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到了前面大堂。荀攸及文武要员们已左右两班整齐站立。只有军师郭嘉在官渡监军把守一线未回。曹操当中坐下,白芍照例在一侧落座书记。曹操说道:“昨夜到今晨,接连发生两件事,第一件,国舅董承府里家奴秦庆童到这里举报,董承与工部侍郎王子服、长水校尉种辑、议郎吴硕、昭信将军吴子兰及吉平太医等人密谋害孤。第二件,今晨,孤佯病召吉平太医来,察其有无害孤之心,果然投毒,但事后拒不交代,撞柱倒地,估计人已无救。现该如何对策?”
荀攸略转眼睛思索一下,出列道:“启禀丞相,吉平太医撞柱无救之事,须严密封锁消息。现倒不如放些风声出去,说吉平太医已招认参与了一党阴谋。而后必有惊慌错乱者,那些在监控之中的可疑之人必露马脚,可一网打尽。”
曹操点头说:“军师此计言简意赅,甚妙,就此放风出去。明日是正月十五,我已于前日在陛下处领旨,元宵节在相府代陛下宴请百官。谁不敢来谁就有鬼,而有鬼者,若敢斗胆前来,孤到时也自有敲山震虎之计,将他们一举收拾。”
五
当日下午,白雪覆盖的皇宫内,一片紧张不安气氛。
黄福在几个太监护拥下踏雪急奔,气喘吁吁来到殿前。他挥退左右,单独进到殿里。汉献帝正在焦躁惊惶地来回急踱。伏皇后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一见黄福进来,汉献帝急站住,问:“又有什么新报?”黄福道:“这次是从赵彦那里得来的口头密报,吉平太医确实去了曹府,投毒不成败露了。也确实是招供了,说是国舅指使的。”汉献帝愣怔了一会儿,气急地说道:“如何会出这种事?”黄福看看汉献帝脸色,小心说道:“事情源于国舅家里一个叫秦庆童的家奴,因与侍妾偷情,被国舅发现后,痛打一顿关起来,秦庆童连夜翻墙逃跑,到曹操相府告了密。”汉献帝问:“还有呢?”黄福接着说:“现还不知曹操到底掌握了多少情况,听说国舅及与国舅有密切来往的一些人,如工部侍郎王子服等,都被曹操监控了。”汉献帝焦躁地一挥袖:“怎么是听说?”黄福说:“确实拿不准。还有,就是明日正月十五,曹操要在相府代皇上宴请百官,说是已经在皇上这儿请了旨的。有人说,这是鸿门宴。到时候有可能会把密谋指使吉太医的人一网打尽。”
汉献帝听到这里一甩袖,背起手又在殿里来回急踱,踱了一会儿站住:“怎么都是家仆出岔子。杨彪太尉出事,是府中有一个叫杨小的家仆告密,结果一下把杨彪搞掉了。这国舅家里又是家仆。怎么连个家仆都管不住?仆人原该侍候主人,怎么反让仆人当了主人的家。”黄福附和道:“弄不好还要主人命。”汉献帝道:“要明白家仆不能随便打,既打了,就不能让他随便跑。”黄福又附和道:“皇上从未如此打过奴才,即便打了,奴才也心甘情愿。”汉献帝白了黄福一眼:“那你是乖巧。不乖巧,能少得了打吗?朕没打过你,莫非没打过其他人吗?你兄弟黄二不就被杖了三百吗?”黄福说:“那打他该打。他想跑,也跑不出宫去。”汉献帝眼球一转:“他跑不出宫去?”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黄二现在哪儿呢,这几个月怎么不见他人影了?”黄福道:“上次他窃听皇上,皇上让打他个死不了也活不成,还说要打聋他,结果打得重了点,还关着呢。既是关着,也算养伤吧。”汉献帝质问:“几个月还没养好?”黄福琢磨着字眼儿回答道:“回禀皇上,黄二挨了打还总不服,总闹,所以就一直关着,没敢让他在皇上面前现身。”
汉献帝点点头,长出一口气,一挥袖子:“领他来见朕。”
黄福愣了,看着汉献帝:“那不敢吧?”汉献帝不耐烦地一挥手:“有什么不敢,让你去你就去。”黄福疑惑不解地出去了。
汉献帝踏实地坐下了,对伏皇后说:“朕现在最担心的,不是国舅败露,大不了国舅壮烈一回,成为祭祀列祖列宗的牺牲。朕最担心的是我的亲笔密诏不要落到曹贼手中,那样就让朕难有退路了。但事到如今,密诏又收不回来,只能另想计谋,防患于未然。杨太尉那里,国舅董承那里,都是主打仆跑,家奴成了告密之人。朕受此启发,恰恰要用一次反间计。皇后也先请退下,等黄二来了,我单独与他说话。”伏皇后思忖着瞟了汉献帝一眼:“陛下做此事一定要缜密,不要有漏洞方好。”汉献帝说:“放心吧,必做得天衣无缝。”
黄福在几个太监簇拥下领着黄二一路匆匆穿廊过院踏雪走着。
黄二边走边举袖抹泪。黄福回头呵斥道:“见了皇上再哭也来得及!”黄二才算止住。到了殿门口,黄福带黄二进了殿。汉献帝正独自坐在那里,黄二一见就拜倒在地,磕头捣地:“奴才黄二祝皇上万寿无疆!”说着,一边磕着头一边放声痛哭起来。汉献帝站起身,挥手让黄福退下。
黄福不放心地看看,有些怕出事,但还是眼睁睁地退下了。
汉献帝走到黄二面前说道:“朕知道你委屈。”黄二没听清楚,抬起头看着汉献帝,又指了指耳朵,说道:“奴才耳朵被打聋了,听不大清。”说着又哭起来。汉献帝喝了一声:“哭什么?朕要和你说话。”黄二收住眼泪。汉献帝用稍大一点的声音说:“朕这样说话,能听见吗?”黄二点点头。汉献帝看了看门窗,俯身用门外听不见的声音对黄二说道:“朕知道你委屈,听见了吗?”黄二点头。“朕知道你忠诚,听见了吗?”黄二又点头。“朕知道那次是黄福趴在门外窃听朕与国舅说话,而你在监视他。这你听见了吗?”黄二又点头。“朕之所以上次打了你,就是要着意磨你的性子,考验你的忠心,以求有朝一日重用你。此话可听明白?”
黄二跪在那里抬起头,擦干眼泪,说道:“奴才听明白了。”
汉献帝接着说道:“朕要派你做一件最机密的事,当然也是有风险的事,你敢不敢去做?”黄二说:“只要皇上信得过,奴才不怕卖命。”汉献帝说:“这件事,朕只和你一个人说,你不可对任何第二人说。”黄二说:“奴才听明白了。”汉献帝说:“待会儿朕就下旨,派你去国舅董承府里宣旨。”黄二说:“奴才明白,让我去国舅董承府里宣旨。”汉献帝接着说:“你出宫前往董府的半路,却要逃到曹操相府,去做告密人。”黄二愣了,不知何意。汉献帝接着说道:“告密是假,反间计是真。”黄二眨了眨眼,一下明白过来:“假告密,假举报,打入曹府。”汉献帝说:“不错。你去曹府告密,曹操必然亲自审你。现朕就教你如何回答。明白?”黄二说:“奴才明白。”
汉献帝接着伸出一个手指说道:“第一,你要先和曹操讲清楚,几个月前你为何挨打,如实说,说朕和国舅在宫里说话,黄福在门外窃听,你在后面监视,里边讲什么你都听清楚了,黄福更不用说。但朕一拉门发现了黄福窃听,黄福死不承认,你出来作证时,反将你痛打了一顿。怎么挨打也都如实说,朕的气话都可以如实学。只有一点要改一下,你当时不是听见朕说事成以后,要封这个封那个的官吗?”黄二说:“我脑筋不滑,缺心眼儿,但记性好。我记得皇上那日说,要封国舅当太尉,还要封工部侍郎王子服、长水校尉种辑、议郎吴硕、昭信将军吴子兰等等一些人的官,封什么官我都记着呢。包括还要封赵彦当中丞御史,我也记着呢。包括还讲到马腾、刘皇叔的话,我都记得。”汉献帝说:“好。这些话都如实说,但要改一点,别说是朕说的,就说是国舅说的。本来这些话就是国舅先说的,朕重复了一遍而已。你就不要节外生枝了,直接说是听见国舅说的,明白吗?”
黄二转了一下眼珠:“明白。就是把皇上择出来,让曹贼去恨国舅,别跟皇上没完没了。”
汉献帝一听此话先怔了一下,觉得不好听,随后说道:“对,是这个意思。”他又伸出第二个手指头,“第二,你就讲,这几个月你一直不服,一直闹,一直被关着,这都如实讲,但最后要改一下,你觉得老关着不是事,得想法子跑出去才能报仇雪恨,于是,你就开始装老实,这样,黄福就放你出来活动了。明白?”
黄二睁大眼,用手支着耳朵,帮助自己听力,点头说:“听明白了。”
汉献帝接着伸第三个手指头:“第三,朕今日准备派人去国舅府宣旨,让国舅进宫来。为什么不派黄福而派你去,是因为黄福目标大,你目标小。明白?”黄二依然用手支着耳朵用力听着,说:“明白。”汉献帝又伸出第四指:“然后,你就说,你趁出宫宣旨的机会跑到曹府来了。明白?”黄二说:“明白。再往下呢,曹操若再问我别的话呢?”汉献帝说:“你只要把那日听到的话学详细了就够了。别的,你说平时也贴近不了朕,不太清楚。”
黄二问:“再往下呢?”
汉献帝略愣了一下,说道:“往下就看你的本事了,你得想办法取得曹操信任,留在相府。”
黄二想了想,说:“我就说我是个废人,干别的不行,留在府里侍候丞相,侍候个家眷,比一般男人方便,比一般女人有劲。”汉献帝说:“对。再往下,你就可相机而动,为朕办事了。”黄二说:“我瞅机会把曹操害了就行了。只要能贴近他,什么方法都行。我又会点武功,实在不行,拿把菜刀都行。”
汉献帝说:“若能灭了曹贼,你就立了天下第一大功。朕不受这个国贼摆弄,就可以一统天下。那时定会重赏你,封你万户侯,耀祖荣宗。”黄二这时郑重磕了三个响头,说道:“皇上,那些赏赐奴才都不要。奴才只要皇上对奴才的第一信任,还让我回到宫里,取代黄福,总管太监,就心满意足了。”汉献帝先愣了一下,随后马上说:“只要此大功告成,一定让你回宫里当大太监,总理宫内一切。黄福也归你管。”黄二说:“那奴才此去一定为皇上效死命了。”汉献帝说:“几个月前,朕借机将你打了一顿,就是为了今日设此苦肉计。没有苦肉计,你去曹府反间,无人信你。苦肉计也不能用时才搞,那也容易让人起疑。只有老早就做下,现在用起来才像真的。朕从来是最相信你的,所以才派你监视黄福。”黄二跪在那里说道:“只要皇上相信奴才的一片忠心,奴才死不足惜。”汉献帝说:“你先退下吧。一会儿会派你出宫宣旨。”
黄二退下了。汉献帝高声道:“来人。”黄福应声进来。
汉献帝说:“着即下旨,宣车骑将军国舅董承即刻进宫见朕。”黄福说:“是不是口传圣旨即可?风声正紧时用明文圣旨,岂不惊动太大?”汉献帝一挥袖子:“正因为风声紧,只去一个口谕,谁会真信无疑?”黄福说:“明文圣旨立刻可办。派谁去宣?”汉献帝说:“你目标太大,就让黄二去,不要乘宫轿,一乘便轿两人抬着就去了。”黄福疑虑重重,眨着眼说:“皇上恕奴才斗胆进言,一个,国舅不是已被监控起来,进宫是否方便?一个,黄二连打带关几个月,不知是否心怀怨恨?用此人出宫似有不当。”汉献帝踱了几步,站住挥斥道:“杨彪、国舅那些人,打个家仆都打不服,朕怎会做这等糊涂事?朕三两句话已让黄二感恩戴德,岂会有二心?”黄福只得说:“那奴才即刻去办明文圣旨,让黄二出宫去宣。”
黄福退下了。汉献帝自以为得计,高声道:“皇后呢?快请皇后来,与朕说话。”
黄二乘一顶便轿出宫,前往董承府宣旨。为不招摇,抬轿与跟轿的太监们未穿宫服,普通百姓打扮。黄二一上轿,特别指定了一条途经丞相府的路线。轿子刚到相府门口,黄二就跺脚喊停。他下轿来,对跟轿的太监们说:“我这里还有皇上下给曹丞相的一个口谕。”说着,一人径直朝大门走去。森严戍卫的门卫将士本想喝问拦阻,但黄二手托黄绫卷轴的圣旨,高声一句:“特来宣旨。”再看黄二一身宫服,腰间挂着出入宫门的金牌,将士们立刻放行,有人引领黄二登阶入院,有人则跑到前头,先去禀报。
曹操与文武要员们正在大堂议事。门吏急奔进来:“启禀丞相,宫中黄二公公前来宣旨。”曹操与众人全愣了。曹操惊疑道:“此时来下什么旨?”略一想,便起身往大堂外走。众人也都相随而出。刚出大堂门,黄二手托圣旨,腰挂金牌,已进到大堂前庭院。照例,此时曹操应与黄二交换位置,黄二应站到大堂前,面向庭院代天子面南宣旨,曹操则应到庭院转回身,跪在黄二面前接旨。曹操正迟疑着,黄二却赶前两步一下子在他面前跪下了,而后双手举起黄绫卷轴,说道:“启禀丞相,黄二来此并非宣旨,而是献旨。”曹操与相随众人全愣了。黄二说:“丞相一看即明。”曹丕上去拿过黄二手中的黄绫卷轴,递给曹操。曹操拉开一看,果然是圣旨:“着即宣车骑将军国舅董承进宫见朕。钦此。”曹操念罢,问:“让你去国舅府宣旨,你却跑到这里献旨,什么意思,改换门庭了?”黄二跪在那里,抬起头用手扩着耳朵说道:“丞相跟奴才说话,声音大点,奴才耳朵被打坏了。你说我改换门庭,正是此意,不给皇上干了。他让我去国舅府宣旨,我就趁机投奔丞相府来了。”
曹操眼珠一转,快速判断着。左右也都面面相觑,都未料到会出现此事。
曹操盯了黄二一眼,说道:“到底怎么回事?”
黄二跪在那儿说:“丞相还得容我从几个月前说起。那次董国舅进宫与皇上密谈,说是董妃娘娘病了来看望,其实根本没照董妃娘娘面。他和皇上说话时,黄福趴在门外窃听,我在他背后暗处监视他。皇上和国舅说话声音很大,我们在外面都听得一清二楚。突然皇上猛一拉门,发现黄福在窃听。可黄福死不承认,说什么都没听见。我只好站出来揭发,说我在后面都听见了。皇上恶狠狠问我听见什么了。我便将皇上,不,主要是国舅说过的话重复了几句。皇上当下就喝问我,说我乱讲,黄福又趁机咬我,说我信口开河。结果皇上下旨打了我三百棍,还说要打聋我。我一直不服,不服就闹。闹,就又关我几个月。”
曹操听到这儿,问道:“你那日听到皇上和国舅说什么了?”黄二说:“那日皇上说,不,主要是国舅说,灭了丞相后,皇上可让刘皇叔将兵三分之一,西凉太守马腾将兵三分之一,各占东西,国舅自己将兵三分之一,最好让他当太尉,统领京城戍卫,这样让刘备、马腾相互制约,国舅又可以制约他们二人。另,丞相一职,可以让工部侍郎王子服担任。还提到歃血为盟的人都应该封官,可让长水校尉种辑、昭信将军吴子兰也掌握一些实际兵权,说此二人可以在国舅统领下,分别掌控京都戍卫与皇宫戍卫。国舅说,他所聚集的忠义两全之士,将来论功行赏,皇上都该提拔重用。还说,议郎赵彦敢当廷折丞相,实属不易,可让他当副宰相,或者,就让他当中丞御史。”
曹操一听,睁大了眼:“这可是国舅说的话?”
黄二说:“实实在在是国舅董承说的话,黄福和我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
曹操问:“你怎能记得如此清楚?”黄二跪在那里,依然用手扩着耳朵听着,说道:“奴才脑子缺根弦,不灵活,但死心眼儿,死记性,皇上说的话,吩咐的事,绝对记不差。”曹操还在怀疑地判断着,说道:“几个月前你挨打的事,孤也听说了,所说不假。后来怎样了?”黄二说:“我被关几个月,越关越气,最后想,气也没用,没个出头之日,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