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敖曹的故事,阴世师听人提起过,当时他还觉得难以置信,觉得莫非偷袭信都的敌兵实际是五百人,只是传来传去被传为五千人。
阴世师觉得即便高敖曹再勇猛,凭着不到二十骑,就要正面冲击五百敌兵,恐怕对方一人一箭,都能把未着甲的高敖曹射成刺猬,所以当时听过之后,不以为然。
而现在,他知道自己是见识少了。
此时此刻,他面前是数量近千的骑兵,而己方骑兵不过四十,竟然就真的撞入敌军阵中,杀了个来回,所到之处威不可挡。
四十骑冲入一千骑里,如同狼入羊群,阴世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这确实实实在在发生,并且还在进行之中。
强忍着手指的疼痛,他从箭壶里抽出一支羽箭,弯弓之后向前方瞄准,视线集中在五十步外疾驰的西阳王宇文温,只要他现在松手,就一定能射中对方。
那日在白苟驿,宇文温设计陷害他,害得他差点名誉扫地;而那日在悬瓠官署,是宇文温亲口解释,还他一个清白。
手一松,箭如流星,宇文温前方一名正要迎战的敌兵中箭坠马,阴世师只觉右手有些发软,但依旧探手再从箭壶里抽箭。
暗箭伤人报私仇,此乃小人行径,阴世师不耻为之,从接战开始,他在这芦苇荡里已经不知道射了多少箭,虽然右手开始脱力,但情绪依旧亢奋。
秋天是打猎的季节,若在往年,他会和三五好友到郊外飞鹰走狗游猎,然后满载猎物而归,但现在,他的猎物是人。
全身披甲的敌人,手里有弓箭会反击,方才他就连续和至少五个下马敌兵对射,这种以生命为代价的对决阴世师只觉得全身血液都要沸腾起来。
四十人骑战,四十三人步战,共计八十三人,在这汝水河畔伏击一千敌兵,虽然不如当年的高敖曹那么疯狂,但阴世师是从来都不敢想的。
所以方才当宇文温骑上马准备作战,却让他和其他四十余人留下来伏击时,阴世师只道这位是借故开溜,留下几个倒霉鬼拖延时间,而现在
“嗖”的一声,一支羽箭飞来,阴世师躲闪不及,被羽箭射中胸甲,他顾不得自己是不是就要死了,右手一松,射中迎面那名放箭敌兵的面门。
“阴司马!”张鱼拿着盾牌跑过来挡住他,阴世师将插在自己胸甲上的箭拔出,未见血迹,顾不得那么多便要再抽箭,结果发现自己箭壶空空如也。
十五支箭,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射光了!
临近河畔芦苇荡的荧州骑兵,经过最初的慌乱之后,发现芦苇荡里伏兵好像不多,随后开始组织反击,有人试图调转马头冲击,然而速度还未起来便被绊倒在地——道路沿河一侧同样有绊马索。
骑马不行,那就跳下来步战,下马的荧州骑兵仗着人多,开始向芦苇荡步行进攻,有人拔刀突前,有人弯弓搭箭掩护,然而他们的对手人数虽然处于下风,却训练有素。
三人一组,一人持盾在前,两人分别持矛、弓箭在后,三个小组合成一个小队,三小队又组成一个队,如同‘品’字形协同作战反冲锋。
没错,人少一方向人多一方冲锋,阴世师跟在西阳王府中尉张鱼这组人身后,拔出佩刀紧紧跟随,此时他已经忘了生死,想着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战斗。
成群的荧州骑兵下马后跨过绊马索步行冲锋,刚一接战便被砍倒、捅翻十余人,独狼般逞个人之勇的士兵,在结成小阵协同作战的对手面前不堪一击。
荧州兵的冲锋,被对方的反冲锋击溃,就在他们想要组织起来要再反扑时,身后尘土大作、角声起,己方军队开始撤退,许多人策马向北逃窜。
已经下马的赶紧往回跑,骑上马跟着逃亡,阴世师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他很快便注意到悬瓠方向有大股尘土飞扬。
原来是己方援兵来了!
不知不觉中,竟然完成了一次人数对比悬殊的伏击,阴世师兴奋之余也不由得有些后怕:如果没有悬瓠援军及时抵达,他们再打下去恐怕就会力竭而亡了吧?
阴世师等人步行无法追击,而宇文温率领的骑兵才有追击的能力,见着战场一片狼藉,阴世师忽然觉得自己右手不听使唤了。
不知不觉中,右手一松,佩刀落地,阴世师抬起手,只见右手掌在明显颤抖。
短时间内连续拉满弦射箭,不但手指痛得厉害,就连握拳都已经握不紧,阴世师是第一次经历如此凶险的作战,当亢奋劲头一过,只觉得全身发软,似乎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
坐在地上喘息,喘了一会才缓过劲,其他士兵在打扫战场,大部分人都不同程度受伤,有的人身上还插着几支箭没拔下来,远远看去就像一只野鸡。
悬瓠方向来的援军近前,人数不过六十余骑,只是马尾巴都拖着树枝,马匹又是一字排开,跑起来尘土飞扬,远远看去其动静如同有数百骑兵在疾驰。
如此虚张声势的做法,阴世师看了之后越想越后怕,见着张鱼等人正在收绊马索,便走上前看看。
他从刚才就有一个疑问,那就是这几条绊马索怎么如此耐用,绊倒了那么多骑兵居然还没断,结果近前一看,发现竟然是血迹斑斑的铁线。
阴世师不知道这玩意是怎么制作出来的,方才宇文温在这里勘察地形时,居然让人在外围布设绊马索,如此疑神疑鬼的作态真是让他大开眼界。
但不得不承认,正是这三条绊马索,救他们的命,也救了悬瓠城。
马蹄声又起,是领兵追击的宇文温转回来了,看着人、马俱是血迹斑斑的骑兵,阴世师是真的佩服起宇文温,这么少的骑兵敢对人数二十倍于己的敌人发动冲锋,说是陷阵绝不过分。
而就在不久之前,宇文温说过的那句话,阴世师感同身受。
功名须得马上取,阴世师觉得一个人若只能靠着父辈功劳荫庇做官,不是窝囊废是什么!
第一百九十九章 应对()
冷兵器时代一支军队在作战时,伤亡率大概达到多少,这支军队才会崩溃?宇文温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最初他试图按照‘最流行’的观点,将这个伤亡率定在百分之十。
也就是说,当两只军队交战,其中一方伤亡率达到百分之十的时候,这支军队就要崩溃了。。。吧?
实际上这只是一个数字,没有实际意义,军队的构成不同,忍受伤亡的程度也不同,一支由老兵或者精锐部曲组成的队伍,甚至能忍受过半的伤亡率。
而那些长期欠饷、缺额严重、没有良好训练的军队,甚至是由临时征召服兵役百姓组成的军队,远远见着敌军旗帜就会吓得不战自溃。
宇文温这九年来,一直本着‘科学的态度’收集资料,要得出个精确的“导致崩溃之伤亡率”,却一直无法做到,就是因为各种影响因素太多,不可能总结出来。
根本就不会有一个确切的极限伤亡率,譬如今日之战,偷袭悬瓠的荧州骑兵兵力约一千,撤退时留下二百九十五具尸体,战损率大概是百分之三十,也就是三成。
粗略统计的结果,大概有一百左右的骑兵是因为绊马索而摔得非死即伤,剩下的是混战中战死,如果机械照搬“战损率百分之十就会崩溃”这一说法,对方被绊马索阴了之后,就该掉头逃跑。
而实际上触发对方崩溃的原因,就是宇文温那四十骑的疯狂冲锋,虽然人数少,但荧州骑兵受绊马索拦截导致速度骤降,乱成一团,旁边芦苇荡又有伏兵侧击,所以才被打懵了。
而最后赶来的安州骑兵虚张声势,按照早就制定的‘吓敌预案’,将一直备着的树枝绑在马尾巴上扬尘,六十骑硬是弄出数百骑的动静,彻底瓦解了对方的战斗意志。
多种因素综合作用下,才有了今日奇迹般的大胜。
此时此刻,悬瓠城内总管府署议事厅,宇文温正在向天子引见今日功臣薛世雄,若不是有这位舍命跑回来报信,又在随后的作战中奋力冲锋,恐怕宇文温的胜利要大打折扣。
天子宇文乾铿见着薛世雄十分高兴,数日前他听得宇文温提起对方的事情,说出身河东薛氏的薛世雄被俘后,为保家人性命宁愿去死,宇文温十分感动便将其释放。
未曾料今日薛世雄跑回来报信,算是忠孝双全的人物,而对方出身河东薛氏,说不定日后能让族亲来投效。
宇文乾铿今日在城中无所事事,突然听得外面来报说有敌军千骑偷城,结果被宇文温率八十余人打退,一时间激动不已,而宇文温说薛世雄才是第一功臣,他当然要接见。
“薛将军不是回河东安置亲人了么?为何中途又折返回来?”
“回陛下,末将那日为西阳王所释,赶到叶城准备召集仆人暗地里回河东,却听得有大军南下。。。。”
薛世雄方才在阵上怕人认出自己,故而拿泥巴往脸上抹,此时要面君自然是以真面目见人,已经把脸洗干净,天子既然垂询,他便一五一十将最近经历说出来。
他被宇文温俘虏时所说生怕连累亲人,要回去安顿家眷之后再来投效,确实不是托词,但他回到叶城之后再擅自离开,这种行为就是临阵脱逃。
所以薛世雄以败兵的身份回到叶城后,是暗地里组织随军的仆人开溜,就在一切安排妥当之际,他得知又有朝廷兵马即将抵达叶城,其中骑兵众多,便想着向宇文温报信。
宇文温放了他,这个恩情必须要报,薛世雄权衡利弊后仆人们带着他的亲笔信赶往河东,而自己单骑南下,赶往悬瓠报信。
结果他刚出发没多久,便发现一股人数不小的骑兵也要南下,薛世雄自幼喜欢玩行军打仗的游戏,琢磨着莫非这些人要偷袭悬瓠,更加不敢耽搁。
幸亏他有备马,才能昼夜兼程南下,在距离悬瓠数里地时,正好遇到勘察地形的宇文温,但那些骑兵接踵而至,也亏得宇文温事先布置好绊马索,两人一合计逃跑不如伏击,所以才有了后来的大胜。
关于战斗过程,薛世雄轻描淡写,但宇文乾铿还是从中听出了惊心动魄,他对魁梧的薛世雄赞赏有加,不由得招揽之意骤起。
“薛将军,是否还要回河东?”
“回陛下,末将已派家仆持书信赶往河东,家人见了书信自会趋吉避凶。。。”
薛世雄说到这里,向宇文乾铿行礼:“末将不才,愿为陛下马前卒!”
“好,好!”
宇文乾铿很高兴,能够成功招揽如此猛将,他对自己又有了信心,示意刘居士拿来坐垫薛世雄坐在一旁。
薛世雄此次愿意留下,倒不是看人下菜,上次他要离开,真是打算带着仆人一起回河东,此次仆人们已经先行一步,他耽误了数日时间,再追过去也追不上了。
虽然薛世雄弓马娴熟,但他知道孤身一人长途跋涉十分危险,即便自己再能打,也很容易无声无息在半路上被人害了性命。
谁会下毒手?也许是马匪、山贼,也许是某个村落跑出来拦路抢劫的村民,亦或是亦商亦匪的商队,薛世雄明白人心险恶的道理,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孤身上路。
反正仆人手上已经有了他的亲笔信,回去后家人看过信就知道该怎么做,所以薛世雄才放心留在悬瓠。
宇文乾铿与薛世雄交谈,没忘了一旁的阴世师,阴世师此战表现出色,射杀敌兵十余人,所以宇文乾铿也很高兴,因为阴世师年纪很轻。
在宇文乾铿看来,不到二十岁的郑善果,二十多岁的阴世师,还有三十出头的薛世雄,都是年轻有为的青年才俊,也是他亲信班底的预备人选,若是能用好了,将来必然能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和这些年轻人打交道,总比和那些老狐狸打交道轻松得多,宇文乾铿的心情越来越好,当然没有冷落宗亲宇文温。
“西阳王,如今敌军眼看着又要打来了,可有良策应对?”
听得天子问策,宇文温不慌不忙答道:“陛下,微臣已经命人召集众将到府署议事,要定下万全之策,保得悬瓠平平安安。”
“好,朕相信西阳王!”
宇文乾铿是由衷的高兴,接连两场胜仗下来,他对宇文温的信心大涨,西阳王如此会打仗,无论冒多大风险留在悬瓠都是值得的。
“陛下,微臣以为,守城不能死守,即便兵力不占优,也要主动出击,搅得敌军无法从容围城。”
见着宇文乾铿端正身姿看着自己,宇文温点出重点:“关键是确定敌军的要害在何处。。。”
第二百章 应对 续()
临颍郡,郡治邵陵西,汝水、醴水交汇处的乐口,营寨连绵数里、帐篷此起彼伏,奉命南下平乱的朝廷大军驻扎于此,暮色中的军营升起无数炊烟,营地里点点篝火如同漫
大帐内,主帅、行军总管潘子晃正在与人交谈,对方是刚败退回来不久的荧州刺史刘子昂,这位领兵长途奔袭悬瓠,眼见着就要成功,未曾料竟然在城外WWā
先机已失,刘子昂只能撤退,伤亡将近三成,实际上就是战败了。
胜负乃兵家常事,虽然伤亡达三成接近伤筋动骨,但潘子晃没太过责难刘子昂,此时此刻,他正向对方寻问悬瓠周边情况,以确定接下来该怎么迎战。
二十多日前,悬瓠失守的消息传到邺城,丞相尉迟立刻任命潘子晃为行军总管,率步骑两万人南渡黄河,直扑被敌军攻占的悬瓠。
步兵行军速度慢,潘子晃带领骑兵先行出发,本来他要与从方城回撤的豫州军汇合,结果豫州军将士求战心切,豫州总管贺拔伏恩只能提前南下。
结果豫州军在悬瓠城外大败,贺拔伏恩阵亡。
如此一来,潘子晃所部就成了豫州总管府境内唯一一只官军主力,在下一批援兵到来之前,不容有失。
潘子晃驻军之地为豫州治下临颍郡地界,郡治邵陵以西百三十里便是叶城,扼守着叶宛道东端,是堵住荆州军东进的要地,而邵陵和叶城正好一东一西互为犄角,相互呼应。
而驻扎在邵陵的官军,正好牵制悬瓠敌军,使其不敢轻易动弹,待得周边州郡调动兵力,可以一起进军,进抵悬瓠城外。
这就是潘子晃的安排,不过现在得刘子昂透露实情,他觉得要重新审视悬瓠敌军的实力。
刘子昂败退回来时,声称是遇到二千敌军所以功败垂成,至于是否真的有两千敌军,没什么人会深究,但刘子昂私下里还是把实情告诉了潘子晃。
他是被不到百人伏击,只是后来城中赶来援兵,不知兵力多少,刘子昂便引兵北归,当然实情说出去太难听,所以明面上说是遇到二千敌军。
刘子昂和潘子晃有交情,而且是数十年的交情,当年他们都是齐国将领,周国攻齐破了晋阳,眼见着大势已去,便相继投降。
后来到了周国大象二年,相州总管、蜀国公尉迟迥拥立新君起兵反杨,归其管辖的故齐旧将纷纷响应,潘、刘二人便在其中。
短短十余年间,风云变幻莫测,当年东西相争的齐国、周国相继走上败亡之路,故齐旧将们大多唏嘘不已,随后坚定的站在尉迟氏一边。
宇文氏眼见就要日薄西山,没人愿意跟着陪葬,就如同十多年前大家不愿随着高氏去死那样。
“丞相的意思是迟则生变,我军不能在此盘桓太久,否则悬瓠敌军会有更多时间加固城防,而息州、光州的情况不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