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包括大概的组织架构、骨干成员、主要的几个核心团体,还有钱粮来源、主要田产等等,以宇文温的眼光来看,这个所谓的“造反团队”太业余了。
简而言之,这是一个和尚为了实现梦想而搭建的造反组织,虽然这个和尚为了达成既定目标,苦心经营了二十余年,以佛教结社邑义“加盟连锁”的形式,纠集了数万信徒,但结构松散,可以敛财,但造反不可能成功。
事实上也是如此,信徒们起事不过数月就被官军打崩,除了一开始搞突然袭击、冲击州郡官署有点成绩,到后来一场像样的胜仗都打不出来,而没有军事胜利,造反哪里有成功的希望。
问题的关键,就是没有可靠的武装力量,甚至连军事人才都没有,宇文温看着显和自述的战斗经历,感觉这帮人的战斗力连豪强的护院都比不过,说是一群乌合之众毫不为过。
但信徒们对于弥勒净土的狂热信仰,却是不争事实,这意味着要想从根本上铲除邪教滋生的土壤,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为此,宇文温觉得有些棘手。
青齐之地崇佛,已经有数百年时间,与此同时,中原大地崇佛同样历经数百年,宇文温看到一个现实,那就是即便来一场比周武帝宇文邕灭佛还要强大的灭佛运动,也无法让百姓们远离佛教。
原因很简单,人无论贵贱,都会有精神寄托的需要,巨大的需求,催生出相应的“市场”,佛教恰逢其时,即便统治者不顾一切灭佛,却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佛教自汉时起就已传入中原,却直到南北朝时期才引来爆发式发展,几乎是一夜之间不分南北都在崇佛,到处都在刻佛像,善男信女越来越多,可以说是全民崇佛。
问题出在哪里?
乱世,人命如草芥,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已经对现实绝望,他们的精神需要寄托,不然根本就无法面对惨淡的人生。
劳役、租调压得人喘不过气,兵荒马乱、天灾人祸足以轻易让百姓家破人亡,人们首先以宗族的形式在乱世中抱团取暖,然而区区宗族在动荡的时局面前自身难保,哪里还能保得住其中一份子?
数百年的动荡局势,不仅百姓难熬,大户难熬,世家高门难熬,权贵们也难熬,这些人即便良田千顷、僮仆逾千,在动荡的政局中只要一不留神就会家破人亡。
政治斗争,败者下场凄凉,昨日的高官,可能今日就死了,家眷罚没为奴,昔日高贵的夫人、郡君,转眼就是任人蹂躏的贱婢。
高高在上的君主,隔夜就死于宫廷政变,要么是臣弑君、子弑父,要么是弟弑兄,取而代之的胜利者,御座又能座多久?
即便自己坐稳了御座,传给儿子时,儿子又能座多久?
乱世,没有人能够置身事外,谁都觉得自身难保,没有谁的心能得到安宁,只能将精神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弥勒净土,希望弥勒大发慈悲,挽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有钱有势的人,希望自己活着时安享晚年,死后往生极乐净土;穷人希望弥勒佛早点现世,自己和家人能在人间净土里享福。
有这样的民意基础,各种打着弥勒信仰招幌的邪教层出不穷,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野心家以此为号召,发动信徒造反。
这样的情况下,灭佛根本就是治标不治本,那么若是天下一统,百姓安居乐业,是不是就可以不烧香拜佛了?
那怎么可能,宗教有精神安慰的功能,这一功能不可替代,所以即便太平盛世,无论道观还是佛庙,依旧不会缺少信徒。
有钱有势的人家,今生过得很好,希望来世依旧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所以肯定会焚香祷告,捐钱捐物,希望神灵保佑自己和家人,来世再做人上人。
家境贫寒的穷人,今生过得不如意,希望来世能过上好日子,同样会虔诚祷告,希望神灵让自己如愿。
再者,会有人祈求神灵保佑自己和家人平平安安,或者保佑出远门的亲人平安归来,或者保佑患病的亲人早日痊愈,或者保佑临盆的妻子顺利添丁,这都是“刚需”,没有谁能禁得了。
所以宗教信仰,是没办法铲除的。
这道理,和“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一样,堵是堵不住的,只能想办法疏导。
宇文温放下纸张,看着专心写供述的显和,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显和的师父及其师兄弟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其信徒也七零八落,整个组织已经残了,但显和手中还掌握着许多重要的人际关系,能够助官军平定青齐之地。
其师父留下的烂摊子应该也能重新改造,装裱装裱拿出来当工具用用,用来收拢人心,省得被邪教徒忽悠。
或者变成把水搅浑的工具。
对,就是把水搅浑,宇文温觉得自己可以培养一个势力作为工具,专门挑动中原佛教界“学术纷争”,为了谁念的经是真经这一问题,可以弄得各大宗派鸡飞狗跳。
到时候,面对势同水火的几大佛学宗派,天南地北的信徒无所适从,想捐田产、宅院都不敢捐,生怕信了假佛,惹来真佛降罪。
如此一来,佞佛的风气,必然得到大幅扭转。
想到这里,宇文温不由得思路愈发活络,他觉得“发动和尚斗和尚”,应该就是抑制佛教过度发展的良方,比起武力灭佛来,效果要更好。
他知道,显和是弥勒净土的狂信徒,是真的以为能够提前让弥勒佛降世才追随师父造反,这样的人造反不是为了功名利禄,所以还能有另一番作为。
显和还年轻,不过二十多岁年纪,宇文温要让其接受正经的佛学教育,提升“理论水平”,若真是可造之才,必要的时候,来个“海外留学”镀镀金。
待得显和拿着佛教圣地那烂陀寺“佛学博士研究生学历”留学回来,宇文温再投入资源,寻个名山建一座“玄幻现实主义风格”的寺庙,精心包装一番。
什么装潢、用料就不说了,必须有天竺来的大胡子僧人,成日里用梵文诵经,还得是那烂陀寺地区口音!
显和法师,变成白莲宗株式会社的创始人,年轻、英俊、风度翩翩又多金,迷倒万千女信徒,这样一个光芒万丈的年轻高僧,再加上全套精心包装出来的行头,比那些老和尚的逼格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这突然冒出来的想法,让宇文温宛若茅塞顿开,有些喜形于色,正提笔写字的显和不经意间抬头一瞥,有些惊讶的发问:“施主何故发笑?”
“啊。。啊。。。没,没什么。。。咳咳。。。”宇文温干咳数声,随即转移话题:“法师,寡人有一事不明,不知当问不当问?”
显和放下笔,真诚的回答:“施主请问,贫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宇文温又干咳一声,开始挑事:“法师可曾结婚生子?”
第二百三十八章 策划()
面对宇文温的提问,显和先是一愣,随后面色平静的回答:“施主,贫道并未娶妻生子。”
“喔。。。那么法师平日里吃肉么?”宇文温不死心,又换了一个话题挑事。
“施主,贫道吃‘三净肉’,不然化缘时,总不能都碰到有施主提供素食。”
挑衅居然无效,显和居然不觉得提问是侮辱,这让宇文温意外的同时,印证了自己之前的一个猜想,那就是这个时代的出家人,对于禁肉食、禁婚姻执行得不是很严格。
出家人要吃素、禁欲、不得碰女人,出家后就不能生儿育女,这大概是后世许多人认为和尚必须执行的清规戒律,然而实际上,其他许多国家的和尚并不这么清苦。
后世日本、泰国等国家的和尚,可以成亲,可以大口吃肉,而且据说佛教典籍里,并没有明文禁止出家人吃肉,没有禁止出家人结婚。
这种说法是真是假,宇文温不清楚,但正是因为“挑事”失败,才确认自己的猜想:这个时代中原的佛教,并没有后世佛教的一些清规戒律。
譬如吃素,据说是萧梁武帝萧衍折腾出来的,在此之前,佛教只是要求出家人吃“三净肉”,没说不许吃肉。
三净肉,即具备三种条件的肉:第一、眼不见杀,第二、耳不闻杀,第三、不为己所杀。
和尚化缘时,没有资格对施主施舍的饮食挑挑拣拣,所以“三净肉”的规定倒也贴合实际,只是梁武帝萧衍认为佛经要求“不杀生”,进而全面推广和尚吃素不吃荤,才让中原的和尚有了“不吃肉”的戒律。
至于和尚不许结婚的要求,毕竟“出家”就要和不必要的欲望一刀两断,连这点欲望都断不掉谈何出家,然而在这个时代,结婚的和尚不是没有。
被称为中原佛教八宗之祖的天竺僧人鸠摩罗什,就在中原娶妻生子,据说这位高僧是被逼的,但终归是事实。
大概是同一时期来到中原的天竺名僧昙无谶,在西域鄯善国时,据说就和公主私通,之后东进到北凉,还向贵族女子传授房中术。
说明天竺的和尚们,并不是真的清心寡欲,当然,这无损于鸠摩罗什、昙无谶的名声。
总总迹象表明,似乎佛教在天竺时,没有中原那么多清规戒律,这就意味着。。。。
意味着日后若时机合适,宇文温可以借此从中挑事,让中原佛教界来一场大变革,让那些恨不得舍宅为寺、把田产捐给寺庙的善男信女三观三观尽毁。
试想一下,当大家都认为和尚就该吃素、不能碰女人更不能娶妻生子时,忽然有朝廷认可的、从天竺留学归来的“留学僧”,当众宣布这是错的,那得有多少人愕然?
和尚可吃肉(三净肉)、可娶妻生子,可以让儿子继承自己主持的寺庙,这样的“真相”一经公布,就问善男信女们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到时候,高高在上的佛教瞬间就“亲民”起来,大家不会再狂热佞佛,看待佛寺以及和尚,就像看待寻常人家及其成员一般,逢年过节或者有个头痛脑热到庙里烧个香就行,不至于为了礼佛倾家荡产。
届时,数万甚至数十万斤的铜料,不再被铸造成佛像,而是被工匠铸造成青铜大炮,装在风帆战列舰上,组成灭国舰队,纵横四海,开创大航海。。。。
宇文温将过于发散的思绪收拢回来,定了定心神,又开始策划那件事,日后他要把沙门显和包装成法师显和,有在天竺那烂陀寺留学深造的“纯金文凭”,回国后引发一场规模空前的“中原佛教改革”。
让玄之又玄的佛教,变成“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堂前燕,一如后世的佛教那样,人畜无害。
不但如此,还要商业化,譬如元日时,各地寺庙可以搞“新年头炷香”的活动(竞价排位),价高者必然能烧新年头炷香,保得丁财兴旺。
再弄个噱头,寺庙搞个新年第一声祈福钟响,请当地父母官于午夜零点亲自撞响大钟,祈祷来年治下风和雨顺,百姓安居乐业,这种刷名声的事情,那个官员不愿意?
当然,请父母官来撞钟肯定不能收费,收费位置是在一旁见证父母官为百姓祈福的“旁观席”,这种在父母官面前难得的露脸、搭讪机会,大把土豪争着撒钱。
反正精心策划下来,土豪有了面子,寺庙有了收入,父母官有了名声,围观群众又能看热闹,岂不是皆大欢喜?
“施主何故发笑?”
显和的轻声提问,再度让宇文温回到现实,他这下真的很尴尬了,毕竟连续两次喜形于色,说明自己戒备心放松,万一显和一刀捅过来,自己搞不好就完蛋。
“呃,法师先写着,寡人先去处理一些俗务。”
显和闻言点点头,提起笔继续写字,宇文温起身转出禅房,正要洗一把脸恢复精神,却见院内多了几个人。
原来是王府司马张定发带着几个属下来了。
王府司马负责统领王府卫队,王府卫队的职责,就是要保护府主及其家眷安全,所以西阳王宇文温的安全,是张定发首要考虑的事情。
他今日抵达左城,得知西阳王在左山寺,却见对方停留时间过长,怕出问题。
张定发知道西阳王不信佛,所以不可能和寺里的寺主、法师谈论佛法以至于忘了回营;西阳王不稀罕女色,所以绝不会在寺庙里因为什么邂逅而沉迷。
张定发在军营得知,西阳王前往左山寺前,已经做出安排,布置了后手,一旦超过预定时间不归,那么援兵就要前往左山寺一探究竟。
虽然在预定时间到达前,西阳王命人回营传递消息,说延后一个时辰回来,但张定发不敢掉以轻心,所以亲自带人前往左山寺一探究竟。
如今见着西阳王安然无恙,张定发等人松了口气。
宇文温走向院内一棵大树下,示意张定发近前,随后问:“你们一行人可都平安抵达?”
张定发答道:“大王放心,卑职等一切安好。”
宇文温前几日已经收到王妃尉迟炽繁的信,同时还有以及其她几位女眷的信,所以他知道王府情况,直接向张定发交代:“你们休息两日,之后可能要打仗了。”
“是,大王。。。。”张定发说完,提醒道:“大王,不知何时返营?”
“大概再过半个小时吧,打铁要趁热,不能停。”
见着左右无人,张定发低声问道:“大王,既然就要再打仗,是否那边的事情成了?”
宇文温摸摸自己颌下小胡须,语气不是很坚定的回答:“谁知道呢,若是此次策划果真成功,那么年内到邺城故地重游也不是不可能。。。”
第二百三十九章 尼寺()
上午,阳光明媚,长安万善尼寺,正殿佛像前,千金公主宇文氏正在虔诚祷告,前不久,一名嫔妃为天子诞下皇子,天子为此于昨日率领文武百官至太庙,告慰历代先帝及祖宗,而千金公主今日特地到尼寺还愿。
感谢佛祖显灵,保佑她弟弟有了儿子。
继而向佛祖祷告,希望佛祖保佑小侄子平平安安,保佑天子能有更多子嗣。
保佑大周早日平定逆贼,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千金公主为当今大周天子亲姊,地位尊贵,到尼寺礼佛,虽然在其要求下一切从简,但烧的香可不会从简,正殿前特地增加的一座铜香炉里,插满了香。
每一炷香都是千金公主亲手所插,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插完,这一轮折腾下来,千金公主的手臂发酸,宛若灌铅一般沉重,加上她腿脚不便,入殿拜佛时需要人搀扶。
搀扶千金公主的不是普通宫女,而是带着面纱的波斯胡姬阿涅斯,阿涅斯随着千金公主抵达长安后就一直伴随左右,形影不离。
她未如外界所推测的那样,成为天子后宫中的一名佳丽,而是成为千金公主的闺中密友兼贴身侍女,照顾对方的起居。
据猜测,其中原因,大概是因为面纱后是一副被毁掉的容颜。
此时,阿涅斯搀扶着祷告完毕的千金公主起身,陪着她与寺主交谈,见着千金公主忙里忙外好不容易才得休息,额头上渗出点点汗珠,阿涅斯不由得有些心痛。
千金公主历经磨难,再度和弟弟团聚,却不能正大光明以“千金公主”的名号出现在众人面前,因为她名义上还是突厥的可贺敦。
一旦消息走漏传到草原,此时正在内讧的突厥各部落若是决出了新可汗,对方必然会遣使抵达长安,要求千金公主“回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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