操之刀杀杨彪,曹操未应。杨彪对曹操似有感念之情。但时过境迁,他现在与曹操的争夺最甚。陛下请想,两人近在咫尺,权势之争情势之必然。杨彪此次亲自来臣府上看望,彼此话外有话,心有灵犀,算是搭上桥了。”
汉献帝兴奋得摩拳擦掌:“嗯,好。”
伏完接道:“三是刘备到了。陛下想必早已知道。明日曹操要同他一起上朝叩见陛下,刘备此人非同寻常,陛下对他论功行赏要赏足赏够,这以后是牵制曹操的有力之人。”
汉献帝说:“这朕早就想好了。”
伏完接着说:“局势大亨理由之四是徐州郑康成那里,郑公名满天下,朝内外一半官吏不是他学生也是他学生的学生,一言足以声动四海。探清楚了,他反曹无疑,与袁绍等人也多有反曹的交流。以上四点讲的都是当今重要人物与势力。再看朝内上下,理由之五是除了曹的亲信,其余来路的官员都反曹,曹一霸朝政,排除异己,众人敢怒不敢言。这个只需一点点挑他们的火,也要等曹贼的恶迹进一步彰露。相机联合,必成大势。理由六是民心反曹。多年战乱,百姓早已痛恨曹操穷兵黩武。理由七是汉朝四百年天下,正统难以动摇,虽然暂时式微,但官民都只知天下姓刘,谁也不愿其姓曹。董卓之流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就是前鉴。”汉献帝这时接话道:“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还不是得打朕的旗号?朕……”伏完讲起话来滔滔不绝:“所以臣方才讲了,陛下不用焦急,臣早已为陛下策划好了,只须——”汉献帝话被打断颇为不快,伏皇后早已察觉,这时说道:“父亲,你一张口就收不住,还要听皇上多讲。”伏完立刻道:“皇上明鉴,请谅臣一时冒昧多言了。”汉献帝又显宽宏大量地一摆手:“朕让汝先畅所欲言,朕心中自有江山如故。”
伏完看看献帝颜色,又接着道:“臣还在谋划一个最为要紧之事。”
汉献帝显得心中早已有数地从容说道:“你讲。”
伏完说:“当下要选一个中枢人物,由他于朝廷上下行机密之事,联络死党结歃血之盟,并联合四方诸侯相机密图举事。这个人选最为要害,臣不便担此任。要有一个要职在身的忠诚可靠之士,在朝廷内外张罗。”汉献帝都已听明白,这时满腹韬略成竹在胸地一挥手:“朕早有此想,且不止此想。”伏完说:“陛下圣明。”
汉献帝立起身踱步刚要发挥,黄福进来压低声禀报:“徐州密报。”汉献帝不耐烦:“待会儿。”又问:“什么事这么急?”黄福察看汉献帝一眼道:“是皇上在郑康成府安的眼线来的密报。”汉献帝注意了:“讲。”黄福道:“曹操在班师途中,即令军师荀攸出面五百里加急给郑康成去信,还送去曹操亲笔书写的诗,结尾四句是……”黄福看了看手中密件:“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汉献帝冷笑了:“他想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了?”伏完插话道:“这是想拉拢郑康成。”黄福说:“不然。据说是曹操看上了郑康成的外孙女白芍,想让她去曹府陪读。”汉献帝怔了一下,随后更冷笑了,拿起一个茶杯在手上把玩着,忽然往地上一摔,茶杯粉碎。
董妃吓得往伏皇后身边靠了靠。伏皇后、黄福、伏完都仰看着汉献帝。
汉献帝说:“曹贼霸天下霸得还不够?真是可恶之极。”
伏皇后察言观色道:“郑康成不会受拉拢,那个才女也不会去曹府。”
黄福看看汉献帝,又小心补充禀报:“郑府似乎已在准备送郑康成外孙女启程。”汉献帝恼怒了:“滚,下去。”黄福惴惴地退下了。汉献帝大步踱来踱去,站住,背着手对伏完说:“你不是说郑康成反曹无疑吗,何来此阿谀曹操之举?”伏完说:“事情未必如此。”汉献帝说:“若如此呢?真把人送曹府了呢?”伏完说:“依臣揣测,一个,很可能是将计就计,在曹府安一个奸细。”汉献帝冷笑一声:“郑康成肯做如此牺牲?”伏完说:“另一个,郑康成也可能脚踏两只船,给自己留条后路。”汉献帝随手拿起一个盘子狠狠一摔,坐下道:“我看就是如此。”伏皇后劝道:“如此也无妨,我看他最多是半只脚踏在曹操船上,还多半是皇上的人。”
太监黄福又进来报告:“有要事禀报皇上……”汉献帝还在火:“有完没完了?”黄福看了看汉献帝脸色,说:“方接到密报,曹操今夜微服出行,将许都副太守杨雕,即太尉杨彪之子,以违犯禁酒令等罪名拿住,当即在许都太守府行杖一百。”汉献帝一下怒气转了:“噢?”黄福吃准有这效果,接着嘻嘻一笑:“听说许褚监杖,杖杖落实,打得杨雕皮开肉绽。今夜已将人羁押在许都太守府,往下还要一并治他抢夺民女罪等,弄不好,头都没了。”汉献帝来了兴致,挥手让黄福退下。伏完立刻献话道:“这还不是把太尉杨彪逼成他死敌了?臣方才说要等曹贼之恶迹日渐彰显,这不正是如此?”汉献帝气顺了,大度地一挥手:“何好何歹,杨彪、郑康成等终会心知肚明。”
伏完方才一直注意打量进来的黄福,此时问道:“黄福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