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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数百年的战乱、南北对峙,这是名垂青史的大功,宇文明本该自己亲自带兵出征,奈何他身为丞相,不能轻易离开长安,以免生变。
他对于朝局的控制,还没到十拿九稳的地步。
对于宇文明来说,可靠的官员太少,自己远离长安这个权力中心多余不妥,所以他若是出征,最好带上天子一起,来个“御驾亲征”。
但天子年纪太小,一旦出征途中水土不服导致出了意外,那就会面临进退两难的困境,所以宇文明知道自己是动不得的。
如此一来,得任命别人为行军元帅,带兵平定陈国,虽然合适的人选不少,但实际上宇文明能选的只有两人,一个是弟弟,一个是儿子。
豳王宇文温,征战沙场十余年,战功累累,未尝败绩,有“不败”之名,若以军事角度说,任命宇文温为平陈主帅再合适不过。
但问题在于,宇文温立下如此大功,该怎么赏?
宇文温已经位至国王爵,再高,难不成封疆裂土?
功高不赏、难赏,宇文明知道弟弟的位置已经很高了,再高也不能高过自己。
当然,宇文温真要是平定陈国立下大功,实际上也不是没办法赏,那就是封宇文温的儿子们为郡公、国公,以此作为嘉奖。
但这样下去,若干年后,该怎么办?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宇文明知道自己的处境,势必坐上那个位置,那么到时候他就得面临一个问题:弟弟的儿子太多了,以至于将来会成为皇权的威胁。
自大象二年那场浩劫后,宗室男丁凋零,而截止今日,成年的男子是宇文明和弟弟宇文温,宇文明的长子宇文理,今年未到二十,勉强算真正成年。
而未成年的男丁们,宇文明有次子、幺子,宇文温则有六个儿子。
宇文明父子四人,宇文温父子七人,到了十余年后,小家伙们开始入仕,双方人数对比就会开始失衡,这对于皇权来说是隐患。
当年天元皇帝排斥皇叔们,以至于让外戚有机可乘,有鉴于此,宇文明知道自己将来坐上御座,就得给宗室分权,以宗室拱卫皇权。
但到时候除了皇子,其他宗室就是宇文温及其儿子,这样一分权,宇文温父子的实力大增,这可不好。
然而若不分权给宗室,且不说宇文温会怎么想,宇文明觉得光靠自己和儿子,要想镇住那么多权贵很吃力。
所以,宗室要用,却又不能太过重用,这对于权术有很高的要求,即所谓的“帝王之术”,宇文明怕自己百年之后,宇文理坐不稳皇位。
要么如同天元皇帝那样,一门心思防宗室,却便宜了外戚;要么宇文理被叔叔和堂弟们架空,最后倒霉。
宇文明甚至觉得自己要压制弟弟都会很吃力,因为宇文温实在是太出色了。
去年年初,故杞王宇文亮临终前做了安排,让宇文明身处长安执政,让宇文温在洛阳震慑关东,兄弟俩一内一外,互为支援。
这番布置确实效果不错,宇文明这一年多来,渐渐稳住了人心,把权力抓得越来越紧。
但随着时光流逝,兄弟俩的关系必然发生变化,最后由上下级关系变成君臣关系,到时候,情况又不一样了。
宇文温坐镇洛阳,时间长了会尾大不掉,对皇权来说是一个隐患,对于国家来说也是隐患,一旦处理不当,就会有爆发内战的危险。
宇文明知道自己迟早要面对这个问题,必须想办法解决,但他的动作要“轻”,不能刺激弟弟,否则稍不留神,大周就真会爆发东西内战了。
真要打起仗来,宇文明对于战胜弟弟不是很有信心,因为宇文温在战场上的表现太过神奇,各种奇奇怪怪的武器层出不穷,宇文明不确定自己的军队面对宇文温时能有多少胜算。
更别说兄弟阋墙,只会让外人趁虚而入,手足相残,无论是谁赢了,都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宇文氏的江山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所以宇文明不到万不得已,不想选择这条路,那么得在平时就开始布局,慢慢将弟弟的实力削弱。
这是严峻的现实,和兄弟之情没有关系,宇文明知道自己若是不提早做打算,日后自己登基称帝,怕是会更加头痛。
现在就是提前布局的时候,宇文明下定决心,绝不能让宇文温担任主帅,立下平定陈国的大功。
所以,宇文明要让儿子宇文理当主帅,拿下这个大功,一来可以避免宇文温功高不赏、难赏,二来也好让宇文理积累声望。
日后当了太子,能有足够的声望聚拢朝士,和豳王一较高下。
这是宇文明的布局,谁也改变不了,但问题不是没有,那就是用兵时机的选择。
若能在明年秋天动兵,那再好不过,这样可以做好充分的准备,但宇文明生怕拖久了生变,儿子的功劳被弟弟抢走,那可不好。
所以最好是今年年底动手,赶在明年雨季到来前结束战争。
但这样就太匆忙了,毕竟河南之地修生养息不过两年,若大举动兵,宇文温必然会以此为借口加以劝谏(阻拦)。
当然,宇文明有信心排除非议,让儿子年底就带兵攻打陈国,只是如此一来,万一战事不利,麻烦不小,更别说若宇文温在后背使坏。。。。
虽然宇文明不认为弟弟真会在粮草供应上动手脚,但权力斗争,有时候还是考虑周到些为好。
宇文明思来想去,觉得夜长梦多,所以最后决定就在年底动手,无论如何,也要保证儿子拿下平陈大功,所以这几日开始考校儿子,看其对于平陈有何构想。
但实际上宇文理不需要具体参与军务,指挥大军作战的重任,由行军元帅长史、司马来负责即可,宇文明如此认真考校儿子,是为了让儿子有真正锻炼的机会。
要知道如何用兵,不然,在叔叔面前会露怯的。
至于战争的借口,当然不会缺,从陈国逃入周国的宗室陈伯固、陈方泰,和陈国皇帝陈叔宝有仇,对于宇文明来说,这两个人是很好的工具。
陈伯固、陈方泰两人、会在长安向大周君臣“哭诉”陈叔宝的暴行,说陈国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所以为江南百姓计,请王师出征,吊民伐罪。
所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宇文明如是想,见着儿子说得头头是道,很满意,父子俩交谈片刻,忽然有相府佐官送来了紧急公文。
洪州总管韦洸遣使急报,说周国商船在陈国国都建康城外遇袭,损失惨重;
市舶使、豳王宇文温遣使急报,说市舶司海船在陈国东扬州会稽郡海港遇袭,损失惨重。
韦洸遣使急报,等待朝廷的进一步决定再采取相应措施,而宇文温遣使急报,宇文明可以从行文间看出弟弟的怒火,以及对方的请求。
立刻遣使陈国,进行交涉,如果对方不给出满意的答复和赔偿,那就开战。
本来就打算年底动兵的宇文明,见着一个开战的绝好借口就在眼前,高兴之余,却有些疑惑。
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甚至连开战的借口自己都来了,宇文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第八十七章 群情激奋()
江州湓口,奉命出使陈国的王劭,在此短暂停留,在官署与洪州总管韦洸等官员交谈,了解此次商船遇袭事件之中,洪州商贾在陈国建康的损失情况,以及详细了解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解清楚,才好和陈国方面交涉,王劭要做到这点,就得先了解自己一方的说法,到了建康后,再听听对方的说法及解释。
不久前,数艘洪州船只满载茶叶等货物前往陈国建康,停泊在健康城西长江边上的秦淮河口,后来被人袭击,这些人纵火烧船,船上货物付之一炬。
洪州总管韦洸得知后立刻遣使入京禀报此事,与此同时,还发生了另一件事情。
在陈国东扬州会稽郡,周国市舶司的海船在停泊海港时被陈国官吏扣押,据市舶司所奏,陈国官吏以抓捕海寇为名,关押了船上所有人员。
周、陈两国交好,展开互市,周国船只频繁往来两国之间,是互惠互利的局面,如今发生这种事情,让人觉得难以置信。
丞相、杞王宇文明当即派王劭到洪州了解情况,然后顺流而下,前往陈国发难。
王劭此行,要和陈国方面交涉,确认这两件事情之所以发生,是周国这边有问题,还是陈国方面有问题。
所以王劭停留江州,就是要听听洪州官员的说法,了解一下周、陈两国互市的实际情况,以便心里有个数,为接下来采取进一步措施做好准备。
而详细了解了两国互市的详细情况后,王劭发觉事态比他想象中要严重。
所谓严重,不是指此次洪州船只在建康损失惨重,而是这件事情的背后,牵涉到巨大的利益。
洪州总管府,设立不过数年时间,原本为陈国江州辖地,如今各州恢复得很快,故而商贸十分兴旺,许多当地特产销往外地,为豪强大户带来大笔收入。
不仅如此,从岭表运来的特产,经由洪州销往各地,许多商贾借此发了大财,而商贾后面的东家们,也从中获取巨大利益。
略去岭表的海外香药、白砂糖不说,洪州总管府本身就有利润丰厚的制品外销陈国,那就是浮梁的茶叶。
浮梁的茶叶,闻名江南数百年,而随着一种名为“炒茶”的新工艺出现,被“炒”成“散茶”的茶叶,比起传统的“团茶”、“茶饼”要受欢迎得多。
具体原因,据说又和制茶方式有直接关系,用散茶“泡”出来的茶,比用团茶“煮”出来的茶好喝。
王劭不怎么喝茶,所以不理解“泡茶”和“煮茶”为何有那么大的区别,但他通过和洪州官员的交谈,了解到洪州总管府各州,从茶叶贸易抽取的茶税,是一个很惊人的数字。
换句话说,茶叶贸易,是洪州总管府税收的一大来源,这两年总管府上缴国库的税金之所以连年递增,就是多亏了兴旺的茶叶贸易。
现在,洪州的船只在陈国遇袭,船上货物的损失只是其次,一旦安全得不到保证,那么包括茶商在内的商贾们就对于贩货到陈国有了顾虑。
这会影响到互市,进而影响到许多人的利益,更别说洪州总管府的商税会明显受到影响,这对于大小官员们来说,可不是好消息。
朝廷每年会对地方官进行考评,考评结果关系到升迁,而只有税收充实,各地刺史、郡守、县令,才有财力兴修水利、劝课农桑、安置孤寡,为在考评中获得好成绩而增加几率。
一旦贸易受损,官府税收减少,那就意味着父母官们能动用的公帑变少,想要在任上有所作为就会很难。
所以,此次洪州船只在陈国遇袭,除了直接受损的商贾们呼天抢地之外,洪州总管府的官员们也义愤填膺,王劭在湓口感受到的气氛,可以用“群情激奋”来形容。
洪州总管府的官员,请求王劭抵达陈国之后据理力争,要求陈国严惩凶手、赔偿损失,切实保证周陈两国互市的顺利进行。
这些要求合情合理,在王劭的预料之中,只是他没有想到,除了市舶司,洪州总管府这边对于商船遇袭一事,反应竟然会如此激烈。
这样就太好了!
王劭知道,越是群情激奋,他就越好对陈国采取强硬态度,而朝廷,也就更好行事。
市舶司的海船在陈国东扬州会稽郡出事,市舶使、豳王宇文温的怒火,长安都能感受得清清楚楚,而不仅豳王,许多人也很激愤,原因是若海贸受影响,许多人利益受损。
岭表交广的海船,要运送白砂糖、香药等特产北上,中途必须经过陈国沿海港口,还要短暂停留,补充淡水及修整。
青徐沿海的海船,要运送冰块、布匹、丝绸、生丝、瓷器等物品南下,中途也要经过陈国沿海港口,所以此次周国海船在陈国港口出事,意味着这条重要的航线变得不安全,对于海贸的影响很大。
虽说陈国方面是以抓捕海寇的名义,将周国海船上的人员扣押,但这种事情全在对方口舌之间,也就是说任何一艘靠泊陈国港口的海船,其上船员都有可能被陈国官吏说成是海寇,然后以此为由抓人。
这样的可能,让海商们人人自危,而贸易航线受影响,不止影响市舶司的“业绩”,影响市舶司上缴国库的税收,还影响了许多人的利益。
青徐各地,有许多人投资做海贸,而河南各地,有许多人已经缴纳定金,就等着交广海船运来香药等货物,自己再将其贩卖到别处赚取暴利。
现在,航线出问题,很可能交广那边的香药、白砂糖无法经由海路运抵胶州,交货日期遥遥无期,这会让许多举债进货的商贾,及其背后的东家损失惨重。
如果是数年前,这倒不算什么,因为海贸规模不大,参与其中的豪强大户以及官员不多。
然而自从市舶司开辟多条贸易航线,越来越多的青徐、河南豪商参与其中,其后错综复杂的关系,最后都能连接到朝中大臣。
所以,周国海船在陈国出事的消息传回来,可谓群情激奋,许多人都盼着豳王站出来,向陈国要个说法。
而这,是丞相不愿意看见的局面。
并不是丞相不想向陈国发难,而是丞相希望由朝廷而不是市舶司向陈国发难。
豳王管着市舶司,管着海贸,要发难名正言顺;豳王在黄州经营多年,而黄州及洪州的商贸联系密切,洪州商船在陈谷遇袭,影响了两国互市,影响了洪州,也影响了黄州,豳王要借此发难,也说得过去。
但这样一来,豳王极有可能趁机主导对陈用兵事宜,这是丞相不愿意看见的局面,王劭对此心知肚明。
所以,此次他出使陈国,丞相交了底,那就是此次交涉一定要谈崩,让朝廷有借口对陈用兵,然后杞王世子宇文理正好正好承担重任,率兵平陈。
绝不能让市舶司找到借口,“擅开边衅”,不能让豳王有机会染指平陈大功。
总而言之,王劭此去建康,丞相就是让他去挑事,对于王劭来说,这很容易,绝对没问题。
宁事息人不好做,但撕破脸开战又有何难!
第八十八章 丧权辱国()
建康,台城,散朝的官员们走向宫门,他们三五成群,走在一起议论纷纷,宫门外,欧阳询站在马车边,目光在人群中扫来扫去。
和许多仪表堂堂的官员相比,欧阳询“貌寝”,也就是样貌丑陋,再加上他的特殊身世,年逾三旬都无法入仕,所以作为白身,只能和江府的车夫、仆人们一道,在宫门外等着散朝。
江府的“江”,指的是皇朝宰执江总的“江”,江总以文学出名,如今时常入宫陪伴天子饮酒作诗,今日朝会,散朝后江总未必很快出宫,所以江府车驾在宫门外有得等。
这对江府的仆人们来说是职责,而对于欧阳询来说,是孝道,因为作为养子,侍奉养父理所当然。
欧阳询姓“欧阳”,由此可知不是江总的亲生儿子,欧阳询的父亲欧阳纥,当年是广州刺史,都督岭表十九州诸军事,因受宣帝陈顼猜忌,便据广州起兵造反。
这场叛乱,很快就被建康朝廷平定,欧阳纥全家上下仅欧阳询一人侥幸逃生,其余悉数被杀。
没过多久,皇太后崩,朝廷大赦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