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日官军西进,这些人怕是会争先恐后起事,要将功赎罪。。。。”
陈国应阳县公王猛,原为都督岭表诸军事的陈国大都督,周军攻入岭表,王猛率兵抵抗却接连败北,最后率部向周军投降。
这一情况后来才为建康所知,而王猛出镇岭南,其老母、夫人等家眷留在建康,事发之后被官府软禁等候处置,只是因为后来局势大变,陈叔宝迟迟未做决定,一直拖延至今。
之前,孔范‘冒险’到合州汝阴与周国西阳王宇文温谈判,私下接触时,宇文温向孔范提出保全王猛及其部下家属的要求,所以孔范当然要竭尽全力促成此事。
投降和被俘不一样,投降周国的陈国文武官员,其中大部分人不会主动回来,陈国将其家眷送去周国,算是留下一个后手。
陈叔宝一开始不愿意,不过很快便被孔范说服,接下来,是出使长安的人选,孔范以进为退,主动请缨:“官家,微臣愿为国分忧,出使长安!”
“这可不行,孔爱卿还得留在建康为朕献计献策,怎能远离,更何况周国的西阳王在淮西,如何与其打交道,还得孔爱卿建言才行。”
第九十二章 说法()
上午,建康城,秦淮河南岸,化作废墟的边淮列肆区域正在重建,原本栉比鳞次的邸店为乱兵洗劫并纵火,如今已化作残垣断壁。
边淮列肆,意指秦淮河边上成列的商铺、邸店,尤其是对秦淮河南岸一系列市场、邸店、食肆聚集区的统称,这里是建康城最繁华的地区,大量物资、商品的集散地,也是寻欢作乐之地。
因为水运便利,许多船只经由秦淮河入长江口往来于江、河之间,平日里街道上行人如织,河里船只首尾相连,无论水、陆都是熙熙攘攘。
边淮列肆不但让权贵、巨贾赚取大量利润,还养活了大量的建康百姓,因为城中居民大多没有土地,只能靠出卖劳动力赚取微薄工钱来养家糊口。
有人撑船,有人当苦力,有人帮佣,有人跑腿,大量平民百姓靠着边淮列肆生活,聚居在其南侧的长干里,此时的边淮列肆化作废墟、冷冷清清,长干里同样冷冷清清。
边淮列肆是在重建,所以没有邸店、商铺开张,自然就没有生意做,而此时的长干里有大量官军驻扎,把守着各处路口,禁止居民随意进出,所以里巷街道上很少有人影。
作乱的乱兵,如今已经溃逃出城,他们所盘踞的长干里,成了余党藏身之处,官府接下来势必要挨家挨户搜查逆贼,不仅如此,还要将乱兵洗劫边淮列肆所搜刮的财物追回。
乱兵为了收买人心,将抢来的财物分发给长干里的百姓,现在官府平定叛乱,自然要将“贼赃”追回。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许多商家在这场大乱之中损失惨重,也有许多人死了,人死无法复生,被抢走的财物却可以追回,即便不能全都追回来,能追回部分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杀了人的乱兵及其余党,官府不会放过,而拿了贼赃的人,就该把东西交出来,但真要这么做的话,极有可能会再次激起大乱。
如果官府要派兵挨家挨户搜查,要求这些百姓交出“贼赃”,且不说有多少人会被冤枉,就说长干里的百姓大多家境贫寒,若是赖以糊口的“赃物”被拿走,一家老小活不下去之后,再被人鼓惑起来闹事,那就是大事。
但放任百姓收藏“赃物”不交出来,那些在叛乱之中遭受巨大损失的商家、官员又哪里忍得下这口气,他们的邸店、产业被乱兵抄掠,损失十分惨重,总不能当成做善事,一笑了之。
更别说这些人强烈要求揪出藏身民间的乱兵余党,以便为死于乱兵手中的亲人、族人、掌柜、伙计报仇,但这样做,以吏员们的操行,肯定会趁机以“私藏逆贼”的罪名敲诈勒索寻常百姓,这样一来还是会出事。
而百姓们不知道官府会不会清算他们附逆的行为,人心惶惶之际,长干里到处都有谣言在传播,若这么放任下去,依旧会出事。
有识之士已经看出其中危机,纷纷上书天子,希望天子派遣重臣主持善后事宜,以免有心怀叵测之人从中惹是生非,而在那之前,要派兵维持长干里现有秩序。
即是监视,也避免有人借口各种理由,到长干里追赃、寻仇,所以需要官军维持秩序避免激起民变,至于接下来该如何善后,得赶紧拿出办法。
然而要想兼顾各方利益,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遭受巨大损失的官员们,忧心激起民变的官员,在这场变乱中失去亲人的官员,为此吵了许久,朝廷一直都做不出决定。
长干里的百姓,愈发惴惴不安,官军平定叛乱后,乱兵带着家属溃逃,也有一部分百姓跟着逃出建康,留下来的人,也许有余党,但大部分人此前不过是随波逐流。
兵变爆发时,他们也曾心惊胆战,后来见着乱兵说是要杀狗官,还分发钱粮布帛,于是很多人便加入进去,跟着那些士兵对抗狗官派来的爪牙,数月时间过来,不是同党也成了同党。
当官军平定叛乱后,许多人没了杀狗官的心思,但想着自己没烧杀抢掠,家就在长干里,到别处去就会无依无靠,加上有法不责众的想法,便没有跟着那些乱兵出逃,就留在长干里等官府宽大处理。
然而官府迟迟不做决定,还派兵封锁各处路口,让许多住在长干里的百姓渐渐坐立不安起来,随着各种谣言的传播,大家渐渐觉得自己一家老小怕是要完。
据说官府要追赃,可他们分到的钱粮已经花掉了、吃掉了;据说官府要捉拿乱兵党羽,他们之中许多人跟着乱兵喊口号、分钱粮、搬东西堵路,这算不算是同党?
不安的情绪在长干里蔓延,气氛开始变得微妙起来,而就在这时,朝廷采取了进一步的措施,派官员安抚长干里的百姓。
临近午时,长干里内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大量官军在街头维持着秩序,许多居民走出里巷,来到街头,聚集在朱雀御道两侧,眼巴巴的等着官府给说法。
朱雀御道,从台城正南起,向南经朱雀航横贯秦淮河,直达建康城外郭南篱门,从台城而来的大官,就在长干里的朱雀御道路段,向长干里的百姓宣讲朝廷的决定,也就是给个说法。
大官有两位,一位是新安郡王陈伯固,一位是尚书仆射袁宪,代表天子和朝廷,来长干里安抚百姓。
新安郡王陈伯固,据说向来颇得天子亲近,而尚书仆射袁宪,官声很好,有这两位代表天子和朝廷来发话,可信度很高。
两人站在停于御道上的马车上,不顾个人安危,向宛如惊弓之鸟的百姓宣讲朝廷决定,年富力强的陈伯固是“主讲人”,头发花白、年逾六旬的袁宪则负责补充。
马车周围是严阵以待的禁军士兵,警惕的看着四周,以防有人行刺,而外围到处都是围得里三重外三重的百姓,目光齐刷刷集中在马车上的两个人。
甚至在一旁的房屋、围墙还有树上,都挤满了人。
面对如此壮观但有隐患的场景,陈伯固倒不怯场,他曾任国子祭酒,经常当着大批学子的面长篇大论,所以讲起话来很有条理,为避免百姓听不懂,一开头就点出关键:
“天子圣明,知道大家是被逆贼裹挟,所以命孤和袁仆射来此,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官府只诛首恶,从犯不究!”
怕百姓听不清楚,陈伯固还特意大声吼了几遍,也亏得他年富力强底气足,让许多围观的百姓都听得清清楚楚自己所说内容。
得知官府“只诛首恶,从犯不究”,许多人不由自主松了口气,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情,缓解了许多,而又有更多的人闻风而来,加入围观队伍之中。
站在马车上的陈伯固,见着周围百姓情绪明显稳定下来,不由得松了口气,他和袁宪交换了一下眼神,继续说道:“那么,究竟什么样的人,是首恶呢?”
第九十三章 说法(续)()
倾听陈伯固说话的人群之中,两个身影一前一后正在奋力向前挤,那是蓬头垢面、身着粗布衣裳的贵妃张丽华,拉着相似模样的宁远公主陈媗向前挤。
到处都是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张丽华力气不算很大,在拥挤的人群中行进,还得扯着柔弱的陈媗一起走,对她来说十分吃力。
但这阻挡不了张丽华,虽然距离马车尚远,但她必须挤过去,还得带着陈媗一起过去,因为在那里高声宣讲的人,是新安王陈伯固,还有尚书仆射袁宪。
这两个人,都认得她和宁远公主,而且陈伯固素来为天子亲近,袁宪刚正不阿,张丽华觉得这两位见到她和陈媗之后,必然不会装聋作哑,不会基于某种目的,将她和陈媗当做乱民关起来,然后下毒手。
张丽华在宫中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知道人心隔肚皮,表面上笑嬉嬉的人,内心可能正盘算着毒计,她最得天子宠爱,也明里暗里得罪了许多人。
想要取而代之或者将她除之后快的人不是没有,即便先前没有这种心思,现在也会有了。
那些嫔妃、美人,大多是被文武官员送进宫以取悦天子,继而等待机会专宠后宫,如果这些官员见着流落在外的张贵妃,竟然来寻求自己帮助而旁人不知,那么他们是带贵妃入宫,还是。。。。
人心险恶,关键时候必须稳妥行事,所以张丽华一直在等机会。
即便乱兵退去,一直藏在长干里某处民宅的张丽华,并没有轻易露面,也没让陈媗轻易露面,张丽华不敢随便相信什么官员、武将,不敢随便把自己和陈媗的身份透露出来。
更不会委托什么人去传消息,省得被人卖了都不知道,傻呵呵的等着宫里派人来接。
而长干里一直被官军封锁,她没办法和陈媗跑出去,跑到台城城门去向禁军表明身份,所以只能等,和其他平民一样住在脏乱差的长干里。
那日变乱爆发时,张丽华和陈婤亏得和尚智缘相救才侥幸逃脱乱兵魔掌,后来是智缘拜托一户人家收容她俩,还时不时带化缘来的食物让她俩充饥。
因为智缘时常行走民间的缘故,在长干里人缘很好,收留张丽华、陈媗的那一家人,虽然家境不好倒也和善,也正是如此,张丽华和陈媗平安度过了那段提心吊胆的日子,一直隐瞒着身份。
而就在官军击退乱兵时,智缘竟然失踪了。
张丽华悄悄打听之后才知道,据说智缘是被乱兵裹挟而去,生死不明。
没了智缘,就没了庇护者,张丽华和陈媗继续住在那户人家里,倒没什么问题,但接下来该怎么办只能自己来拿主意。
陈媗自幼长在深宫,被人如众星拱月般呵护着,根本就没经历过什么事,性格软没什么主见,遇事只知道哭,所以张丽华只能靠自己。
她是军户出身,自幼生活在里巷,品尝过人间冷暖,知道人心险恶,也知道事情急不来,好不容易熬了几日,终于等到了机会——今日朝廷要员来长干里安抚百姓,她可以当众公布身份,确保万无一失。
陈伯固、袁宪所在马车就在前方,大概五十步距离,张丽华此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而前方的人越来越密集,她快要挤不进去了。
如果松开陈媗后自己一个人往前面挤,倒还是有些把握挤到马车附近,可张丽华不能松手,因为她必须让陈媗一起获救。
撇开其他因素不说,张丽华需要陈媗来证明自己的“清白”,证明自己没有被人玷污,以免官家对她心生芥蒂,宠爱不在。
为陈叔宝熟知的智缘和尚,能证明张丽华没有被人玷污,智缘说的话陈叔宝肯定会信,但现在智缘被乱兵掳走,能作证明的人就只剩下陈媗。
不需要多费口舌,只要让宫女给陈媗‘验身’,就能知道陈媗是完璧之身,就能证明张丽华没有失身——陈媗也有着沉鱼落雁的容颜,既然没事,张丽华当然也没事。
这就是张丽华为自己准备的一个说法,所以她必须让陈媗和自己一起获救,而现在,她们就要获救了!
好容易挤到距离马车不到三十步距离,张丽华已经无力带着陈媗继续前进,眼见着陈伯固在马车上高声说话,她决定直接喊出声来,表明自己和陈媗的身份。
“新。。。”
“刺客!有刺客!”
突如其来呼喊声,打断了张丽华要喊的“新安王”,围观百姓还没反应过来,却见围着马车的禁军中,有人去扯站在马车上的陈伯固和袁宪。
张丽华见状一愣,只见旁边飞来一支羽箭,径直射中陈伯固的胸膛,与此同时,他被禁军士兵扯下马车。
“杀人了!杀人了!”
有人惊恐的喊起来,而就在陈伯固中箭时,袁宪亦被人扯下车团团护住,马车周围一片混乱,马车附近目睹这一切的百姓,惊恐的往后退,
人群本来就拥挤,而突如其来的刺杀,让许多人脑袋一片空白,不由自主跟着向后退,一旁的房顶上,那名射冷箭的刺客被禁军弓箭手射落,其他禁军士兵开始大声呼喊“抓刺客”。
声音此起彼伏,许多百姓还没回过神,只看见马车附近开始骚动,与此同时,人群里也有人喊起来:“官军杀人了!官军抓人了!官军要把大家都抓去杀了!!”
浑水摸鱼的喊声,让本就开始混乱的人群沸腾,许多人就此以为官府是故意引大家出来,好一网打尽再算账,也就是说官府一开始便没有安好心。
眼见着法不责众没用了,大家不由得惊恐万分往外跑,想要躲过一劫。
原本挤得几乎水泄不通的朱雀御道瞬间沸腾,夺路狂奔的人们,不顾一切推搡着面前挡路的人,而他们又被身后的人拼命推搡。
有人跌倒、有人被绊倒,急着逃命的人一开始还试图跨过倒在地上的人,而越来越多的人顾不了那么多,直接踩了上去,大规模的践踏随后发生,哭喊声、呼喊声、怒吼声此起彼伏。
在街道两旁维持秩序的禁军士兵,一开始试图阻止人群的骚乱,然而他们的行为让不明真相百姓愈发以为是要动手抓人,许多人狗急跳墙和士兵们厮打起来,场面开始失控。
逃命的人群之中,张丽华和陈媗亦在其内,她俩被人群裹挟着向外走,身不由己,距离马车越来越远。
张丽华回头看着马车,心中焦急万分,想要大声呼喊,而周围的喧嚣声之大,她即便喊破喉咙也无法让人听见。
第九十四章 乌鸦()
下午,台城,天子陈叔宝在宦官的引领下,向着一处侧殿方向走去,此时的陈叔宝面沉如水,心情明显不好,跟在身边的宦官和侍卫,大气不敢出,生怕招来横祸。
今日,新安王陈伯固、尚书仆射袁宪到长干里安抚百姓,这是陈叔宝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他要展示一下自己的宽宏大量,让百姓们心安,结果。。。
结果陈伯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刺客射中胸膛,那些围观百姓随即又开始闹事,许多禁军将士被殴打、踩踏至死,长干里又乱起来,若不是援兵及时赶到并驱散人群,极有可能发生新一次动乱。
消息传来,陈叔宝怒极而笑,他觉得自己的好心被那些刁民随意践踏,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又想起贵妃张丽华被乱兵掳走、惨遭蹂躏,新仇旧恨之下,陈叔宝不再犹豫。
什么冤枉不冤枉,什么日子过不过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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