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一个书案断做两截,上面摆着的笔墨纸砚洒了一地,侍卫们大气不敢出,低着头去收拾残局,尉迟惇将佩刀扔到一边,坐在榻边,看着烛光不吭声。
见着他没什么吩咐,侍卫们缓缓退了出去,不一会帐外响起说话声,原来是相府司录崔子枢求见。
崔子枢见着尉迟惇在生闷气,知道是为西面大营那冲天火光,他也不点破,来个先声夺人:“丞相,属下有一计,可使城中逆贼方寸大乱。”
“讲。”
“还请邾王后写亲笔信一封,再射入城中。”
尉迟惇瞥了崔子枢一眼,哼了一声:“此计于事无补。”
“丞相在此闷闷不乐,亦于事无补。”
听到这里,尉迟惇回过神来,长吁一口气,无奈说道:“悬瓠难下,寡人心有不甘!!”
“丞相,自古坚城难下,但只要围困得法,迟早能破,无非值不值得耗费人力物力罢了,既然丞相对悬瓠势在必得,伤亡大些便大些。”
“那群废物!如此优势兵力还被打得狼狈不堪!”
尉迟惇说到这里就来气,他明明交代了一定要小心要小心,结果。。。
虽然还未得报详细损失情况,但西大营燃起的冲天大火,已经说明营寨失守,那可是兵力逾四万的大营,尉迟惇实在想不明白怎么就被攻破了。
当然,营寨被攻破,不代表四万兵马全军覆没,溃败的将士四散奔逃,到了天亮可以收拢回来至少过半。
但今日接连两场大败会严重挫伤官军将士锐气,尉迟惇一想到这里就心烦:己方以绝对兵力优势围城,竟然会被对方打得灰头土脸!
崔子枢此次前来,是方才见着西大营方向火光冲天,知道己方恐怕伤亡惨重,赶紧求见丞相特地劝解,免得对方心浮气躁之下决策失当。
胜败乃兵家常事,这句话谁都知道、谁都会说,但所处的位置不同,心态也不同,宇文氏的军队占据悬瓠,这是一个极大的隐患,极有可能导致天下局势骤变。
所以崔子枢作为幕僚,极力劝谏丞相尉迟惇带着天子御驾亲征,尽早收复悬瓠,把宇文氏的军队赶回山南。
攻城,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在守军准备充分的情况下,进攻一方花上数月甚至一年时间才拿下城池都极有可能。
只是一开始大家想速下悬瓠,所以接二连三的失败才导致将帅们有些焦躁。
焦躁归焦躁,官军优势依然明显,既然速攻不成,那就慢慢来,反正悬瓠已被围得水泄不通,那么破城是迟早之事,而既然宇文温在城里,那也是一个极好的诱饵。
崔子枢将自己的看法向尉迟惇进行阐述,如今宇文氏的核心人物,就是杞王宇文亮父子三人,宇文亮在关中,宇文明在山南,而宇文温在豫州悬瓠。
悬瓠如今孤悬在外,一如当年西魏大将王思政据守的颍川,外无援兵,只能靠城中守军苦苦支撑。
当年王思政据守颍川,熬了差不多一年才无奈投降,这期间西魏居然没派兵来救援,其中缘由不得而知,但守颍川的若是宇文泰嫡系大将,亦或是宇文泰的侄儿们,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么?
所以,对于杞王宇文亮、世子宇文明来说,据守悬瓠的宇文温不是弃子,迟早都是要救的。
那么对方该如何救?
崔子枢认为对方的援军,只能经过三个地方增援悬瓠:方城、平阳、光城。
荆州方城,有官军控制的叶城挡着,光州光城,如今有扬州军盯着,而申州平阳位于悬瓠西南二百余里外,与山南安州隔着个桐柏山,此时还在宇文氏控制之下。
宇文明若是要救悬瓠,必然派兵翻越桐柏山,以平阳为据点,往悬瓠进军。
官军围了悬瓠,一开始的打算是强攻,尽快将其拿下,只是如今守军顽强,崔子枢建言,官军应该调整策略,缓攻悬瓠,以悬瓠为诱饵,围城打援。
让宇文明保有平阳这个据点,让其觉得还有机会派兵为悬瓠解围,对方迟早会往平阳增兵,伺机为悬瓠解围。
援军从平阳出发,要么往北,经永州之后再折向东,向悬瓠进军;要么向东行军,经息州折向北往悬瓠进军。
永州和息州,此时已经为官军收复,呈现从东、北两面夹击申州之势,而现在守军可以示弱,让对方觉得有机可乘。
如何示弱?方法有很多,可以使出诈降之计,引得对方来偷袭州城,然后让其得手,距离悬瓠更近,愈发舍得投入兵力。
接下来该如何围城打援?具体策略可以商议,崔子枢苦口婆心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劝尉迟惇及时应变,不要为了一个悬瓠而偏执得不知变通。
他认为宇文亮父子不可能放弃据守悬瓠的宇文温,所以要对这一点加以利用,以歼灭宇文氏主力军队为目标,待得对方再无兵力野战,届时悬瓠就如同熟透的苹果,轻易可以摘取。
不光悬瓠,就连方城、上宛、襄阳,也都是如此,没有兵,光有坚城没有用。
“丞相,外无援军,孤城不可守,宇文温如今困守城中,除了时不时搞偷袭,根本无法伤及官军将士皮毛,何必为这座迟早投降的城池,平白无故消耗兵力?”
尉迟惇沉吟着,用手敲着半截书案,崔子枢说得有道理,他是有些急,所以陷入了“速下悬瓠”的牛角尖,若变换一下思路,其实根本就不会觉得拿对方没办法。
“既要围城打援,有何良策?”
“丞相,请再次回水灌城,让官军将士休息一段时间,顺便养伤。”
“又灌城?冬天一到,河水结冰,敌军可以在冰面上行走,依旧能趁夜偷袭。”
“那正好。”崔子枢笑了笑,“被河水长期浸泡的夯土城墙,墙体潮湿不堪,一旦冻结,必然爆裂。。。。。。。”
第二百四十四章 值得么?()
悬瓠城西,长围外,被焚毁大半的西大营正在重建,土坡上大批士兵正在警戒,而一旁临时搭建的帐篷里,许多伤兵正在呻吟、哀嚎。
上战场,一不留神就会死,而那些受伤却活下来的人并不都是幸运儿,因为有人在苦熬,伤势无好转的迹象,只是为了渺茫的生存希望而在苦苦熬着。
战场上到处都是流矢,一不留神被射中,当场死去倒也罢了,被射中要害却没死的就有得熬,因为箭伤可不是闹着玩的。
射中胸膛伤着了肺,喘一口气就吐一口血,熬不了多久就死了;伤着了内脏,人看上还好,但就是疼,快则过一夜,迟则数日也就断了气。
这个过程对于伤者来说很痛苦,伤口一阵阵的疼,然后就是发烧,烧得神志不清,浑身哆嗦,生不如死。
即便没被流矢射中要害,四肢被射中的话,箭伤如果处理不好,人一样会死,绝大部分的箭镞都是锈迹斑斑,或者沾着污垢,被这样的箭射中,容易触发破伤风。
要避免箭伤恶化,就得尽快拔箭、止血、剔除伤口里的污垢,军中虽然有军医,但并不是每个中箭者都能得到及时医治,最后要么因为失血过多或破伤风发作而死。
战场负伤,常见的还有刀斧伤,一般的皮肉伤倒还好,可若是被砍断手脚,即便没有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也会让伤者疼痛难熬,若伤口处理不当还会化脓进而导致溃烂,让人生不如死。
除了刀斧伤还有枪矛伤,虽然不至于断手断脚,但若是被捅伤了内脏一样活不长,比起被锐器所伤,被铁锏、铁锤等钝器砸中同样也不好受。
即便身上穿着铠甲、头上戴着兜鍪,被钝器砸了那么一下,人看去是好的,实际上却受了内伤,很可能觉得头痛、胸闷,没几日就死了。
除此之外,还有烧伤,这也是让人痛苦的伤,一个人若是被火烧了,身上皮肤大面积溃烂,那是即便神医华佗在世都未必能治好的伤。
身上大半张皮都烧焦,和被扒皮没区别,这种疼痛光是想想都让人觉得难受,而许多伤者是被敌军投掷的火油罐所烧,全身大面积烧伤,活着就是痛苦。
又有一种伤,以往很少见,那就是被生石灰灼伤,这种伤和烧伤沾点边,但伤口基本都是在口、鼻和眼睛。
生石灰遇水会发烫,而因为误吸生石灰导致喉咙烧坏、因为被生石灰沾上眼睛导致失明或者视力严重下降的伤兵也有很多。
昨夜敌军袭营,投掷大量生石灰,导致官军将士许多人因此受伤,被生石灰沾了眼睛或者呼入口中而被灼伤,这样的伤不至于丧命,却能让人痛苦不已。
此时此刻,在军营里呻吟的人,就是战场上侥幸未死却生不如死的伤者,虽然有许多军医来给伤者疗伤,但锥心刺骨的疼痛,让许多人痛不欲生。
相对而言,那些被俘的士兵和青壮却幸运得多,一开始他们心中惴惴害怕被对方杀掉,结果敌军长篇大论了一番后,将大家都放了。
奋勇杀敌的人,非死即伤,伤者之中还有人生不如死,而那些见势不妙就投降的人,什么事都没有。
如此强烈的反差,让大家有些错愕,也不知道谁对谁错,那些正在忙着搭建营寨的士兵和青壮,听着不远处伤者的呻吟声,心中不是滋味。
玩命杀敌,值得么?
。。。。。。
悬瓠城一隅,一个院子里,一名伤兵正在接受“手术”,他的右手手掌已经没了,是昨夜作战时被敌兵所砍断的,而此时正在做手术的医生,在为他包扎伤口。
战场上断手断脚的情况很常见,伤者能否活下去就只能靠自己苦熬,而这名伤兵倒是果断,被砍断手后不顾飙血,拿出“急救包扎带”把手腕勒起来止血。
然后用火把烧伤口烧焦。
自己烧自己,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而正是这样看上去残忍的举动,让他没有因为失血过多而当场毙命,撤回城后再经过处理,等候军医安排“手术”。
此时此刻,伤兵仰面躺在“手术床”上,眼睛蒙着纱布,口中咬着布团,双臂、双腿都被固定着,几名身着白袍的军医正围着他忙碌。
经过高温蒸煮消毒的“手术刀”、“手术剪”、“手术钳”、线、绷带,整整齐齐的摆着,旁边还有装着药的瓶瓶罐罐,虽然散发出药味,却为更浓烈的酒味所冲淡。
军医所用并不是酒而是用特制“蒸馏器”反复蒸馏所得“酒精”,用途自然不是用来喝,而是用来“消毒”。
先将伤兵的创口用酒精擦一遍,然后找到创口已经结痂的血管,小心翼翼用消过毒的线将其扎起来,免得一不小心结痂崩裂导致大出血。
然后用锋利的手术刀将黑乎乎的腐肉剔去,再用酒精擦拭一遍后,敷上特制的疗伤药,最后用消过毒的纱布将伤口包扎起来,手术才算大功告成。
整个过程中,有军医守着几个架子,时刻注意调整上面的玻璃镜,以便将阳光反射到伤口处,方便操刀的军医做手术,又有几名军医担任助手,为操刀军医打下手。
还为操刀军医和接受手术的伤兵擦汗。
因为没有麻醉药,那名伤兵直接承受着每一刀所带来的痛苦,但他死死咬着口中布团,即便满头大汗也不发一言,待得手术完成,为他擦汗的手巾已经用了数条。
伤兵被人扶着起身,慢慢向外走去,几名军医脱去口罩、小帽,坐在一旁凉棚里喝水休息,作为黄州的军医,他们通过无数次活体解剖和实习,已经练出了本事。
一旁围观的宇文温,没有打扰这些接连做了许多次手术的医生,带着随从悄悄离开。
战场医学,是降低士兵伤亡率的必要科技,外科手术,是必不可少的医学技术,然而在这个没有抗生素和输血技术的时代,想要挽救受了箭伤、烧伤、刀伤的士兵,即便有了较为科学的外科手术,手术成功率依旧不高。
没有抗生素,对抗不了伤口细菌感染;没有靠谱的麻醉药,甚至没法进行有效的外科手术:如果接受手术的伤者熬不住剧痛,会导致手术失败。
但这不是宇文温放弃的理由,没有抗生素,至少要想办法减低伤口细菌污染的几率;没有现成麻醉药,那就不停的试各种配方,不能全麻,好歹能把痛苦减轻一些。
三国时的华佗据说研制出了麻药“麻沸散”,他不信自己拼命烧钱都试不出来类似配方。
而为了锻炼军医的手术能力,宇文温甚至开展了活人手术这一禁忌医学实验,死囚不够用,那就用从捕奴队手中买来的奴隶作为实验对象。
以现代的伦理道德观来看,这样的行为是灭绝人性,值得么?
值得,只要能推进外科手术的发展,推动战场医学的进步,背上些许恶名,他不在乎,杀一人救百人,这样做值得。
而他不是无谓的牺牲人命,该有的基本医疗器械,都有了。
有了显微镜,细菌感染的概念渐渐被军医接受,也接受了“消毒”的概念,而如何防止细菌感染,因为没有抗生素,实际上没太好的办法,只能依靠酒精和水煮来对器械、用品消毒,
经过无数次“实习”,黄州的军医已经能够开展让人觉得十分惊悚的外科手术,对于箭伤、烧伤、刀伤的治疗,成功率有了明显进步。
甚至连截肢手术都有了不小的成功率。
虽然以后世的医学水平来做对比,黄州这种山寨版的外科手术成功率依旧很低,但已经明显超越了同时代其他地方的医疗水平。
代价是耗资无数,培养出来的军医,还不能收人家“培训费”,大部分开支,由宇文温自己承担。
而在军中,为受伤将士做手术疗伤,是免费的,宇文温没办法借此敛财,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保证战斗力,为了活下去。
一边想,一边拾阶而上,宇文温来到城头,看着城外渐渐上涨的水位,又看看城外那一圈宛若长城的长围,叹了口气。
敌军经过昨日两场大败,看来想明白急攻不现实,改用长期围困的办法来耗,此时下游堰坝应该已经关上水门,所以汝水水位上涨,这样下去再过一两日,悬瓠城外就要化作一片汪洋。
城外都是水,他和麾下兵马就真的被困在城里,每天除了消耗粮食,什么也做不了。
这样的情况,他在山南和兄长宇文明做战略规划时就已经料到了,也做好了敌军围城打援的心理准备,所以,悬瓠不会有援兵,短期不会有。
偷袭悬瓠所要达成的终极战略目标,就是宇文温用自己和悬瓠做诱饵,吸引敌军主力钉在悬瓠附近,为山南争取时间,集中兵力于某个方向来个全力突破。
为此,他做好了长期困守悬瓠的准备,仅以粮食准备来说,足够城中军民一年之需。
代价,是以身犯险,形如困兽,若局面迟迟未能打开,他就会像当年守颍川的西魏大将王思政一般,熬了一年等不到援兵,粮尽投降。
王思政投降东魏还能受重用,而他,只有死路一条。
这样做值得么?
在山南时,宇文温时不时问自己这个问题,但直到现在,他都不后悔。
长舒一口气,他望向西南方向,望向遥远的山南地区,喃喃自语:“我已经尽力了,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
第二百四十五章 值得么?(续)()
安陆,行宫,天子宇文乾铿正在用膳,食案上摆满菜肴,一个个精致的黄州瓷器,白底金边,又有漂亮的底纹,盛放着可口的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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