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众人聊的都是各自感兴趣的话题,周法明向司马达等说起建康‘近况’,而宇文温则是向这位后世所传的日本佛教之祖打听倭国风土人情。
经过初步介绍,他大概弄清楚自己所在是北九州地区的博多,这里是倭国的一个港口,大致位于九州岛西北部,在这个时代是倭国遣使前往中原、新罗、百济、高句丽的出发港。
倭国派往各国的使者,在本州岛的难波登船起航,来到西侧九州岛博多港风信,趁着顺风横渡大海,向北可抵达百济、新罗、高句丽,向西和西南方向可抵达中原。
“老丈,我等的船只遭遇风暴,如今正在博多港修理,不知可否请这位。。。咳咳他帮个忙,多批一些木料什么的。”
领兵赶来的那位官员是当地豪族出身,方才主宾相互介绍时宇文温没能记住那冗长的名讳,如今算是结识了地头蛇,那自然是要走一下捷径。
“余郎君勿忧,老夫已和守备说了缘由,木料和人手从明日起优先。”
“有劳了。”
宇文温向着那位地头蛇拱了拱手,满脸堆笑。
船修得快,距离回家的日子就越近,宇文温的心情终于好了些,所以话也多了起来,开口便问为何会有人阻挠佛像入境。
说到这里,司马达等有些无奈,将其中缘由详细道来:
佛教传入中原,又从中原传入高句丽、百济、新罗,然后大约是在三十年前,百济的圣明王向倭国大王献上佛像、经卷,这算是官方层次的传播。
而他本人和许多佛教徒这数十年来也在推广佛教四处奔走,算是民间层次的传播。
倭国本有自己的宗教信仰,是为各部落的氏族神,所以由部落氏族演变成豪族的贵族们,对于外来的佛教意见不一。
神与佛,到底选谁?
力主引进佛教的是新近崛起的豪族苏我氏,是为崇佛派;而反对佛教的是先一步崛起的豪族物部氏,是为排佛派。
对于是否推广佛教之事,倭国大王召集群臣商议,重臣之一的苏我稻目主张接受,而重臣物部尾舆持反对态度。
物部尾舆的意见是倭国本就有神灵国神一百单八位,如果信奉外来的番神佛祖,会导致国神震怒降下灾祸。
大王为苏我稻目说服,允许其将自家一处房产该做佛教寺庙,苏我稻目举家拜佛诵经,结果没过多久各地爆发瘟疫,物部氏趁机向皇帝进言这是“国神之怒”,于是的佛像被扔入河中,寺庙也被焚毁。
朝廷禁止佛教在境内传播,不过法外开恩允许苏我氏自家信奉,但不许外传,而苏我稻目一直为推广佛教坚持不懈,后来朝廷的态度有所松懈,允许小范围重立佛教寺庙。
崇佛派的苏我氏不放弃目标,排佛派的物部氏也没有放弃目标,双方原本政见就不同,围绕着宗教问题展开明争暗斗。
苏我稻目故去,其子苏我马子作为苏我氏当家人执着于引进佛教,而物部尾舆故去后其子物部守屋继承先父遗志,率领物部氏要把佛教赶出倭国。
神与佛的斗争,具现在人间就是物部氏和苏我氏的斗争,如今佛教在倭国,只允许苏我氏一族自己信仰,而此次百济船载来的弥勒佛像,便是要送到京城苏我氏一族家庙安置。
先前在码头生事的,是物部氏布置在博多的人,苏我氏的一举一动,对方都如影随形,司马达等率人在博多迎佛,那么物部那边也派人到博多拦截。
物部氏的理由冠冕堂皇:朝廷有令不许私自迎佛!
而苏我氏的理由也很正当:朝廷特许苏我氏自己信佛!
反正都是有理有利,至于“有节”到什么程度,那就是要看各自人马的手段如何,方才那波人的目标也很直接:砸佛像,一了百了。
“方才多亏周郎君和余郎君出手相助,不然佛像被毁,老夫也不知该如何回京向大臣复命。”
司马达等所说的“大臣”是如今苏我氏家主苏我马子的职务,而他的对头、物部氏家主物部守屋的职务是“大连”,均为倭国最高官职之一。
“老丈东渡倭国,一如当年达摩祖师一苇渡江,数十年来推广佛教,后生怎能让宵小污损佛像,糟蹋了老丈的一番心血!”
周法明说到这里义愤填膺,他不算是虔诚信佛,但不可避免被江南崇佛的氛围感染。
“郎君。。。达摩祖师是谁?”田益龙悄悄地问宇文温,他还真是不懂大家说的人物典故。
“说来话长。。。有空找杨司马讨教讨教吧。。。”
宇文温大概懂一些佛教典故,但不敢误人子弟,于是毫不犹豫的“甩锅”给杨济,反正这种事情做多了,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老丈,不知方才所说的苏我氏和物部氏,其在倭国朝廷里的地位,是否类似当年衣冠南渡之后的王、谢二族?”周法明听了许久的‘风土人情’,终于问到点子上来。
“正是,如今苏我马子任大臣,物部守屋任大连,都是朝廷肱股,其他要职也大多为各自亲信担任。”司马达等说道,“老夫这数十年来四处奔走,多亏苏我一族大力协助,苏我大臣向来对渡来人友善。。。”
见着“猎头”又开始明目张胆挖墙角,宇文温立刻插话:“老丈,后生有一事不明,想请教。。。”
“余郎君请说。”
“嗯。。。后生在江南。。。山南颇有些门路。。。若是能将佛经运来倭国,或者有哪位得道高僧要来倭国弘法,不知老丈乐不乐意。。。”
“余郎君此话当真!”司马达等激动地站起来,“老夫年少时便东渡到此,数十年来和故国几无来往,若是郎君能运来佛经、佛像,那可是。。。”
眼见着这位已经激动过度脑溢血的先兆,宇文温赶紧上前扶住,和周法明好言相劝,好歹让对方心情恢复些许平静。
“老丈,宇。。。余郎君在山南颇有门路,和各大古刹亦有往来。。。”周法明明显被宇文温带坏了,说谎脸都不红,“若是老丈需要,我等回去后定然想方设法将佛经、佛像运来倭国。”
“还有弘法的得道高僧!”宇文温再次强调了这一点。
“好,好,好!老夫立刻回禀苏我大臣,还请诸位莫要诓我!”
“那要是届时海船靠泊博多,又被什么莫名其妙的人赶走,这。。。”
“余郎君!若此事定下,有苏我大臣在朝廷里说话,博多港对郎君永远敞开大门!”
司马达等激动不已,他们在倭国能联系的只是百济和新罗这边,若是得中原那边相助,佛教在倭国推广的底气就明显强了许多。
‘买卖啊买卖!’宇文温如是想,激动归激动,心中却是别的算计,赚钱是其次,别用有心才是真。
这年头的倭国,对于中原来说连癣疥之疾都算不上,稍微中二点的举动,历史上大约是八十年后的白江口之战,倭国、百济联军在朝鲜半岛的白江口,被唐军教做人。
那一战倭军败得稀里哗啦倭国朝廷吓破胆,知道老大实力强劲不能惹,二话不说跪下唱征服,派出遣唐使,到中原学习各类先进文化制度。
第二次中二病发作,是明末的万历朝鲜战争,入侵朝鲜的日军,被落日余晖的明军教做人。
第三次是甲午,不想说了,说多了都是泪。
既然老天爷一场风暴把他吹到倭国,那就要做些什么,所以宇文温要学习先进经验:历史上佛教废了吐蕃,又废了蒙古,那么小小的祸害一下倭国也没什么嘛!
这个时代的倭国,他不太清楚具体历史走向,只知道大约是古坟时代大和时代与飞鸟时代的过渡阶段,其国内各方势力最后的赢家是谁,不知道。
一山不容二虎,苏我氏和物部氏迟早要分出胜负,他不知道是谁笑到最后,不过根据后世佛教在倭国大发展的情况看,苏我氏的胜算极大。
苏我氏崇佛,在朝中又有权位,要是获胜之后想必会大力推行佛教,那么机会就来了:要让倭国人人有经念,家家都拜佛!
全国到处都是寺庙,侵占土地良田,稀罕的铜都拿来做佛像像,家家户户省吃俭用供奉寺庙,一如当年周国面临的情况一般:赋税、力役锐减。
还有更狠的,一如当年喇嘛教传入蒙古那样,男丁除了长子,其他全部出家当喇嘛和尚,没人当兵,没人从事劳作。
做喇嘛和尚不成家生子,人口上不来,赋税收不了,大大小小的寺庙势力把国家“沙化”。
当然一定得强调“和尚不能结婚生子”这一条,毕竟在后世的日本,和尚娶妻生子很正常,所以要从根源上“纠正”这种制度。
宇文温只觉得自己肩上的责任很重,要在余力允许的范围内,大力司马达等的传教事业,把倭国建设成“人间佛国”。
大小林立的寺庙尾大不掉,羸弱不堪的中央朝廷,大家都想着修来世,那么也就没心思登陆朝鲜半岛,向着富饶的中原进军了。
至于顺便做海贸发财什么的,这都不是关键啦!(。)
第一百五十三章 居心叵测()
傍晚,宇文温回到港口的住处,等候多时的崔掌柜见着他和几位平安归来,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今日这几位掺和倭国事务他不知所措。
此次崔掌柜亲自押船南下,是到巴州交易琉璃镜,从黄河口到建康,这条海路转水路的航线他也走过几次,同样的启程月份,前几次都平安往返,独独这次出了意外。
海路凶险,即便是沿海岸线航行也得看天吃饭,所以遇到大风暴也就认命了,只是登陆了都不消停,崔掌柜琢磨着莫非传言是真的?
“崔掌柜,我脸上有什么不妥么?”宇文温没有自称“本公”或者“本官”,防的就是身份泄露。
“啊?宇。。。余郎君,是在下走神了。”
“嗯,今日事发突然崔掌柜受惊了,方才那位。。。呃,反正倭国官府说了,明日起优先供应木料,派人手来帮忙,有劳崔掌柜监工修船了。”
“余郎君请放心,倭官不久前已派人来联系,我等已把所需物资列了个清单,明日修船的进度可以加快了。”
宇文温点点头,交谈片刻后回到自己的下塌处,崔掌柜轻轻叹了口气,漫步回转,他自己真要交代在海里,那也就认命了,可万一这位没了,东家可没办法向朝廷交代。
虽然是“偷溜”,但这位肯定留有书信,别人不敢说,至少其岳父安固郡公尉迟顺那里肯定有,要是宇文温就这么在随船南下途中没了,他们在邺城家大业大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当然航海不是儿戏,真出了意外也没办法,崔掌柜担忧的是另一方面。
坊间传言,这位新晋的邾国公有些那啥,气运不是一般的邪门,来到邺城也就几个月时间,折腾出许多事情来,和徐州总管席毗罗次子的恩怨就不说了,关键是和皇帝出巡都能遇见隋军突袭。
此次船队出发南下,临走前宇文温找上门来要“偷溜”,崔掌柜权衡再三还是听从对方的安排,不敢声张也没敢打什么主意,按着原计划起航。
利润超高的琉璃镜只有宇文温那里才能做出来,若是顺利送这位回到山南巴州,那往后的买卖可就稳妥了,崔掌柜权衡利弊,觉得这风险值得冒。
好嘛,大家和气生财,船队南下捎带上数十人想来也不算什么,沿海航行实在不对头靠岸总能躲过一劫,结果被风暴一卷,莫名其妙来到黑水洋东面的倭国。
十几艘船,如今只剩下四艘,船上残留的货物按说抵不上买镜子的价格,但崔掌柜并不担心,人员损失惨重,抚恤也是不会是个小数目。
只要能平安抵达巴州,这都不是问题,崔掌柜只是担心自己有没有命离开倭国,刚靠岸没几日,宇文温一行人就和当地势力起冲突,真是惹祸精啊!
距离修好船还有一段时间,真的没问题么?
想到这里,崔掌柜停下脚步,转身问左右:“水手里有通倭语的么?”
“没有精通的,只是个别人能听得大概。”
“把这几个人调出来,跟着几位郎君充当通事,免得再和倭人发生误会。”
“是。”
。。。。。。
夜,宇文温躺在榻上,想着之前和司马达等的对话,从些许话语当中慢慢找出有用的信息,要把那个‘邪恶’的计划完善。
这个时代的倭国,不是高度集权的国家,实际上由各部落形成的小国组成,然后其中的大和国实力渐长,经过数代大王的努力,傲视群雄得他国臣服,算是开创了大和时代。
当然日本从来都没有中原那样的集权朝廷,类似于中原商周时期,有个名义上的共主,也就是大王,后来改称天皇。
掌权的豪族苏我氏、物部氏等,类似于东晋南朝的世家大族,把持朝政到处都是亲信,而作为倭国大王,则是小心翼翼在各豪族、重臣间玩平衡。
物部氏,应该是那些旧豪族的代表,这些由部落发展起来的豪族,天然抵触集权,而作为大王自然而然的倾向于集权,双方必然产生矛盾。
大王要想集权就得仰仗新兴贵族,例如苏我氏这种,但要直接掀桌不现实,只能是敲敲边鼓挖墙脚,而宗教信仰就是切入点。
从各部落信仰演变而来的氏族神信仰,最后形成了神道信仰,神道祭祀的天神地祗,不但包括大王天皇家的祖神,也有中央豪族和地方豪族的氏族神。
神道代表着大王天皇的权威,也是旧豪族如物部氏的精神支柱,这些豪族一方面需要借助大王的权威,以实现自己的政治目的,另一方面他们自己也是传统神道的信仰者。
神道信仰代表着这些豪族的利益,可对于新兴的苏我氏就不一样,按着司马达等的只言片语,宇文温判断这一族和渡来人关系密切。
搞不好苏我氏本身就是渡来氏族,所以对神道信仰没多少兴趣。
神佛之争,说白了就是旧豪族与新豪族之间的权力斗争,宗教信仰问题是政治冲突的表象,而倭国大王对此的态度就很暧昧,也让人深思。
试探着允许立佛像建佛寺,碰到些许问题立刻毁佛焚寺,这是忌惮旧豪族的反弹;按说要斩草除根,却又允许苏我氏自己信佛,按时髦的话来说“其中必有蹊跷”。
就是留个种子,等到条件合适的时候发芽,当然若是条件不合适,那就做种子。
倭国大王做为神道信仰的最高祭司,不可能“叛道”,毕竟神道信仰的核心就是大王天皇崇拜,大王一族对倭国的所谓合法统治权,来源于神道天孙降临的神话传说。
大王天皇作为天照大神的后裔,是天照大神在人间的代表,是现人神,“神皇一统”、“万世一系”是神道信仰的特点。
可作为神道信仰的最终受益者,竟然会默许来自岛外的提倡众生平等宗教,看起来和自掘墙角没区别,甚至有些荒唐,但从权力斗争角度来看却一目了然。
道理很简单:集权。
用苏我氏等新兴豪族打压物部氏这些旧豪族,然后趁机把权力从旧豪族手里收上来,等得火候差不多,再把威胁神道信仰和大王地位的苏我氏一脚踢开。
当成替罪羊扔出去,平息旧豪族的怒火,给自己的神道信仰追随者一个交代,当然苏我氏手上权力也顺便收回,一切目的就是集权。
说得直白些,佛教、苏我氏不过是一个工具,一个倭国大王争权、集权的工具,需要时就用,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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