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叛乱,很快就被建康朝廷平定,欧阳纥全家上下仅欧阳询一人侥幸逃生,其余悉数被杀。
没过多久,皇太后崩,朝廷大赦天下,欧阳询因此而免死,逃过一劫,并被父亲生前好友江总收养,迄今二十余年,这些年来,欧阳询作为养子,以父礼事江总。
因为逆臣孽子的身份,再加上被人认为样貌丑陋,所以即便欧阳询写得一手好字,却一直未能入仕,即便养父江总深得官家信赖,他也依旧是个白身。
江总有好几个儿子,都已在朝为官,身为养子却无一官半职的欧阳询,便承担起尽孝的重任,时常伴随养父身边,如今等着养父出宫,可百官都要走完了依旧不见人影。
不一会,一名宦官匆匆而来,见着相熟的欧阳询,便径直上前,说江公(江总)陪着官家议事,稍后官家会派人送江公回府。
得了消息,江府的车驾打道回府,欧阳询却没有跟着回去,而是自己沿着街道慢慢向青溪方向走。
青溪,是达官显贵的府邸聚集之地,江府当然也在青溪旁,不过欧阳询不急着回去,难得有机会走走,他想仔细看看建康的街景。
欧阳询知道时局不妙,北虏可能会再度南侵,届时金瓯碎,建康陷,他可能就此离开建康,日后想看看建康街景,也不知要到何时。
欧阳询虽然苦心钻研书法,却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他知道最近出了两件事,会让战事再起,而北虏(周国)的使者已经抵达建康,来者不善。
眼见着两国即将刀兵相见,而陈国国力疲敝,很可能挡不住北虏虎狼之师,欧阳询苦恼之际,却不知该如何疏解心情。
对于欧阳询来说,陈国兴衰与否,和他没有关系,他也没有资格去忧心忡忡。
但国破难免家亡,如果陈国能够度过眼前这场危机,那再好不过,至少年事已高的养父能安度晚年,不要受战乱之苦。
想着想着,耳边忽然传来惊呼声:“这不是丧权辱国么!”
欧阳询循声望去,却见前方路旁有几名官员聚在一起,看样子是在议论什么,而那句“这不是丧权辱国么”,应该是其中一人所说。
因为声音有些大,所以欧阳询听得见,那几名官员见着有人在附近,赶紧停止议论,分别上马离开。
“丧权辱国”这四个字欧阳询听得明白,他不是傻瓜,联想到时局,很快就猜到可能是朝廷对周国做出了让步,让步之大,以至于有人用“丧权辱国”来评价。
那么,会是怎样的让步,以至于有了丧权辱国的评语?
。。。。。。
使邸,酒宴结束,周国使节王劭回到下榻处,一边喝着醒酒汤,一边琢磨事情,刚抵达建康时的信心满满,如今已化作惊疑不定。
王劭奉命出使陈国,实际上是要想办法刁难对方,为开战找借口,然而陈国方面为了避免开战,极力委曲求全,为此不惜做出许多让步。
让步之多,让王劭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陈国方面表示,先前发生的周国船只遇袭、人员被扣押事件,主要官员已经革职,会稽郡三江口海港的官吏,还有污蔑周国船员为海寇的“刁民”,都可以交给周国处置。
同样,在建康城郊秦淮河口袭击周国船只的凶手,陈国已经抓获一些人,还拷问出幕后主使,并将其抓获,这些人也可以交予周国处置。
对于周国船只在这两起事件中遭受的损失,陈国悉数赔偿,不仅如此,还要赔偿被扣押人员一笔“补偿金”,以作安慰之用。
这是陈国方面对于两起事件的处置办法,后续的弥补措施还不少:
其一,参与互市的周国船只,在经过陈国官军的检查之后,照例可以顺流而下,抵达建康城外秦淮河口,而陈国会专门开辟一块区域,让周国商船停泊,让周人上岸住宿。
这块区域,也是两国互市的交易市场,周国商贾在这里做买卖、住宿,可以得到陈国官军的保护,以免发生意外。
在陈国东扬州会稽郡三江口,同样设置类似区域,让中途停留的周国海船,可以在严格保护之下住宿、做买卖。
其二,在这两处区域的周人,闹出事情来,由周国自行处置,陈国官吏不抓人、不关人。
其三,希望周国在建康设常驻使节,可代表周国朝廷和陈国开展诸般外交事宜,还负责协调互市时发生的各种突发事件。
若周人在互市区域犯法,由该使节处置。
若苦主是陈国人,由陈国官员和周国使节交涉相关事宜,不会再出现陈国官吏擅自抓人、关人的事件。
其四,周国若派驻使节常驻建康,陈国会划定一块区域作为使节的“使馆”,该使馆所在地可视作周国国土,陈国官民未经允许不得擅入。
而该使馆,可视作该使节的官署,处理在建康周人所有事务。
陈国方面提出的这四条措施,可谓是让步很大,以至于憋着股劲要找碴的王劭,宛若一拳头打在大团丝绵上,浑身力气使不出来。
对方为了避免给周国找到借口开战,主动提出的这四条,按照王劭的理解,那就是“丧权辱国”。
外国人在本国犯法,本国有司竟然不能抓人、关人,更别说判罚,这就是变相放弃治权,即“丧权”。
允许外国在本国国都设立使馆,许诺使馆所在地形如周国国土,让对方的使节干涉己方国内事务,这种做法有辱国格,即“辱国”。
王劭觉得这比割地求和还要耻辱,简直是“骇人听闻”,他不明白陈国天子怎么会答应如此屈辱的提议。
你好歹是一国之主,有点国君的傲骨行不行?
难道南朝没有鲠骨之臣、忠义之士、虎贲武勋,站出来反对如此丧权辱国的提议么?
王劭对陈国如此卑躬屈膝的行为腹诽不已,他真的想不明白,陈国君臣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一点骨气都没有。
事态发展,出乎王劭意料之外,他和副使商量了许久,都拿不定主意,因为如此一来,他们不太确定眼巴巴等着开战的丞相,今年用兵的决心是否还会那么坚定。
万一陈国开出的条件让丞相动心了,他们几个在建康却态度强硬把事情搞砸,这可就不妙了!
第八十九章 以拖待变()
“父亲!官家为何连这般屈辱的条件都能接受?朝中奸臣当道,父。。。”
“住口!黄口孺子,竟敢妄议朝政,再敢妄言,便打断你的腿!”
“嘭”的一声,书房门被撞开,面色通红的萧二郎萧世略负气而去,留下气鼓鼓的老萧——萧摩诃,坐在书案后叹气,萧大郎萧世廉,在一旁劝着父亲。
“父亲,二郎没见过世面,说话不知轻重,父亲莫要生气。”
“祸从口出,祸从口出!二郎如此嚷嚷,在府里还好,在外面被人听了去,那几个奸佞又要兴风作浪了!”
萧摩诃说完又叹了口气:“官家已经作出决定,身为臣子多说无益,你有空和二郎说说,就说有些事情,不是光凭一腔热血就能做好的。”
“是,父亲。”
萧世廉说完,坐在一边,见着父亲神情黯然,斟酌片刻,开口问道:“父亲,朝廷真的要做出如此让步么?”
“不然呢?”
“这。。。这也太。。。”萧世廉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将“丧权辱国”四个字说出来,他不想让父亲难受,只能把话吞回肚子里。
萧摩诃知道儿子想说什么,其实他也咽不下这口气,孔范等人的主张,简直是“骇人听闻”,他极力反对,但面对孔范的反问,却底气不足。
不让步?可以啊,那就打仗,谁敢说打得赢?
孔范的反问,萧摩诃反驳起来有些无力,他和其他武将知道,周国势大,如果正面对决,官军怕是难以取胜。
若上游巴湘、江州尚在,即便淮南为周国所占,陈国依旧可以凭借长江天险,将敌军拒之于江北,问题是现在不行了,周军水师从江州出发,能够轻而易举抵达采石矶。
届时对方一旦水战获胜,就能把陈军分割为淮南、江南两部分,而淮南陈军无法回援建康,建康又能坚持多久?
当然,陈国可以寄希望于周军主帅犯傻,问题是周国那位骁勇善战的豳王宇文温,如今坐镇洛阳,一旦两国交战,此人带着虎狼之师呼啸南下,淮南能撑多久都是个问题。
打,打不过,那么除了屈辱的让步,还能如何?
身为武将,为国爪牙,不能为主君抵御外侮,对于萧摩诃来说是耻辱,但现实如此,他再不服,也只能面对现实。
为了以防万一,各地官军已经做好准备,防备周国的突然进攻,但仗能不打还是最好不打,这是朝野上下的共识,所以多番让步,只希望能熬过这一关。
“父亲。”萧世廉忽然开口,见父亲看向他,便试探着问:“孩儿听说,会稽外海岛屿,有周国战船聚集?”
萧摩诃闻言看向儿子:“你听谁说的?”
“呃,总是有些只言片语传出来。”
萧世廉含糊其辞,萧摩诃也不深究,因为这确实是事实,周国海船在会稽被扣押,没多久就有周国的战船在外海出现、徘徊。
到后来,聚集的周国战船已经不是三五艘,而是许多艘,以外海岛屿为据点,开始蠢蠢欲动。
萧世廉见着父亲没有否认,又问:“那。。。莫非一旦打仗,对方就会自海上进攻会稽?”
“官军严阵以待,坚守城池,对方又能如何?浮海而来兵马有限,北虏除了袭扰,还能作甚?”萧摩诃对此倒是有些信心,“但终归是麻烦,所以,你觉得朝廷愿意打仗么?”
萧世廉默然,他知道这点,所以,还能说什么?
如今皇朝内忧外患,国力比起四年前,衰退许多,丢掉的巴、湘、江州以及岭表,根本就无力收复,而虽然保住了淮南州郡,但面对如狼似虎的周国,很难有招架之力。
陈国如今身处险境,如果可以的话,目前这种两国交好的现状,还是要尽可能维持下去。
别的不说,陈国需要通过互市,从周国购买大量粮食,因为淮南州郡刚从战乱中稍微恢复,能做到自给自足已经很勉强,没有太多余粮供给江南。
其次,诸如香药等海外奇珍,需要通过互市,从周国那边购买,如果双方敌对,这就意味着香药断了来源,即便两国相持不下,但对于陈国来说,没了香药,真的很难过。
若当今天子能吃得了苦,能够节衣缩食,减少奢侈浪费,香药没了就没了,这都没什么,但问题是天子做不到。
届时那几个奸佞一撺掇,搞不好要张罗着议和,所以这是何苦来哉?
萧世廉想到这里不由得默然,若天子有武帝那般英明神武,其实局势不是没有转机,但这不可能,所以,只能将如今的局势维持下去,等着周国生变。
他告退而去,萧摩诃独坐书房,想的也是当前局势,如今靠陈国自身是无法扭转局面了,所以,他真心希望,周国又出事,最好是兄弟阋墙。
萧摩诃知道,周国的天子如今不过是个婴儿,大权都在丞相、杞王宇文明手中,所以宇文明迟早要篡位,那么到时候,宇文明要如何处理强藩、豳王宇文温的关系,很值得关注。
如果处理不好,这对兄弟翻脸内讧,那就是陈国翻盘的好机会。
但这需要时间,所以在那以前,陈国只能忍气吞声,尽可能避免战争,来个以拖待变。
这是萧摩诃说服自己不激烈反对朝廷屈辱让步的理由,其他武将,或多或少都想到了这点,所以当孔范等奸佞撺掇天子时,大家只是表明反对的态度,见着官家一意孤行,也就没再说什么。
任由别国使节在国都常驻,还把驻地视为对方国土,本国官民未经许可不得进入,这和割地没什么区别,但为了以拖待变,大家也就只能忍。
萧摩诃真心希望朝廷的屈辱让步,能让周国执政暂时打消动兵的念头,己方再加紧战备,避免对方轻举妄动,如此拖上几年,拖到周国那两兄弟内讧,就算熬到头了。
只是,事情能像他想的那样发展么?
想着想着,萧摩诃无奈苦笑起来,世事无常,不是每一件事都能如人所愿。
当年,女儿成了太子妃,萧摩诃还以为自家就此更上一层楼,未曾料太子被废,一切成空。
当年,他娶的续弦年轻貌美,原以为福气不浅,未曾料竟然和官家有染,这让萧摩诃愤怒而又痛苦,真希望自己被蒙在鼓里,不知道这件事。
但随着时光流逝,该过去的都过去了,女婿虽然没了太子之位,但如今过得还好,见着女儿一家平平安安,萧摩诃松了口气。
而他的夫人,再也没有留宿宫中,毕竟与之交好的张贵妃已经不在人世,官家没借口让他夫人陪着贵妃说话,留在宫里过夜。
对于萧摩诃来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于私是这样,于公,想来也是这样。
第九十章 日后再说()
长安,丞相、杞王宇文明站在屋檐下,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感受着凛冽寒风,虽然面色如常,心中却有些焦躁,入冬以来,虽然下过雪,但那雪和没下差不多,真正的一场鹅毛大雪,还没下过。
这和往年不一样,所以不是好兆头,再加上今年关中雨水偏少,总总迹象表明,来年关中地区有可能爆发大规模旱灾。
若真如此,长安必然面临粮食短缺的问题,届时不止平民百姓,恐怕就连官宦人家都会缺粮,那么关东粮食输入关中的数量多寡,就成了缓解灾情的关键。
按计划,绕开砥柱之险的铁路在来年夏秋之际就能投入使用,届时如果一切进展顺利,输入关中的粮食,会比今年翻上一倍,只要关中的旱情不是特别严重,经洛阳运来的关东粮食,就能解燃眉之急。
但宇文明还是很担心一旦发生旱灾,会导致关中地区粮食大规模减产,若只是靠着关东粮食救急,恐怕会是杯水车薪。
那么,果然得靠蒸汽抽水机来抽水灌溉农田么?
想着想着,宇文明脑海里浮现出蒸汽抽水机运转时的情形,平心而论,如果不是耗煤量巨大、使用成本太高,他真想立刻推广蒸汽抽水机。
届时搭配上完善的水利设施,雨季蓄水、旱季放水,天下农田大规模增产增收就不是做白日梦,这会是一项了不得的政绩。
而现实是蒸汽抽水机只能在燃煤供应充足的地方使用,不过刚好长安以北有出产煤的同官地区,其开采的燃煤,早已输往京城做燃料使用。
同官原名铜官,在同官开采的燃煤,可以经铜官水入渭水,然后漕运至长安,正是有了如此便利条件,所以官府能在长安周边地区试用蒸汽抽水机。
有了绕开砥柱之险的铁路,又有蒸汽抽水机,宇文明觉得来年若真的爆发旱灾,也不至于引发饥荒。
但即便如此,抗灾总归是件很麻烦的事情,所以
对陈用兵,还是不要拖到明年了。
转回书房,宇文明看着大臣们的奏章,因为陈国出乎意料服软的关系,许多人已经不再那么坚持今年对陈用兵,而随同王劭抵达长安的陈国使节,再次重申了陈国维持两国友好关系的意愿。
陈国做出的种种让步,让宇文明看了之后都很动心,对方这种几近于丧权辱国的让步,明摆着就想息事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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