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妹说:“总还是好心吧。”
她回到屋里坐下,让宫女将小陶罐中剩下的桂圆汤倒到杯子里。又是满满一杯。黄福问道:“这是喝的什么?”芙蓉妹说:“董妃娘娘送来的桂圆安宫汤,吉平太医开的。”黄福一下惊疑了,伸手想制止:“这能随便喝吗?”芙蓉妹说:“董妃娘娘说她天天喝的。”黄福狐疑地说道:“你怎么能光听说……”他觉得如此说董妃不妥,把话收住了。芙蓉妹一边慢慢饮着,一边说:“方才她和我一人一杯,一同饮过的。”黄福这才没话,眼睁睁看着芙蓉妹将一杯桂圆安宫汤饮尽。他对芙蓉妹说道:“您说话也是要封妃的,奴才侍候您,一点不敢疏忽。”芙蓉妹说:“我记着黄公公的好呢。”说着对宫女们说:“拿个湿手巾来,这桂圆汤连喝两杯,觉得热了。”
当夜,伏完从皇宫乘轿来到董承府前。
一下轿,门卫认得是国丈,没敢阻拦,一边有人引领而进,一边有人飞奔到前面禀报。等伏完穿过庭院来到厅堂时,董承已在家奴秦庆童等人的服侍下,整顿衣冠前来迎接。董承惊讶道:“国丈何以深夜来访?”伏完说:“请国舅挥退左右。”董承一挥手说道:“汝等退下。”众人都退下了。秦庆童出门时回望了一眼。伏完又说道:“请国舅将门紧闭。”董承看着最后出门的秦庆童说道:“将门带上关严。”两扇门关上了。偌大厅堂只剩二人。烛光明亮。
伏完当堂面向大门站定,正色说道:“车骑将军国舅董承接旨。”董承一听先是一愣,接着明白过来,慌忙整顿衣冠,在伏完面前拜伏于地。伏完说道:“这是刚从宫里带来的陛下口传密旨。”而后提起声音一句一句铿锵有力宣旨道:“大汉社稷被奸邪把持,朕为此事夜难入眠,日难进食,焦心如焚。不能为天子分忧者,何为社稷之臣?何为忠义两全之士?授诏数月,未建寸功,究竟忠在哪里?诚在哪里?智在哪里?勇在哪里?朕已两日粒米未进,汝等为臣若安居无为,有何面目面对天地祖宗?两军相战勇者胜,唯死战者方无敌。钦此。”董承听旨时早已哭得涕泪滂沱,这时三拜九叩说道:“臣董承领旨。”而后起身。伏完说道:“陛下这口传密旨如同亲笔血诏一样,字字含血,句句惊天地泣鬼神,望国舅不负圣旨。”
董承道:“承已接旨,绝不敢有负圣上旨意!”
黄福还未离开春华宫,就发现情形不对。
芙蓉妹先是喊热,拿来湿毛巾擦了额头,还是不行,又要脱掉外衣。宫女们忙劝:“这屋里冷,脱了衣服怎么行?”黄福也说:“现正寒冬腊月的,宫里再有取暖也是凉的,脱不得。”芙蓉妹有些烦躁地说道:“我热。我难受。”穿在外面的裘皮暖袄脱掉了,她还是喊热。黄福正睁大眼束手无策,芙蓉妹一把搂住身旁的宫女说道:“不行,我浑身痒热,受不了。”说着浑身发出一阵一阵痉挛。宫女惊呼道:“娘娘松手,我勒得受不了了。”芙蓉妹松开手,一下子瘫倒在那里,气也变短变粗了。黄福一看事情不好,赶紧吩咐小太监道:“快出宫去宣太医进来。”小太监应声跑了,黄福又吩咐这里的太监宫女:“好生照料,我去禀报皇上。”急转身要走,又扭头看了一眼茶几上盛桂圆安宫汤的小陶罐,说道:“将这个收好,不得遗失。”有宫女小心收起小陶罐。
黄福出了春华宫,朝乾安宫那边急奔。两个小太监打着灯笼跑在前面,急促的脚步声响过殿阁、庭院、走廊。
汉献帝正在伏皇后董妃的陪侍下消夜。汉献帝吃得眉飞色舞,说道:“你们不知道朕的大手笔。这腊月里一挥手就把新文章开篇了,新年前后必有好戏看。”正说着,黄福气喘吁吁进来。一见汉献帝和伏皇后董妃,就收起了一路的匆忙,但难免还露着点慌张,对汉献帝说道:“启禀皇上,芙蓉妹那里有点不好。”汉献帝一听瞪起了眼,反应了一下:“怎么个不好?”伏皇后和董妃相互对视,又瞟一眼汉献帝,接着盯黄福。黄福小心地说道:“她刚刚折腾开了。先是说热,脱了裘皮暖袄还说热。又搂着身旁的宫女浑身哆嗦。”汉献帝眼睛瞪得更大了,说:“是怎么回事,还不快去宣太医?”黄福说:“知道这事急,还未禀报皇上,我就先派人去宣了。看样子要出事。”伏皇后和董妃又互相看看。汉献帝问:“出什么事?”黄福说:“大了人命有危险,小了……怕是皇上的龙胎不保。”汉献帝早已放下筷子,这时一抹嘴站了起来,喝问道:“什么大了小了,龙胎就是最大的大事。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汉献帝背着手凶声恶气地站在黄福面前。
黄福瞥了董妃一眼,嗫嚅道:“别的一如往常,就是……”汉献帝说:“就是什么?”黄福跪下了:“奴才不敢说。”汉献帝气得踢了他一脚:“狗奴才,有什么不敢说?不说,朕杀了你!”黄福磕了三个头,抬头瞟一眼董妃,低下头说道:“她今日喝了董妃送去的桂圆安宫汤,说是吉平太医开的。”汉献帝转眼怒视董妃:“是这样吗?”董妃有些慌张了,说道:“是我送去的。这安宫汤我这些日天天都喝着呢,是保胎的。”汉献帝怀疑地嗯了一声。董妃又说:“我和她一块儿喝的。我喝了一杯,她喝了一杯。”汉献帝狐疑未消,转头看黄福:“是这样吗?”黄福说:“董妃娘娘走后,陶罐里还剩下一杯,芙蓉妹又喝了。这一下喝多了,要死要活的,实在怕人。”
汉献帝又怒气冲冲地踢了黄福一脚:“下去,看看太医来了没有!”黄福连忙说:“奴才领旨。”爬起来跑了。汉献帝又对四周挥斥道:“都退下!”侍候的太监宫女们都悄无声息地退出了。
汉献帝走到董妃面前,恶狠狠地盯着问:“从没听说过你去看望她。这破天荒的提着桂圆汤过去,是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呀?”汉献帝提高声音喝道,“说!你到底干了什么?”董妃吓得低着头有点说不上话来:“我,我……”一看她这个样子,汉献帝更火大了:“你这心狭量窄的,如此容不得人,平常看你胆小老实,到了节骨眼上倒也心狠手辣。”他一指董妃:“你交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董妃吓得浑身哆嗦:“我,我……”
伏皇后这时把话接了过来,对汉献帝说道:“别问她了,问我吧。药是吉平太医开的方子,董妃已经喝了很多日子。今日的药是我亲自照料着熬制的。我让董妃提着药罐去看望芙蓉妹的。事情都是我安排的。”汉献帝转了一下眼珠,判断了一下,指着董妃厉声问道:“是这样吗?”董妃依然说不上话来,只是胆战心惊地点点头。汉献帝哼地一声冷笑,看着伏皇后:“那我就明白了。我谅董妃没有这个胆子,也没有这个心计。倒是皇后什么都想得出来,什么都干得出来。”伏皇后垂着眼冷冷说道:“陛下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我不过是想做好事,做坏了而已。”汉献帝阴冷地一笑,说道:“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伏皇后到这种时候也不甘下风:“这天下是有人说的比唱的好听。”汉献帝恼怒了:“你这是说谁呢?”伏皇后说道:“谁这样我就说谁呢。我又没说陛下。”汉献帝被噎了一下,甩袖长叹道:“身边都是如此,这天下朕还能信得过谁?到处是阴谋、算计!”伏皇后又跟了一句:“总算计别人的人,才觉着别人都在算计他。”汉献帝被伏皇后堵得脸上青一块白一块,暴跳如雷道:“你们两个什么东西,竟敢如此欺君犯上?”伏皇后异乎寻常地冷静,说道:“陛下也别太逼我们两个,全凭我们两人侍奉你呢。”
汉献帝咆哮道:“别拿此话威胁朕。这天下天子只有朕一个,皇后、妃子随时封。敢如此欺朕,朕废了你们!”
伏皇后不动声色,将面前的碗筷摆弄了两下,说道:“陛下别说气话。我们伏、董两家不是因为当了国丈、国舅才有势力的,是先有势之后才能当国丈、国舅的,要不也轮不着我们进宫侍奉皇上。现若没有伏家、董家,陛下更是光杆皇上了。”这些话更堵得汉献帝透不过气来,他指着皇后骂道:“混账!”伏皇后冷冷讽刺道:“陛下倒想什么都占了。国丈国舅那边,事情但凡成了,是陛下独享天下,那时,我们这后、这妃也就真由得你废了。若事情败露了,是国丈、国舅两个老爷子先赔上性命,而后是董妃和我这个皇后赔上性命,陛下最后都未必有事。我们是赔上命侍奉陛下的,陛下也得让我们能活才行。我们若活不下去,也就不陪陛下玩这个赔命的买卖了。陛下看着办吧。若实在不行,明日陛下一上朝,就可以和姓曹的商议废后妃之事。随陛下吧。走,董妃。”说着,拉起董妃的手,起身要走。
汉献帝这次是真正愣了傻了,气冲冲呆立在那里说不上话来。好一会儿,一甩袖子长叹一声,在宫里来回急走。董妃虽被皇后拉着,但并未起身。
伏皇后拉着董妃的手,两人一站一坐在那里不动。
汉献帝来回急走了好一会儿,才站住了,显得十分疲惫地叹了口气,说道:“好了,朕一时言语过头了。皇后、董妃一直是侍候呵护朕的,朕不信你们还信谁?朕不靠你们还靠谁?咱们还是同仇敌忾,共同灭了曹贼再说。”伏皇后这时也把口气放缓,说道:“我还是那话,陛下既然让我们二人侍奉,总得让我们活得下去。我们赔上命,先为陛下灭曹操争天下。等争了天下,你再废我们也不迟。”汉献帝一挥手,万事化解地说道:“皇后董妃加上国丈国舅,朕和你们一起五个人,只要这五人同心,就足以争天下。”伏皇后要落到实处:“芙蓉妹的事,陛下想必不再提起了?”汉献帝一摆手说道:“春秋战国吴起杀妻求将,芙蓉妹本是街头一个卖唱的,算什么?朕不会为这种鸡毛蒜皮坏了大事。”
伏皇后说:“陛下如此说就好。”
这时,黄福又慌张而小心地进来:“启禀皇上……”汉献帝转身看着黄福:“怎么,太医来了吗?”黄福说:“太医是来了,只是……”汉献帝说:“只是什么,人不行了?”黄福说:“人保住了,但小产了……是个男胎。”
汉献帝愣了,转过头看看伏皇后和董妃。
伏皇后冷冷地面对着他。
二
董承接了伏完口传的天子密诏后,立刻紧急行动。歃血立盟之七人,西凉太守马腾回了西凉,皇叔刘备叛变曹操后拥兵据守徐州,在许都剩下五人。这日董承以过生日为名,晚上邀集其余四人一同到宅中密谋。此时,董承在书院书房中踱来踱去。书房中已摆布了煮酒果品,工部侍郎王子服、长水校尉种辑、议郎吴硕已到,单等昭信将军吴子兰。
董承焦急地说:“吴子兰将军怎么还未到?”
先到的几个人已谋划了一阵,未见眉目,皆愁眉不展。
正值此时,一顶轿子在寒冬夜晚的街道上飞奔,来到国舅府门前停下,随轿家仆侍候昭信将军吴子兰下轿。吴子兰一边拾阶而上,一边对随来的家仆一指府门口挂着的“董”字灯笼说道:“你们远远在偏僻处等候,一见此灯笼摘下,又挂上,就立刻赶过来接我。”家仆点头,带领轿子避开。吴子兰刚到大门,家奴秦庆童迎接道:“昭信将军,国舅和先来到的诸位大人都在书房,唯差吴将军吴大人了。”说着,引领吴子兰一路匆匆穿亭过院来到书院门口。
秦庆童说:“大人请径进。奴才遵国舅吩咐不再进书院。”
吴子兰手中拿着两轴画进到书院,又推门进到书房。董承正在踱步,站住道:“你这文武全才的儒将,本是昭信将军,为何失信迟到了?”吴子兰将轴画夹在腋下,对众人拱手道:“吴某迟到,失礼了。”
董承说道:“歃血之盟七人签名,现西凉太守马腾,皇叔刘备,一个在西部西凉,一个在东部徐州,皆无消息,外线一无进展。内线剩我等五人,受血诏数月以来一无所成。近日陛下召国丈入宫,来我府降口传密旨,陛下说为此事‘夜难入眠,日难进食,焦心如焚’,责问我等,‘不能为天子分忧者,何为社稷之臣?何为忠义两全之士?’陛下密旨还道,‘授诏数月,未建寸功,究竟忠在哪里?诚在哪里?智在哪里?勇在哪里?’陛下最后责问我等,‘朕已两日粒米未进,汝等为臣若安居无为,有何面目面对天地祖宗?’”
这四人一听董承转述的密旨,立刻起身朝北下拜。
王子服说:“陛下,臣确实无颜面对天地祖宗。”种辑说道:“受诏数月,未建寸功,臣等确实要扪心自问,忠在哪里?诚在哪里?智在哪里?勇在哪里?”吴硕说:“陛下两日粒米未进,臣等不能为天子分忧,难为社稷之臣,更非忠义两全之士。”董承则说:“今借生日之名,聚诸位来此一会,共商大事。诸位起来吧,叩拜自责无用,愁也无用。”几个人都起来了。王子服说道:“受血诏数月,未建寸功,我头发都愁白了。”种辑用力一捶大腿,说道:“我也是日日愁,将自家的台案都捶裂了。”吴硕说:“我日夜苦思此事,不知从何下手。曹贼防范越来越周密,无隙可乘也。”董承更是愁眉不展地说:“现在才明白,杀身成仁容易,智勇双全成功难。”他看着吴子兰说道:“昭信将军吴子兰,今日唯有你迟到,唯有你听陛下口传密旨无有一言,唯有你未说一个愁字。”
吴子兰哈哈一笑:“愁有何用?我晚来一步,自有成熟之计呈献诸公。诸公须先一人敬我一杯,礼节周到,我便拿出妙计。”众人眼睁睁看了他一会儿。种辑先道:“敬酒何难,只要有计,对你三拜九叩都可。”说着斟酒一杯,举敬吴子兰,“特敬昭信将军吴子兰一杯,种辑有礼。”吴子兰接杯一饮而尽。王子服看看事情像真的,也斟酒一杯敬上:“王子服也特敬昭信将军吴子兰兄一杯,望见吴兄妙计。”吴子兰毫不犹豫,接过一仰而尽。吴硕也跟上,斟酒一杯敬上:“此杯特敬昭信将军吴子兰,吴硕斗胆求教了。”吴子兰照例接过酒一饮而尽。董承见此势,也拿杯斟酒要敬。吴子兰一伸手:“国舅免敬了,三杯足矣。”接着,吴子兰将进门后就随手放在台案上的两轴书画中的一轴拿出来,哗地展开,当墙挂上了:“妙计在此!”几人一看,十分惊讶:无字无画,一片空白。吴子兰说:“拿笔墨来。”董承等人立刻拿笔摆砚倒水研墨。吴子兰拿起笔蘸上墨说道:“此画不敢预先画好,一路带来怕丢失泄露天机。这里现书现画,灭曹之计尽在其中。”说着刷刷几笔,在条幅上勾勒出一个人的全身像:“诸位请看,此人画的是谁?”
董承等人一看,说道:“这不是吉平太医吗?”
吴子兰说:“正是他。灭曹唯有一计,就是让此人下手干掉曹贼。国舅不是讲过,曹贼每犯头风病,就请吉平看病下方。倘若曹贼再次犯病,吉平太医下药投毒,不就大功告成?毒药之侠胜过刀剑之侠。”
董承摇头:“万万不可能。我早想过此事,见吉平太医也试探过,都不行。”
吴子兰问:“为何不行?”
董承说:“第一,此人不为钱财利禄所动,陛下之厚赏他都拒不肯受。要动他之心,譬如蚊虫叮铁牛无处下嘴。”吴子兰立刻添了几笔画出吉平摇手拒绝之相,而后在吉平像左上空白处画出一个金元宝,旁边写两个大字:“不要!”吴子兰说道:“第一,他钱财利禄不要,对他如蚊虫叮铁牛无处下嘴。”
董承接着说:“第二,和此位太医对话可知,他认为曹操这个人不坏,说曹操秉公执法,用儿子曹丕当许都太守,近一年来许都大治,百姓口碑甚好。他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