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权贵们打了多年交道。
虽然政绩不是很突出,总体表现尚可,但有了这将近二十年的磨练,总归有些门生故吏,有些人脉。
但即便如此,他依旧需要出让利益以拉拢各方势力,做不到随心所欲,时不时要妥协。
以他的实力尚且需要妥协、以退为进,更别说即将承担重任的宇文明,要向那些权贵们出让多少利益,做出多少妥协,才能够镇住局面
如今的长安朝廷,草创不过一年有余,宇文亮为了尽可能聚集力量和尉迟惇对抗,在重建朝廷时做出了许多让步,可以说长安朝廷就是一甑夹生饭。
宇文亮的胃口好,这夹生饭吃下去还行,但儿子宇文明如今胃口还差火候,吃下去会不会拉肚子,是宇文亮最担心的问题。
当年他的叔叔宇文护执政时,面对赵贵、独孤信等意图执政的权贵,根本就镇不住场子,多亏了元老于谨的鼎力支持,才初步站稳脚跟。
宇文护执政时四十多岁,已经跟着父辈征战将近三十年,但想主持大局尚且需要靠人支持,而现在,宇文明三十出头,要如何独力主持大局
天子崩,皇子还不满一岁,宇文明可以牢牢控制新君,但要如何镇住一群权贵,是很严峻的问题,宇文亮知道儿子一旦应对不当,就完了。
本来,再有个几年,宇文亮就能让宇文明完全成长起来,到时候即便他去世,宇文明一样能牢牢控制朝野内外,但现在时间仓促,只能
阵阵剧痛让宇文亮疼得直冒冷汗,过了好一会才缓过来。
他觉得头昏脑胀很难受,思绪有些错乱,但事态紧急,若不能安排好身后事,宇文亮死不瞑目。
他有两个儿子,次子宇文温虽然已出继给弟弟宇文翼为嗣子,但私下里,宇文亮可没把次子当外人。
宇文温表现出色,真的很出色,宇文亮知道次子不但会经营,还会练兵、打仗,甚至各方面的表现,比长子宇文明还要出色。
以军功而言,宇文温的威望比宇文明还要高,因为若不是宇文温接二连三的打胜仗,如今笑到最后的,恐怕是尉迟氏而不是宇文氏。
十年来战场上号称不败的宇文温,要比宇文明更能震慑那帮注重军功的权贵,而且宇文温对付豪强有一套,杀得淮西豪强人头滚滚,威慑力自然是不低的。
如果如果家业让二郎来
想到这里,宇文亮有些失神,随后想到了孙子宇文理。
如果有那一天,宇文明成了天子,百年之后,继位的宇文理必然会是一个好皇帝。
宇文亮对嫡长孙宇文理的表现很满意,他不讳言自家总有一天取天子代之,那么,日后宇文理当皇帝,总比宇文维城当皇帝要好。
因为宇文维城的身上,流着尉迟氏的血。
若说到做皇帝,宇文亮觉得宇文温要比宇文明合适,但到了孙子辈,他无法容忍身上有尉迟氏血脉的孙子,成为大周天子。
他,辛辛苦苦和尉迟惇斗,不是为了让尉迟惇的侄外孙当天子
不要说宇文亮不乐意,那些靠着和尉迟氏作战而立功、升迁的武勋,同样不乐意。
宇文亮知道,即便自己让次子宇文温执政,那些武勋哪里会安心,必然会暗地里反抗,因为这些人会担心豳王妃尉迟氏算账,为娘家人报仇。
甚至怕未来的天子宇文维城给母族招魂
更别说从去年到现在,尉迟顺下落不明,宇文亮怀疑次子把岳父藏起来了,万一宇文温日后当了皇帝,又让尉迟顺出现,成了外戚,那怎么办
又出一个杨坚
那怎么行
一想到尉迟姊妹极受宇文温宠爱,宇文亮就愈发担心尉迟氏死灰复燃,宇文维城可以做藩王世子,但绝不能做太子,甚至成为未来的天子。
这种事情宇文亮绝不能容忍。
绝不。
更别说宇文明作为嫡长子,表现同样不错,宇文亮没道理废了长子,让出继的次子挑大梁,这样会导致兄弟阋墙,平白让外人渔翁得利。
想到这里,宇文亮否决了冒出来的念头,但随后有了更明确的想法。
忍着剧痛,闭着眼睛想了许久,他终于想清楚该怎么做了。
第五十四章 后事(续)()
清晨,皇宫,禁军戒备森严,上朝的文武百官,身着朝服,排列整齐,经由应门抵达北面露门,再穿过露门,抵达太极殿。
天子大行,未满周岁的皇子,继位称帝,作为新君御宇天下。
此时的新君,不过是个婴儿,极易受到惊吓而嚎啕大哭,这在朝会上十分不妥,故而替代天子上朝的人,是坐在珠帘之后、已被尊为太后的天子生母卢氏。
百官在太极殿内分列完毕,随后,数名侍卫抬着肩辇入殿,坐在肩辇上的人,是都督中外诸军事的大冢宰、杞王宇文亮。
数日前的元会上,杞王宇文亮遇刺身负重伤,寸步难行,故而乘坐肩辇上殿。
但即便如此,宇文亮依旧按着礼制穿戴整齐,此时的他,周身如同火烧一般疼痛难忍,脑袋一阵阵眩晕,却强忍着剧痛端正坐姿。
大面积的烧伤,让宇文亮大半身溃烂,流脓,对于一个年逾五旬的人来说,是巨大的折磨,而宇文亮还高烧不退,从昨晚到凌晨都在昏迷,是靠着惊人的意志力才苏醒过来。
他已经快不行了,而今日的朝会很重要,必须做出一系列重要的决定,所以必须参加,无论如何都要参加。
御医为他全身打了绷带,然而刚打好的绷带没多久便渗出点点血水,宇文亮忍受着煎熬,执意要按计划入宫,参加朝会。
此时,看着前方玉阶上的御座,宇文亮有些恍惚,他仿佛看到了儿子宇文明,身着天子冠冕、衮服端坐在御座上,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仿佛看到多年后,孙子宇文理身着天子冠冕、衮服,坐在御座上,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侍卫们抬着肩辇缓步走着,宇文亮看着越来越近的玉阶,呼吸有些急促,肺部疼痛异常,每呼吸一下,就如同一把刀在割。
他已经快撑不住了,但无论如何,都要撑下去。
看着站在玉阶旁的儿子宇文明,恍惚间,宇文亮似乎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时,御座上坐着的是年轻的天子,而他的叔叔宇文护,就站在玉阶前。
叔叔为了守护宇文家的江山,犯了众怒,数次废立天子,全家不得好死。
而他,三十多年后,为烈焰焚身,全身剧痛,恐怕也算是不得好死。
但宇文亮无怨无悔,无论如何,他都要让宇文家的江山传下去,只有这样,才能无愧列祖列宗。
所有的罪孽,让他一个人来承担就够了,儿子们孙子们,应该幸福的生活下去,一代一代繁衍生息。
玉阶前,侍卫们将肩辇放下,宇文亮强忍着剧痛,在宇文明的搀扶下站起来,向御座上的太后行礼。
太后卢氏,最初只是安陆官署的普通官婢,无亲无故,天子驾临安陆时,因为面容端正故而有幸侍寝,跟着天子前往长安。
后来卢氏有了身孕,诞下皇子,母凭子贵。
她没什么见识,如今身处太极殿,看着满朝文武,紧张得几乎说不出话,见着杞王向自己行礼,好歹回过神,按着事前说好的那样,背了几句场面话,让对方平身。
宇文亮对太后行礼完毕,艰难转身,看着面前文武百官,忍着肺部的疼痛,高声说道:“天。。。子大行,新君年。。。幼,宗室为国。。。藩屏,主持大局理所当然,谁,有异议!”
面对宇文亮的发问,满朝文武答道:“下官无异议!”
有些头晕的宇文亮,在儿子的搀扶下勉强站着,他要亲耳听着圣旨当众宣告完毕,亲眼看着儿子名正言顺执政,才能咽气。
早已拟好的圣旨,如今当众宣读,这是宇文亮为了儿孙以及家族未来安排好的后事,无论如何,他都要在去世前,将这安排付诸实施。
若由此产生的不利影响,也由他承担,带入陵墓。
恶人,自己来做,儿子,当好人。
圣旨有几道,内容很多,大致如下:
其一,天子崩,新君继位,改元广德。
其二,拜杞王世子宇文明为丞相,执掌朝政,都督中外诸军事。
其三,于洛阳设东京六府,河阳、豫、毫、青、徐五总管,受其处分,豳王宇文温迁洛州总管、东京小冢宰,统东京六府事,使职如故。
其四,益州总管宇文理迁雍州牧。
其五,长安城饱经战乱,残破不堪,污水沉淀,壅底难泄,兼之皇宫形制狭小,宫殿陈旧多有妖孽作祟,故而于龙首原另选新址,营造新城。
待得一道道圣旨宣召完毕,百官拜伏,宇文亮心定了。
他要让长子宇文明名正言顺执政,都督中外诸军事,牢牢把握朝廷大权,免得自己过世后横生枝节。
他要让已出继的次子宇文温名正言顺镇守东京洛阳,作为宇文明的强援,一旦长安有事,便可火速支援,而现在,不让次子入京,以免两个儿子被人一勺烩。
宇文温能征善战,坐镇洛阳,一旦河北、河南或者山南荆襄有事,可以立刻发兵平乱。
但为了防止兄弟阋墙导致宇文温起兵西进、兵临长安,除河阳之外的河北之地,不归东京六府管辖。
安排好后事的宇文亮,全身力气耗尽,双腿一软就要跌倒,被儿子拼命搀着,随后他倒在对方的怀中。
紧握着宇文明的手,宇文亮想说些什么,却没了力气,他觉得身上好冷,周身的疼痛渐渐消失,眼前浮现出许多人的样貌。
那是已经逝去的亲人,正在等着与他团聚。
宇文亮看着泪流满面的长子,拼尽全力,说出了最后的嘱托:“大郎。。。要。。。和二郎,守。。。住江。。。山。。”
话未说完,宇文亮吐血而终。
。。。。。。
洛阳东郊,一支骑兵下马列队,率兵赶赴长安的豳王宇文温,此刻披麻戴孝,麾下将士亦身披白袍、头戴白帽,全军旗帜已经挂上白幡,远远望去,一片缟素。
东出潼关的朝廷使者,即将抵达洛阳时,正好迎面碰上了奉命赶赴京城的豳王,为对方带来朝廷最新的旨意。
天子崩,新任洛州总管、东京小冢宰、豳王宇文温,于东京洛阳主持祭拜事宜,无须入京。
除此之外,使者带来的还有噩耗:杞王薨。
披麻戴孝的宇文温,接过圣旨后转交佐官,随即向着西面跪地磕头。
他没有戴兜鍪,光溜溜的额头撞在地上,砰砰作响,鲜血和眼泪,顺着面颊缓缓流下。
第五十五章 中流砥柱()
夏末,天气炎热,漫长的车队行驶在官道上,官道南侧是山壁,北侧不远处是黄河,自西向东流而去的黄河水,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黄河之中,有一座巨大的石柱矗立着,承受着河水冲击却巍然不动。
此柱名为砥柱,外形高大如山,又名砥柱山,山脚下是茂密树林,山腰有些许云雾,看上去如同一根硕大的柱子立在黄河之中。
相传很久很久以前大禹治水时,这砥柱山就有了,也正是因为有了砥柱山,这一段黄河变得“暴躁”起来。
砥柱山脚下横着一道高高低低的岩石,进而让流经的黄河水形成三股急流,北边一股被称为“人门”,中为“神门”,南为“鬼门”。
这三“门”之中,以“鬼门”尤险。
也正是如此,此处黄河峡谷有了三门峡的称呼,由于黄河水在该地最急最险,因此船只在经过三门峡时,触礁遇难的事故常有发生。
然而河水再湍急,直对砥柱山冲去之时,这根高大的“柱子”却迎着险恶水势巍然屹立,千百年来都是如此,故而砥柱山又得名“中流砥柱”。
有名归有名,砥柱山对于黄河上的船夫来说就是鬼门关,每一艘平安通过砥柱山的船只,船上人员都会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如果不是为了生计,没有人愿意冒险行船穿行砥柱山河段,正因为这片河段行船不易,导致从关东运往关中的物资大部分只能走陆路,而连接洛阳和长安的“两京道”,就成了天下最繁忙的道路。
然而官道虽然古来有之,却不是平坦大道,某些路段颇为崎岖,如果是轻便马车通过倒也不要紧,但满载着沉重货物的马车和独轮车走在上面,会比较吃力。
对于这支正在向长安行进的队伍来说,输送的物资虽然很多,但相对比较轻松,因为官道已经经过整理,相对往日平坦了些,而坚固耐用的四轮马车,分担了许多沉重的货物。
故而推着小车的青壮们轻松些许,才有空闲看着北侧那砥柱山,不时发出感慨。
而让他们津津乐道的事情,是队伍所输送的货物,这些货物之中,除了必然有的粮食、布帛,据说还有各种海产。
首先是在长安大受欢迎的昆布,又称海带,还有瑶柱、咸鱼等名贵海产,与此同时,还有海边盐场出产的精盐,以及据说是海外番邦出产的海参。
一说到海参,许多人都觉得很奇怪,大家只听说过长在土里、极其名贵的人参,却从没听说过长在海里的人参。
海里都是盐,这种人参吃起来会不会很咸啊
平民百姓没见过世面,不要说人参,就连肉都没机会多吃几口,更别说知道海参的味道,所以运送物资的青壮们,只是将这当做奇闻异事,日后在同乡面前炫耀的本钱。
自从那什么市舶司成立后,运往长安的海外方物就多了起来,也正是因为如此,常年往返于两京道的百姓,才得以接触到各种稀奇的海产。
当然,所谓的“接触”,实际上就是听说而已,市舶司运往长安的货物,都装在一个个上了封条的木箱里,大家最多闻到些腥味,实物是没资格看的。
但大家都知道,这些海产运到了长安,扣除送入皇宫的那部分,剩下的海产,能在东西市卖出好价钱,如今的长安城里,对于昆布、海参等异国海产的需求可是很大的。
青壮们正幻想着昆布是如何的美味,却见前方道路旁土坡上聚集着许多人,这些人之中,有几位身着官服,正看着河中的砥柱山,指手画脚。
这样的情形,青壮们见得多了,一般是路过此处的官宦,见着宏伟的砥柱山景色不由得流连忘返,摇头晃脑作诗,感慨一下景色秀丽。
但今日这群人的行为有些奇怪,土坡旁有人搭起三脚架,架着奇怪的装置,那人把脸靠向装置,也不知在鼓搞着什么。
其他人看上去像是吏员,在坡边忙碌着,有人搭起三脚木架,架子上有个奇怪的装置,有人把脸贴着这装置,也不知在折腾什么。
那几个身着官服的人,拿着几张纸,相互间在议论着什么,看上去不像是提笔作诗,更像是在画画。
队伍缓缓经过土坡,继续向前进,而土坡上的人们,依旧在热烈讨论。
现场勘测砥柱山附近地形的将作大监宇文恺,看着一组组“测绘数据”,眉头渐渐紧锁,他已经不像一开始那样,对自己的计划能成功有绝对信心。
遑论驳倒质疑者。
宇文恺精于工程、营造,先前主持了洛阳新城的建造,去年又开始主持长安新城的选址、规划和建造,但他一直想要进行的一个大工程,就是炸掉砥柱山。
有了轰天雷,这不是痴心妄想,而只要把砥柱山炸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