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章 值得么?(续)()
安陆,行宫,天子宇文乾铿正在用膳,食案上摆满菜肴,一个个精致的黄州瓷器,白底金边,又有漂亮的底纹,盛放着可口的美味。
筷子、调羹都是银制,而食物则是安陆最有名的厨师所烹制,虽然山南的食材与河北不同,却有“炒”这种烹饪技巧,所以初来山南的宇文乾铿,吃起佳肴是津津有味。
当然,最主要是他心情极好,不然也不会胃口大开,在邺城时,宫中御膳花样百出,也有名厨精心烹饪,但宇文乾铿心情抑郁,吃在嘴里味同嚼蜡。
天子用膳,有人作陪,作陪的自然身份不低: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宇文明及其嫡长子宇文理在座。
父子二人做为天子的宗亲,当然有资格列席陪着天子用膳,室内只有三人,没那么多繁文缛节,边吃边谈,场面十分融洽。
宇文乾铿从悬瓠出发,经申州平阳翻越桐柏山,前往桐柏山南麓的安州总管府地界,一行人刚出山,宇文明率领文武官员早已恭候多时。
现场官员、军民万余人一起山呼“万岁”,声浪如潮,宇文乾铿激动不已,登上新制的御辇,排开仪仗浩浩荡荡向安陆前进,每到一处都有大量百姓夹道欢呼,场面十分隆重,一直持续到进入安陆。
这是天子出行本来就该有的荣耀,只是在邺城时,形如傀儡的宇文乾铿久居深宫,难得出宫一趟,出宫后也由不得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那些仪仗队伍对他来说,更像是监视者。
如今来到山南,那种前后相拥的感觉,让宇文乾铿感受到真正的天子威严,虽然没有衣着华丽的禁军六率、没有文武百官簇拥,但看着路边男女老少欢呼雀跃的模样,他是真的很激动。
抵达安陆,下榻行宫,次日便有各地州郡官员或其属下陆续赶到安陆等候他的召见,宇文乾铿接连十余日都在接见这些官员,虽然有些累,却很高兴。
他历经千辛万苦逃出邺城,曾经想过一个问题:这样做值得么?
前车之鉴数不胜数,宇文乾铿知道自己即便逃到山南,也极有可能再次沦为傀儡,一如当年西逃关中的魏帝一样,脱离了高欢的控制,却被宇文乾铿祖父宇文泰当做傀儡。
杞王宇文亮,会不会走上他叔叔晋王宇文护的旧路?
这种事情不是不可能发生,但宇文乾铿别无选择,他不甘心就此隐姓埋名,消失在世间,无论如何都要逃到关中,奋力一搏。
而自从抵达悬瓠遇到西阳王宇文温之后,一直到他移驾安陆,宇文乾铿觉得宗亲的表现,比预想的要好很多,其他且不论,宇文明大张旗鼓迎他入安陆,搞得众人皆知,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对方至少没想着“隔绝中外”。
宇文乾铿在安陆,能够接见任何一名求见的官员,而且这些官员来行宫门外求见,是由他的人来登记、传召,而不是宇文明一手操办,随后才告知某某某求见。
这只是细节,但宇文乾铿从这一细节可以看出,至少宇文明没有把他当成傀儡,来个隔绝中外,外面的消息,要预先过滤一遍才传到他的耳朵里。
求见天子的官员络绎不绝,宇文乾铿与这些官员闲谈,从只言片语中发现,山南各地情况和往日里宇文明在奏章里所述内容差不多。
如果有官员在面见他之前,已经和宇文明对好了说词,这种情况不是不可能,但要说所有官员都对了说词才来见他,这种情况基本不可能出现。
因为参与的人越多,谎言穿帮的几率就越大。
杞王父子这些年经营山南,奏章写了不知多少,宇文乾铿可是对奏章里所述山南情况记得清清楚楚,如果面见他的这些官员说法不一,他有信心察觉出来。
一个谎言,要用几个谎言来遮掩,而这几个谎言,需要用更多的谎言来遮掩,所以,一个人若是说谎,可以在一定时间内欺骗所有人,但没办法永远欺骗所有人。
这是宇文乾铿自己悟出来的道理,而通过连日接见许多官员,他梳理出一条重要的信息,那就是杞王父子的言行一致,没有特意骗他。
至少截至目前为止,宗室对天子都是善意,所以宇文乾铿觉得自己冒险南逃,值得。
至于以后会怎么样,那就走一步看一步,而现在,他关心的是战局如何。
宇文乾铿在悬瓠时,竭尽全力号召各地兵马勤王,结果应者寥寥,后来奸相携伪帝御驾亲征,来势汹汹,无奈之下只能改变初衷。
宇文温劝他移驾山南,宇文乾铿本打算次日再走,后来在宇文温力劝之下,宇文乾铿当日便离开悬瓠赶往山南。结果离开没多久,丞相尉迟惇的大军就兵临悬瓠。
也就是说,若晚走一日,他可能就走不脱了。
自那以后,悬瓠被对方围得水泄不通,成为一座孤城,宇文乾铿抵达安陆,听得宇文明介绍当前局势,知道关中、山南局势没有恶化、己方初步站稳脚跟,放心之余,一直惦记着留守悬瓠的宇文温。
尉迟惇麾下有十余万大军,兵力处于绝对劣势的西阳王守悬瓠能守多久?
面对天子的垂询,宇文明答道:“陛下,西阳王自告奋勇领兵奔袭悬瓠,已经做好万全准备在悬瓠长期拒守,微臣之前竭尽全力调集人力物力支援悬瓠,陛下也是知道的。”
“奸相围困悬瓠,城种情况不得而知,然则我军斥候拼死刺探,陆陆续续探得一些消息。。。”
“消息怎么说?悬瓠如何了?”宇文乾铿听得宇文明有消息,放下筷子问道。
“我军斥候乔装打扮混入敌军军营,探得明白:敌军围住悬瓠,先在下游筑坝意图回水灌城,结果为悬瓠守军破坏,伤亡不小。。。”
“敌军见在下游筑坝不成,便在上游筑坝,意图放水攻城,与此同时趁机派兵乘船袭城,亦为守军所败。”
“接连筑坝水攻失利,奸相恼羞成怒,督促各部不分昼夜攻打城池。。。。”
宇文明所说亦真亦假,己方斥候确实冒死混进敌军军营刺探消息,得知对方攻城连连失利,但最关键一个事情他没有说,那就是前几日,敌军堆土攻城,被城内安州骑兵反冲出来,杀得血流成河。
当晚,守城的安州军又偷袭敌军西大营得手,接连两场大胜,让敌军伤亡惨重,也让尉迟惇放弃急攻的想法,再次回水灌城,看样子是要长期围困。
这个消息,宇文明没有向天子透露,因为飞鸽传书的秘密,决不能泄露出去。
宇文乾铿听得敌军昼夜不停强攻城池,却都被守军击退,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依旧有些担忧:“都说孤城不可守,西阳王和将士们即便再骁勇善战,若外无援兵,始终不是长久之计,我方援军何时能够去解围?”
“请陛下放心,微臣已安排妥当,待得时机成熟,必然能给予奸相以迎头痛击!”
第二百四十六章 值得么?(再续)()
午后,宇文明告退,因为天子今日起来得较晚,不打算午休,所以他留下儿子宇文理陪着说话,自己向着行宫外走去,虽然有侍卫前方带路,其实他闭着眼睛都能走出去,因为这里原本就是他的府邸。
天子驾临安陆,急切间营造行宫根本来不及,即是臣子又是宗亲的宇文明,在自己府里招待天子理所当然,而为了郑重其事,他一家搬到别处暂住,腾出府邸作为行宫给天子下榻。
这样做,并没什么不合适,宇文明要用以身作则的方式,让大家知道该如何表达对天子的恭敬之情。
离开行宫,宇文明坐上马车向官署前进,作为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他要做处理的事务有很多,如今局势紧张,不是优哉游哉的时候。
马车行驶在青石板路面上,车身有些许颠簸,宇文明单手枕着头,闭目养神,天子方才问他何时派兵解悬瓠之围,虽然说了要待时机合适,但何时才算“时机合适”,可就有得琢磨了。
不是宇文明不想救弟弟宇文温,而是宇文温用飞鸽传书简略说明战况时,特地提醒说要提防敌军“围城打援”,所以,光急没有用。
宇文氏和尉迟氏,始终都是要决裂的,只是杞王父子三人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宇文明知道若不是己方应对得当,此次此刻,安陆恐怕已经易主了。
而若是没有宇文温的出色表现,奇迹般击败五路南犯大别山五关的敌军,随后孤注一掷长途奔袭豫州州治悬瓠得手,局势可不乐观。
宇文温袭击悬瓠得手,以围魏救赵的方式,解了方城之围,更关键的是为山南各地完成秋收争取到了时间,宇文明可不会浪费这么宝贵的机会。
秋粮入库,荆州门户守住了,山南各地人心稳定了许多,但这只是开始,因为局势依旧严峻,摆在宇文明面前的是一团乱麻,如果有可能,他真想拔刀来个“快刀斩乱麻”。
然而这不行,事情还得一件件分别处理,而己方出击悬瓠所收获的不光是方城之围解除,还收获了一个意外之喜。
宇文温在悬瓠,居然遇到了据传已经伤重不治的“先帝”宇文乾铿,这可是一件意料之外的好消息,有助于改善宇文氏目前面临的不利处境。
宇文明想得明白,机会已经来到面前,必须牢牢抓住,才能使得局势大为改观。
尉迟氏实力雄厚,宇文氏要与之抗衡,除了要有能打胜仗的军队,还得有大义名分,可在宇文温进入悬瓠之前,宇文氏这边是落于下风。
之前,天子遇刺伤重不治,丞相尉迟惇拥立新君,以讨伐弑君逆贼的名义,率先派兵进攻关中、山南,局势对于杞王一方极为不妙,即便军事上顶住了对方的猛攻,政治上却很尴尬。
天下人会认为,天子在邺城,杞王父子三人抗拒朝廷大军,是逆贼。
大义名分,既不是想象中的那么重要,也不是想像中的那么鸡肋,宇文明想得很明白,他们父子三人代表着宇文氏,但是身边没有天子,大义名分上就压不过尉迟惇。
没有大义名分,他们就没办法拉拢中间势力,父子三人经营山南地区多年,这种情况不明显,但对于关中地区来说,有没有大义名分就很重要。
关中,是周国的龙兴之地,周国许多权贵、官宦人家的根基就在关中,更别说关中、陇右许多豪族也是周国的根基。
时值宇文氏危急存亡之秋,只有杞王能够扛起宇文氏的大旗,而要想拉拢关陇的各方人士,光给好处还不够,因为杞王能给的,蜀王一样能给。
而尉迟氏的实力处于绝对优势,两家相争,宇文氏获胜的前景基本上不被人看好,那么要拉拢关中、陇右的豪族、权贵们,就得靠大义名分来帮忙。
九年前天元皇帝暴毙,杨坚篡权,蜀国公尉迟迥于邺城起兵反杨,拥立宗室、赵王幼子宇文乾铿为帝,借此与杨坚分庭抗礼,虽然实际上尉迟迥靠的是军队,但有了宇文乾铿这个招幌,还是颇有助力的。
在邺城另立朝廷,直接了当的告诉观望者,投奔“新”朝,加官进爵,前途无量。
那么现在,杞王能这样做么?甚至可以不用立幼帝,自己便能直接称帝,和蜀王尉迟惇所立皇帝分庭抗礼。
考虑到人心,这样做没用,极有可能会适得其反。
对于关陇的各方人士来说,向杞王臣服,和向蜀王臣服有什么区别?
蜀王胜算那么明显,何苦冒着极大风险投到杞王这边?
值得么?不值得!
尤其以那些年纪比杞王大的官员来说,大家原本是同僚,杞王还是后辈,如今称帝了,凭什么要他们称臣,蜀王可比杞王厉害得多。
年纪、资历,其实不是问题,问题是要臣服,也得臣服强者,即便周国分裂成东西周,关陇各势力投靠蜀王所能获得的好处,要比投靠杞王所能获得的好处多。
即便杞王稳住了关中、山南,那么对于中间势力来说,做内应引蜀王大军入关中所获得的收益,也比协助杞王抵抗蜀王所得收益要多,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宇文氏和尉迟氏决裂,关中人心必然不稳,这是坐镇关中的杞王所担心之事,也是杞王世子宇文明、西阳王宇文温担心的事情,必须想办法解决。
之前,为了在迟早到来的决裂中,尽可能消除关中地区的隐患,他们父子三人曾有过秘议,做出一个决定:
一旦东西战事爆发,那么至少开战初期的前几年,杞王决不能称帝。
无论如何,都要以清君侧之名,号召关中各势力聚集在清君侧的大旗下,抵抗尉迟惇派来的大军,而一旦杞王忍不住称帝,会适得其反,因为他们给不了那么多利益来收买关陇地区各方人士。
只能如同太祖文皇帝那样,先通过决定性的军事胜利在关中、山南站稳脚跟,然后慢慢拉拢、分化各方势力,待得时机成熟,再走出那一步。
这是杞王父子三人的共识,是以天子被尉迟惇控制为前提做出的决定,可当“先帝”来到山南之后,局势就不同了。
宇文明知道,有宇文乾铿在,己方的策略必须立刻做出调整,但首先要做的,就是让关中、山南各地官员都知道“先帝没有事,来到安陆了!”
宇文乾铿活着,那就证明尉迟惇所拥立的新帝是伪帝,而对方的行为,就是大逆不道之举,虽然尉迟惇可以指责身在山南的宇文乾铿是假的,但对于关陇人士来说,有了一个新的选择。
在杞王击退蜀王军队进攻、关中和山南完好的前提下,他们投奔天子宇文乾铿,比投奔蜀王所能获得的利益要大。
以勤王尽忠的名义,聚集在天子身边,不需要向杞王臣服,建功之后是天子封赏,不需要看杞王脸色,若有朝一日身居高位,岂不比投到蜀王那里吃残羹剩饭要好?
或者更进一步,把杞王挤掉,把持朝廷大权,岂不美哉?
甚至还可以苦心经营,最后行王霸之事,受禅称帝建立新王朝也不是不可能!
这就是最有吸引力的利益,足以吸引那些有野心、有想法的人,放弃投靠尉迟氏的想法转而投向宇文氏,只有这种最直接的诱惑,才能取代各种让利,让关陇各地豪族及官宦人士,有强烈的利益需求,站在宇文氏这边。
而越早让这些人知道天子驾临安陆,就越早能让对方下定决心。
所以当宇文温飞鸽传书告诉宇文明,在悬瓠遇到天子时,宇文明就飞鸽传书将消息送到长安,让父亲心中有数。
而当天子进入山南地界时,宇文明马上派出驿使,以日行六百里的速度将好消息送往长安,想来再过一段时间,关中的局面必然大有改观。
所以,宇文温如今在悬瓠苦苦支撑,虽然风险很大,但完全值得,而宇文明绝不会让弟弟好不容易抓住的机会,就这么从手中溜掉。
马车缓缓停下,抵达官署正门,宇文明下车后大步流星向着门内走去,气势已经和方才不一样。
抛去家族立场,宇文明不觉得尉迟惇如今的所作所为有何不对,故蜀王力挽狂澜,光复大周江山,在将个人声誉提升到极点的同时,也让尉迟家族骑虎难下。
尉迟惇作为家主,不走出这一步,尉迟氏迟早被灭门。
天子和权臣,已经不能共存,对于蜀王尉迟惇来说是这样。
以后,对于杞王宇文亮来说,也是这样!
宇文明不久前委婉劝谏,让宇文乾铿放弃了尽早前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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