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宇文温占了汝阴,放话给驻扎蕲城的陈国将领樊毅,说要让“能做主的人”来和他谈汝阴的归属问题,樊毅一琢磨,干脆让正在钟离督战的监军孔范来决定。
孔范得知这一消息后心中大喜,不顾劝阻,当即动身赶来汝阴问罪。
作为监军,孔范对淮南战局有发言权和决定权,所以是“能做主的人”,而宇文温和他有特殊关系,所以不觉得自己来汝阴会有生命危险。
孔范知道宇文温既然如此放话,当然是婉转的向他提出“邀请”,如此公私两便的事情,此时不来更待何时?
当然,双方谈判时的表现都是在演戏,孔范义正辞严,宇文温理屈词穷,都是演戏给陈国方面看的。
两人在正式场合只能公事公办,想要说些悄悄话,就只能找个借口私下碰头。
宇文温要以汝阴为由头,从陈国这边获得某些好处,需要孔范这个内应来配合,孔范心知肚明,当然要大力配合,争取“互惠互利”。
樊毅手握重兵却拿不下汝阴,孔范不顾安危‘以身犯险’,凭着三寸不烂就把汝阴拿回来,可想而知如此‘壮举’在天子那里会获得如何的褒扬。
这一大功是宇文温“投之以桃”,那么孔范自然也要“报之以李”。
所以两人要详谈,以便更好的狼狈为奸。。。利益输送,即便涉及卖国,对于孔范来说也没什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可没有心理负担。
一番利益输送之后,宇文温心情不错,见着还有时间,便嘘寒问暖起来:“孔公,建康乱成那样,府里未受波及吧?”
“有劳大王挂念,孔某家中一切安好,如今家眷都在台城,安全得很。”
宇文温闻言点点头,又问:“陈官家如今可好?建康一别,多年未见,寡人甚是想念。”
“官家依旧逍遥,只是。。。唉,张贵妃没于乱军之中,香消玉殒了。”孔范叹了口气,他倒不是特意向宇文温卖惨,只是实话实说。
“嗯?张贵妃没于乱军之中?”
“是的,官家为此茶饭不思,据说消瘦许多。”
孔范身在淮南,天子的近况也是听人提起的,宇文温听了这个消息觉得颇为意外,他不明白身为贵妃的张丽华,怎么会没于乱军之中,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这位美人的容貌。
当年他在建康遇到微服私访的陈叔宝,张丽华陪伴左右,所以宇文温才得以一睹祸国红颜的真面目,算是一面之缘。
一个容貌出众的美人没于乱军之中,宇文温猜想对方的下场可好不到哪里去,若是当场就死了还好,如果是被乱兵活捉,那是生不如死,毕竟不是随便一个女子就有勇气嚼舌自尽的。
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红唇万人尝,落到乱兵手中就算没死,也变成了残花败柳,怎一个惨字了得。。。。
想到这里,宇文温只叹红颜薄命,很快便联想到了尉迟炽繁。
他不能亲自去救尉迟炽繁,所以总担心妻儿安危,如今得知张丽华没于乱军之中,不由得担心起尉迟炽繁,尉迟炽繁一日不回到身边,宇文温就会担心王妃被逼改嫁或者没于乱军之中。
这种事情越想越心酸,宇文温心中惆怅,不知不觉面上表露出来。
孔范擅长察言观色,见着宇文温情绪有些低落,开口问道:“大王?何故如此落寞?”
“唉,寡人王妃、世子被娘家人扣着,日夜思念,真是。。。。真是让孔公见笑了。”
宇文温妻儿的事情,孔范已有耳闻,此时当然是劝解:“啊。。。孔某以为,王妃和世子很快便能回到大王身边,还请大王莫要思念太过。”
“乘孔公吉言了。”宇文温收拾情绪,忽然话锋一转:
“孔公,如今中原纷乱,尉迟氏势大,最后谁胜谁负不得而知,若有那一日。。。寡人带着家小流落建康,还请孔公多多庇佑,护得寡人全家周全。”
突兀的话题,让孔范有些错愕,不过他很快便反应过来,虽然心中狂喜,嘴上却顺着话题说道:“大王哪里话,局势怎会败坏到如此地步。”
“世事难料,寡人总得未雨绸缪,正所谓狡兔三窟,若真有那日,还请孔公多多相助。”
“大王放心,孔某明白了。”
聪明人之间说话,有时候点到即止便可,宇文温是在说反话,孔范听出来了。
如今的周国局势,明显已经向着有利于宇文氏的方向发展,宇文温在豫州连战连胜,扭转了战局,除非出什么意外,不然宇文温绝不会沦落到国破需要举家逃亡的地步,那么现在说这种话,必须反着听。
对方是在委婉表明一个态度,那就是日后孔范若在陈国待不下去,可以来周国投奔宇文温,对方会庇护他以及他全家。
得了宇文温的保证,孔范只觉不虚此行,对方极其会做人,当年就庇护了祸国奸臣郑译,孔范打听得明明白白,所以有了这个先决条件,他才敢跟对方勾结,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孔范从对方的口中得知,宇文氏和尉迟氏正在争夺河南,而宇文温如今奉命准备对付尉迟佑耆,至于淮南,让出汝阴一事下不为例。
淮南各城池,陈军有本事就自己去取,攻不下的城池,不要怪宇文氏派兵攻占,到时候再起纠纷,请遣使到长安面见大周天子,找宇文温理论没用。
宇文温这是在给孔范交底,免得万一还有下次,孔范又跑来见他,结果吃个闭门羹回去,影响在陈官家心中的地位。
孔范对此表示理解,宇文温毕竟只是臣子,让出汝阴这种事有一次还好说,再来一次,在朝中也无法交代,对方如此帮衬自己,他当然也要表表决心。
“大王,日后若有任何事需要孔某相助,还请尽管开口。”
卖国,你肯么?
宇文温差点就让这句话脱口而出,随后和孔范击掌,微微一笑:“孔公,一言为定。”
第七十四章 好处()
霍州境内,大别山北麓,迎风砦,今日有客入砦,带来大批礼物,故而砦中人声鼎沸十分热闹,议事厅内,砦主田元显和族中长老一起接见来客。
主宾双方直接交谈,虽然口音有异,但大体上交流起来没有障碍,来客都是年轻人,和田元显一样都姓田。
中原朝廷,将南部边疆生活的大小部族统称为蛮族,其中就囊括了生活在大别山脉及周边广大区域的各部族,这些所谓蛮族多以田、梅、冉、鲁为姓,因为生活区域不同,中原朝廷对其称呼也不同。
生活在大别山脉西南区域的蛮族,被称为西阳蛮,又因为大别山西南麓有巴水,举水等五条大河南流入长江,这一区域的蛮族也被称为五水蛮。
而大别山脉西北角的桐柏山,生活在其间的蛮族被称为桐柏山蛮或者桐柏蛮,桐柏山以西襄州地区的大阳山,有大阳蛮,桐柏山以东的豫州西部山区,有豫州蛮。
而大别山北麓光州地区,有光州蛮或光城蛮,那么位于大别山东北麓的霍州地区,自然有霍州蛮,此时,被归为霍州蛮的蛮酋田元显,接见的客人就是来自于西阳蛮的田守光等人。
所谓“蛮”,是中原朝廷对他们的蔑称,迎风砦里的人可不会称呼自己为“蛮”,同样也不会称呼来客为“蛮”。
大家都是大别山中人,也许很多代以前的祖先是同一个碗里吃饭的兄弟,所以田元显对于来客还是比较热情的,不过他对来客身后的中原朝廷,就没那么客气了。
田元显手里拿着把匕首,一边切烤肉一边说:“后生,你家大王准备许我什么官职爵位?是霍州刺史,岳安郡守,还是什么王?”
田守光放下烤肉,顾不得满嘴是油,直接回答:“老砦主说笑了,这种封官许愿和放屁一样,大王哪里会拿来骗人。”
“那他让你们来我砦里做什么?打听消息么?”
“老砦主,晚辈几个今日来,是登门拜访,毕竟霍州换了新官府,总得和隔壁邻居打声招呼不是?免得有什么不必要的误会,闹出事来可就不好了。”
田守光二十多岁,而田元显已经有将近六十岁,按年级可以做他爷爷了,加上满厅的老者,还有手按佩刀、皮笑肉不笑的族兵,给人的压力很大,但田守光浑然不惧。
他出身大别山某山寨,属于所谓“西阳蛮”,如今是一支捕奴队的首领,和田六虎等人一般,跟着西阳王南征北战,去过岭表广州。
此次西阳王取了霍州,为了安抚在霍州极有影响力的蛮酋田元显,便派田守光等人做使者,到迎风砦送礼,顺便当说客。
做说客,当然要对拜访人物有了解,而被称为霍州蛮酋的田元显,并不是久居深山不通世事、没见识的孤僻老头,想要说动对方可不容易。
十余年前,时值周国灭齐国,豫州之地为周国所据,新任豫州总管于翼抵达悬瓠就任后,开始大力整治这一新获区域,据险自守的霍州蛮酋田元显,为其人品折服,遣子为质,归顺周国。
齐国灭亡,陈军进犯霍州,田元显领兵立栅,将陈军击退,后来于翼离任,田元显不知何故反叛,不再臣服周国。
霍州之地历经周、隋、陈几个朝廷管辖,但田元显这些年来一直缩在山中,不归附任何朝廷,因为时局动荡,历任霍州刺史无力对付实力出众的田元显,见他不生事,便井水不犯河水,双方互不侵犯。
西阳王取了霍州,因为还要对淮水一线用兵,生怕官军主力离开后,田元显这条实力强劲的地头蛇打起州治岳安的主意,于是决定拉拢田元显,才有了田守光这次登门拜访。
其实像田元显这样的蛮酋,数百年来历朝历代统治者不是没有打过交道,总体而言所用的手段是承认现状,封蛮酋为州郡官员,治理本部民众,名义上归附朝廷,实际上还是我行我素的土霸王。
统治者们对蛮酋封官许愿,但内心深处不会将其看做自己人,打的主意就是要将蛮酋统治下的蛮户收编变成良民,所以久而久之蛮酋们也学精了。
南北朝廷以淮水为对峙前线,位于其间的大别山脉处于这条线上,诸蛮酋便待价而沽,那边给好处就投靠哪边,在元魏、萧梁对峙时这种情况特别明显。
然而那些自以为可以渔翁得利的蛮酋,到后面大多结局不怎么样,于是越来越多的蛮酋选择坐山观虎斗,不参合山外的纷争,自己过自己的日子。
缺粮、缺物资,就派兵出山去劫掠郡县,官军来了就缩回山中,至于对方的封官许愿,越来越没人信了。
所以田元显对于周国西阳王的招揽完全不感兴趣,他不会为了别人的野心,赔上自己和族人的性命,田守光等人喋喋不休说了许多话,根本无法说动田元显。
若按以往,田元显早就下逐客令了,不过他对田守光等人很感兴趣,所以想知道那个西阳王到底许了何种好处,让这几位如此卖力奔走,甚至还跟着南征岭表,到千里之外的烟瘴之地送死。
对于田元显的疑问,田守光有些疑惑:“送死?老砦主怕是弄错了,我们是去做买卖,又不是做打手。”
这回答出乎田元显意料,他还以为对方要冠冕堂皇说什么大道理,结果竟然这种理由,不由得继续问:“做买卖?做什么买卖?”
“这话说来就长了,山里总是缺点东西,那就得从山外面买,或者用山货换,老砦主是知道的,山外的奸商敲骨吸髓,想要换一斗盐,要价可不低。”
“那一斗盐,其中还掺着三升沙,心黑一点的甚至掺五升沙,吃到嘴里还咯牙,你跟他理论,他就说爱买不买,这种气,我可是受够了!”
此言一出,许多在场的族老和族兵默默点头,山里缺盐,人没盐吃就全身无力,所以他们时常跟入山的行商买盐,亦或是派人出山买盐。
但买到的盐质次价高不说,那些奸商的态度经常让他们憋出一肚子火。
卖给山里人的盐,价格要贵数倍,还故意掺沙,这些奸商偏偏又杀不得,所以只能忍。
田守光自顾自的说着,话题转移到其他方面:“不要说盐,就是粮食也掺沙,铁器,都是次品,收的却是良品价,那些奸商说贩货辛苦所以售价高,我看是吸血吸得辛苦!”
“遭瘟的奸商,两百根铁针敢换一张鹿皮!在黄州西阳,铁针的批发价是一文钱五根,一张普通鹿皮卖到一贯,你们想想看,这是不是暴利!”
“寨里弄一张鹿皮,得耗多少功夫?一不留神还得搭上人命,这种买卖,若是以往也就认了,可现在不同了,我们自己去进货,稀罕他的!”
田元显听到这里有些错愕,他觉得田守光有些答非所问,而对方随后补充道:“老砦主方才问,做什么买卖,很简单,什么买卖都做。”
“方才后生说了,岭表广州靠海,那里有海盐,千里迢迢运到黄州,售价比那些奸商卖的要便宜一半,还都是不掺沙的精盐,我,往盐里掺沙,九升盐掺一升沙,买到深山里,售价翻一倍,你们说,有没有良心?赚不赚?”
“岭表有蔗糖,雪白如霜,吃在嘴里甜甜的,从岭表运回来,价格翻三倍都有人抢,卖了糖去买铁针,一万一万的买,然后到深山里换鹿皮,四百根针换一张,然后运回西阳卖,一贯一张,赚不赚?有没有良心?”
田守光指了指田元显案上的玻璃盏,那是他送的礼物,随后开口问:“还有这玻璃盏,我们能比外头的行商便宜三成的价格拿货,运到山里卖。。。老砦主觉得,赚不赚?”
田元显觉得脑子有些乱,对方说的话,包含内容太多,他急切间弄不清楚弯弯绕绕,但能听的出来,做买卖很赚钱,但这和跟着西阳王去岭表有什么关系?
“老砦主,这赚钱的买卖谁都想做,但西阳王凭什么让你做?哦,设陷阱时不出力,猎到野猪就想来分肉,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从黄州到广州,上千里的路程,沿途到处是山蛮。。。。咳咳咳,山贼,被人抢了货物可就亏得血本无归,所以要人押镖,如此一来,镖行的买卖不就来了?“
“镖。。。镖行是什么?”
“就是出人武装押运货物的邸店!召集那些能射箭敢杀人的青壮,安置好家眷,然后组织他们运货,走完一趟下来,只要货物运到,即便镖师死一半、扣掉抚恤都能赚!”
说到这里,田守光开始反问:“老砦主这里的情况,后生不知道,后生的寨子里,娶不上婆娘的人,要么去走镖,要么去抓生口(奴隶),自己攒钱买女人,风险是有,但总好过晚上靠手吧!”
“呃。。。”田元显觉得对方说的不能算错,所以不知道如何回答,一名族老忍不住发问:“后生,你说千里走。。。镖,一路上那么多贼,哪里能平安往返?”
“所以啰,西阳王的兵把沿途不听话的豪强坞堡铲掉,我们再攻破那些不听话的山寨,女的带回去生娃,男的卖掉,剩下一些蟊贼,镖队怕什么?”
杀气腾腾的话,在场众人听起来却没什么不适,因为他们不知不觉中,代入的是田守光这边的视角。
“镖行的买卖,也能赚大钱,但还是那句话,你不出力,西阳王为何给你机会?”
听着听着,田元显大概弄清楚田守光等人为何跟着西阳王了,其实他早有耳闻,大别山西南麓的山寨已经联合起来,到处袭击别的山寨抓生口,已经有许多大寨被攻破,然后被扫荡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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