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我只是想随便问问,没有别的意思。”筑嗫嚅起来,象个小孩。
“对不起,筑,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嗬,为什么墓碑使我着迷?我要是知道这个,早就在你很小的时候就告诉你一切一切跟墓碑有关的事情了。可是,你知道,我没有这么做。那是个无底洞,筑。”
我感到筑低下了头。他默然,似乎深悔自己的贸然。为了使他不那么窘迫,我压制住感情,回到桌边,给他斟了一杯酒。然后我审视着他的双目,象任何一个做父亲的那样充满关怀地问道:
“筑,告诉我,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墓碑。大大小小的墓碑。”
“你肯定会看见它们。可是你以前并没有想到要谈这个。”
“我还看见了人群,他们蜂拥到各个星球的坟场去。”
“你说什么?”
“宇宙大概发疯了,人们都迷上了死人。仅在火星上,就停满了成百上千艘飞船,都是奔向墓碑来的。”
“此事当真?”
“所以我才要问您墓碑为何有此魅力。”
“他们要干什么?”
“他们要掘墓!”
“为什么?”
“人们说,坟墓中埋藏着古代的秘密。”
“什么秘密?”
“生死之秘!”
“不!这不当真。古人筑墓,可能纯出于天真!”
“那我可不知道了。父亲,人们都这么说。您是搞墓碑的,您不会跟儿子卖关子吧?”
“你要干什么?要去掘墓吗?”
“我不知道。”
“疯子!他们沉睡了一千年了。死人属于过去的时代。谁能预料后果?”
“可是我们属于现时代啊,父亲。我们要满足自己的需求。”
“这是河外星系的逻辑吗?我告诉你,坟墓里除了尸骨,什么也没有!”
筑的到来,使我感到地球之外正酝酿着一场变动。在我的热情行将冷却时,人们却以另外一种方式耽迷于我所耽迷过的事物来。这事使我心神恍惚,一时作不出判断。曾几何时,我和阿羽在荒凉的月面上行走,拜谒无人光顾的陵墓,其冷清寂寥,一片穷荒,至今给我们身心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记得我对阿羽说过,那儿曾是热闹之地。而今筑告诉我,它又重将喧哗不堪。这种周期般的逆转,是预先安排好的呢’还是谁在冥冥中操纵呢?继宇宙大开发时代和技术决定论时代后,新时代到来的预兆已经出现于眼前了么?这使我充满激动和恐慌。
我仿佛又重回到几十年前。无垠的坟场历历在目,笼罩在熟悉而亲切的氛围中。碑就是墓,墓即为碑,洋溢着永恒的宿命感。
接下来我思考筑话语中的内涵。我内心不得不承认他有合理之处。墓碑之谜即生死之谜,所谓迷人之处,也即此吧,不会是旧人魂魄摄人。墓碑学者的激情与无可奈何也全在于此。其实是没有人能淡忘它的。我又恍惚看见了技术决定论者紧绷的面孔。
然而掘墓这种方式是很奇特的,以往的墓碑学者怎么也不会考虑用这种办法。我的疑虑现在却在于,如果古人真的将什么东西陪葬于墓中,那么,所有的墓碑学者就都失职了。而蓟教授连悔恨的机会也没有。
在筑离开家的当天,阿羽又发病了。我手忙脚乱地找医生。就在忙得不可开交的当儿,我居然莫名其妙地走了神。我突然想起筑说他是从天鹅座α来的。这个名字我太熟悉了。我仍然保存着几十年前在那儿发现的人类最晚的一座坟墓的全息照片。
【下篇】
——录自掘墓者在天鹅座α星系
小行星墓葬中发现的手稿
我不希望这份手稿为后人所得,因为我实无哗众取宠之意。在我们这个时代里,自传式的东西实在多如牛毛。一个历尽艰辛的船长大概会在临终前写下自己的生平,正象远古的帝王希望把自己的丰功伟绩标榜于后世。然而我却无幸为此。我平凡的职业和平凡的经历都使我耻于吹嘘。我写下这些文字,是为了打发临死前的难捱光阴。并且,我一向喜欢写作。如果命运没有使我成为一名宇宙营墓者的话,我极可能去写科幻小说。
今天是我进入坟墓的第一天。我选择在这颗小行星上修筑我的归宿之屋,是因为这里清静,远离人世和飞船航线。我花了一个星期独力营造此墓。采集材料很费时间,而且着实艰苦。我们原来很少就地取材——除了对那些特殊条件下的牺牲者。通常发生了这种情况,地球无力将预制件送来,或者预制件不适于当地环境。这对于死者及其亲属来说都是一件残酷之事。但我一反传统,是自有打算。
我也没有象通常那样,在墓碑上镌上自己的履历。那样显得很荒唐,是不是?我一生一世为别人修了数不清的坟墓,我只为别人镌上他们的名字、身分和死因。
现在我就坐在这样一座坟里写我的话。我在墓顶安了一个太阳能转换装置,用以照明。整个墓室刚好能容一人,显得舒适极了。我就这么不断地写下去,直到我不能够或不愿意再写了。
我出生在地球。我的青年时代是在火星上度过的。那时正值第一次开发宇宙热浪袭来,每一个人都被卷进去了。我也急不可耐丢下自己的爱好——文学,报考了火星宇宙航行专门学校。结果我被分在宇宙救险专业。
我们所学的课程中,有一门便是筑墓工程学。它告诉学员,如何妥善而体面地埋葬牺牲的太空人,以及此举的纪念意义。
记得当时其他课程我都学得不是太好,唯有此课,常常得优。回想起来,这大概跟我小时候便喜欢埋葬小动物有一些关系。我们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学习理论,其余都用于实践。先是在校园中搞大量设计和模型建造,而后进行野外作业。通常我们在大峡谷附近修一些较小的墓,然后移到平原地带造些比较宏大的。临近毕业时我们进行了几次外星实习,一次飞向火星,一次去小行星带,两次去冥王星。我们最后一次去冥王星时出了事。当时飞船携带了大量特种材料,准备在该行星的严酷冰原条件下修一座大墓。飞船降落时遭到了流星撞击,死了两个人。我们都以为活动要取消了,但老师却命令将演习改为实战。你今天去冥王星,还能在赤道附近看见一座半球形大墓,那里面埋葬的就是我的两位同学。这是我第一次实际作业。由于心慌意乱,坟墓造得一塌糊涂,现在想来还心里内疚。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星际救险组织,在第三处供职。去了后才知道第三处专管坟墓营造。
老实说,一开始我就不愿干这个。我的理想是当一名飞船船长,要不就去某座太空城或行星站工作。我的许多同学分得比我好得多。后来经我手掩埋的几位同学,都已征服好几个星系了,中子星奖章得了一大排。在把他们送进坟墓时,人们都肃立致敬,独独不会注意到站在一边的造墓人。
我没想到在第三处一干就是一辈子。
写到这里,我停下来喘口气。我惊诧于自己对往事的清晰记忆。这使我略感踌躇,因为有些事情是该忘记的。也罢,还是写下去再说吧。
我第一次被派去执行任务的地点在半人马座α星系。这是一个具有七个行星的太阳系。我们的飞船降落在第四颗上面,当地官员神色严肃而恭敬地迎接我们,说:“终于把你们盼来了。”
一共死了三名太空人。接着我们听了情况介绍。他们是在没有防护的情况下遭到宇宙射线的辐射而丧生的。我当时稍稍舒了一口气,因为我本来作好了跟断肢残臂打交道的思想准备。
这次第三处一共来了五个人。我们当下二话没说便问他们需要怎么造。头儿说往往对方会有某些特殊要求,但他们道:“由你们决定吧。你们是专家,难道我们还会不信任么?但最好把三人合葬一处。”
那一次是我绘的设计草图。首次出行,头儿便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无疑是培养的意思。直到此时我才发现我们要干的是在半人马座α星系建起第一座墓碑。我开始回忆老师的教导和实习的情景。一座成功的墓碑不在于它外表的美观华丽,更主要的在于它透出的精神内容。简单来说,我们要搞出一座跟死者身分和时代气息相吻合的墓碑来。
最后的结果是设计成一个巨大的立方体,坚如磐石。它象征宇航员在宇宙中的位置。其形状给人以时空静滞之感,有永恒的态势。死亡现场是一处无垠的平原,我们的碑矗立其间,四周一无阻挡,只有天空湖泊般垂落,万物线条明晰。墓碑唯一的缺憾是未能表现出太空人的使命。但作为第一件独立作品,它超越了我学校时的水平。我们实际上干了两天便竣工了。材料都是地球上成批生产的预制构件,只需把它们组合起来就成。
那天黎明时分,我们排成一排,静静地站了好几分钟,向那刚落成的大坟行注目礼。这是规矩。它在这颗行星特有的蓝雾中新鲜透明,深沉持重。头儿在微微摇头,这是赞叹的意思。我被惊呆了。我不曾想到死亡这么富有存在的个性,而这是通过我们几人的手产生的。坟茔将在悠悠天地间长存——我们的材料能保持数十亿年原状。
这时死者还未入棺。我们静待更隆重的仪式的到来。
在半人马座α星升上一臂高时,人们陆续地来到了。他们都裹着臃肿的服装,戴着沉重的头盔,淹没着自己的个性。而这样的人群显示出的气氛是特殊的,肃穆中有一种骇人的味道。实际上来者并不多,人类在这个行星上才建有数个中继站。死了三个人,这已很了不得。
我已经记不太清楚当时的场面了。我不敢说究竟是当地负责人致悼词在先,还是向我们表示谢意在先。我也模糊了现场不断播放的一支乐曲的旋律,只记得它怪异而富有异星的陌生感,努力想表达出一种雄壮。后来则肯定有飞行器隆隆地飞临头顶,盘旋良久,掷出铂花。行星的重力场微弱,铂花在天空中飘荡,经久不散,令人回肠荡气。这时大家都拼命鼓掌。可是,是谁教给人们这一套仪式的呢?捱到最后,为什么要由我们万里迢迢来给死人筑一座大坟呢?
送死者入墓是由我们营墓者来进行的。除头儿外的四人都去抬棺。这时一切喧闹才停下来,铂花和飞行器都无影无踪了,在墓的西方,也就是现在向着太阳系的一方,开了一个小门。我们把三具棺材逐次抬入,祝愿他们能够安息。然而就在这时我觉得不对头了。但当时我一句话也没说。
返回地球的途中,我才问一位前辈:
“棺材怎么这么轻?好象学校实习用的道具一般。”
“嘘!”他转眼看看四周,“头儿没告诉你吧?那里面没人呢!”
“不是辐射致死么?”
“这种事情你以后会见惯不惊的。说是辐射致死,可连一块人皮都没找到。骗骗α星而已。”
骗骗α星而已!这句话给我留下一生难忘的印象。我以后目睹了无数的神秘失踪事件。我们在半人马座α星的经历,比起等下我要谈到的那件事,竟是小巫见大巫呢。
我的辉煌设计不过是一座衣冠冢!可好玩之处在于无人知晓那神话般外表后面的中空内容。
在第三处待久了,我逐渐熟悉了各项业务。我们的服务范围遍及人类涉足的时空,你必须了解各大星系间的主要封闭式航线,这对于以最快速度抵达出事地点是很必要的。但实际上这种作法渐渐显得落后起来,因为宇航员在太空中的活动越来越弥散。因此我们先是在各星设点,而后又开展跟船业务,即当预知某项宇航作业有较大危险性时,第三处便派上筑墓船跟行。这要求我们具备航天家的技术。我们处里拥有好几位第一流的船长,正式的宇航员因为甩不掉他们而颇为恼火和自认晦气。我们还必须掌握墓碑工艺的各种流程,以及其中的变通形式,根据各星的情况和客户的要求采取特殊作法,同时又不违背统一风格规定。最重要的,作为一名营墓者必须具备非凡的体力和精神素质。长途奔波,马不卸鞍地与死亡打交道,使我们都成了超人。我所说的超人当然暗指第三处工作人员不知不觉中戒绝了人的普通情感。事实上你只要在第三处多待一段时间,就会感到普遍存在的冷漠、阴晦和玩世不恭。全宇宙都以死者为神,而只有我们可以随便拿他们开玩笑。
从到第三处的第一天起,我便开始思索这项职业的神圣意义。要谈这个,我不得不追溯一下墓碑风俗是如何蔓延到宇宙中的。官方记载的第一座宇宙墓碑建在月球上,这非常自然。没有谁说得上是突发心思要为那两男一女造一座坟。后来有人说不这样做便对不起静海风光,这完全是开玩笑。其实在地球上早就有专为太空死难者造的纪念碑了。这种风俗从一开始进入浩繁群星,便与我们的传统有自然渊源。宇宙大开发时代使人类再次抛弃了许多陈规陋习,唯有筑墓风一阵热似一阵,很是耐人寻味,只是我们现在用先进技术代替了殷商时代的手掘肩扛,这样才诞生了使埃及金字塔相形见绌的奇迹。
第三处刚成立的时候有人怀疑这是否值得,但不久后就证明它完全符合事态的发展。宇宙大开发一旦真正开始,便出现了大批牺牲者,其数目之多,使官僚和科学家目瞪口呆。宇宙的复杂性远远超过人们论证的结果。然而开发却不能因此停下来。这时如何看待死亡就变得很现实了。我们在宇宙中的地位如何?进化的目的何在?人生的价值焉存?人类的使命是否荒唐?这些都是当时的大众媒介大声喧哗的话题。我不是哲学家,我仅仅实录了社会的提法。不管口头争吵的结果如何,第三处的地位却日益巩固起来。在头两年里它很赚了一笔钱。更重要的是它得到了地球和几个重要行星政府的暗中支持。直到神圣的方碑和金字塔形墓群首先在月球、火星、水星上大批出现时,人们才不再说话了。这些精心制造的坟茔能承受剧烈的流星雨的袭击。它们结构稳重,外观宏伟,经年不衰。人们发现,他们同胞飘移於星际间的尸骨重有了归宿。死亡成了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这种人定胜天的心理产生得跟墓碑一样突然,或许它自古就有了。第三处将宇宙墓碑风俗从最初的自发状态引入一种自觉的功利行为,这样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人心草定,墓碑制度才又表露出雍容大度的自然主义风采。
现在已经没有人怀疑第三处存在的意义了。那些身经百难的著名船长见了我们,都谦恭得要命。墓葬风俗已然演化为一种宇宙哲学。它被神秘化,那是更后来的事。总之我们无法从己方打起念头,说这荒唐。那样的话,我们将面临全宇宙的自信心和价值观的崩溃。那些在黑洞白洞边胆战心惊出生入死的人们的唯一信仰,全在於地球文化的坚强后盾。
如果还有问题的话。它仅仅出在我们内部。在第三处待的日子一长,其内幕便日益昭然。有些事情仅仅是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人才知道的,它从来没有流传到外面。这一方面是清规教条的严格,另一方面出於我们心理上的障碍。每年处里都有职员自杀。现在我写下这一句话时,心仍蹦跳不止,有如以刀自戕。我曾悄悄就此询问过同事。他说:噤声!他们都是好人。有一天你也会有同感。言毕鬼影般离去。我后来年岁大了,经手的尸骨多了,死亡便不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成一具象在我眼前浮着。我想意志脆弱者是会被它唤走的。但我要申明,我现在采取的方式在实质上却不同于那些自戕者。
有一段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