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六章 新解()
中午,国子监食堂,学生们正在用餐,大家三五成群围在高脚饭桌边,坐在高脚坐具椅子上,一边吃饭,一边议论着最近的新闻。x23us
数日前,报上刊载了一篇文章,文章的标题名为《背影》,说的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关爱之情。
这两日,很多学生看了这篇文章,借助文中“我”的眼睛,看到了“父亲的背影”,随后想起自己的父亲,不由得鼻子一酸。
国子监的学生,大部分来自外地,他们离开家乡到京城读书,除非请假,否则只有寒、暑两个大假期才能回家,所以大家平日里住在国子监校舍,和家人很少见面。
每次开学,学生们离开家乡时,都要和父母拜别,这样的场面总是让人心酸,而《背影》这篇文章,用朴实的文字,描述出父亲对儿子的舔犊之情,拨动了读者们(学生们)的心弦。
所以,大家感慨之余,对于文章作者“忠孝两难全”的心情有了很大的认同,从而引发新的思考:换做是我,该如何选择呢?
忠孝两难全的事情,历史上多有发生,学生们耳熟能详的典故,首当汉末三国时期的徐庶。
后汉末年天下大乱,汉室宗亲、中山靖王之后刘备刘玄德立志匡扶汉室,有才子徐庶投在帐下,为刘玄德出谋划策。
但是,奸相曹操挥师南下,鲸吞荆州,兵荒马乱之际,徐庶之母为曹军所俘,徐庶不得不向刘玄德辞行,为的是侍奉母亲。
忠孝两难全,大孝子徐庶舍不下寡母,所以在忠和孝之间选择了孝。
然而,当她母亲得知自己儿子为了孝而放弃了忠,大骂儿子是愚孝,随后自尽,让徐庶追悔莫及,虽然身在曹营,却不再给曹操出谋划策。
这是评书里的故事,学生们基本上都知道,当然,也知道史书《三国志》里关于徐庶的记载和评书多有不同。
又有一例,三国归晋之后,学者李密面对晋武帝司马炎的征辟,以侍奉祖母为由婉拒,为此还上《陈情表》。
李密从自己幼年的不幸遭遇写起,说明自己与祖母相依为命的特殊感情,叙述祖母抚育自己的大恩,以及自己应该报养祖母的大义。
在这《陈情表》中,李密除了感谢朝廷的知遇之恩以外,又倾诉自己不能从命的苦衷,辞意恳切,真情流露,语言简洁,委婉畅达。
相传晋武帝看了此表后很受感动,特赏赐给李密奴婢,并命郡县按时给其祖母供养。
《陈情表》流传至今,国子监的学生们都读过,所以知道这就是忠孝两难全的例子。
当然,也有人认为,李密作为蜀汉遗臣,心向汉室,不愿为晋臣,是为忠,而晋武帝看出这位心向故国,才不断遣使催促其入朝为官。
李密不愿出仕,加上祖母生病,便抓住了孝字大做文章,却又不从大道理讲起,而是委婉陈辞,动之以情,恰到好处地解诀了“不从皇命”的难题。
这样的行为,实际上是忠孝两全(忠指的是对蜀汉的忠)。
又有南朝萧齐高士庾黔娄,任孱陵县令,赴任不满十天,忽觉心惊流汗,预感家中有事,当即辞官返乡。
回到家中,知父亲已病重两日,医生嘱咐说:“要知道病情吉凶,只要尝一尝病人粪便的味道,味苦就好。”
黔娄于是就去尝父亲的粪便,发现味甜,内心十分忧虑,夜里跪拜北斗星,乞求以身代父去死,几天后父亲死去,黔娄安葬了父亲,并守制三年。
这也是忠孝两难之际,儿子选择孝的例子。
然而现在,学生们通过关注时事,发现又有新的问题摆在面前,那就是诸如《背影》一文作者那样的“铁路工程师”,面临忠孝两难全的时候,该选择孝还是忠?
铁路、火车,以及两者结合在一起的铁路运输,可以说是国之神器,为天子及朝廷倚仗,维持铁路运输、修建铁路、驾驭火车的技术人员们,可以说是在向天子尽忠,如同冲锋陷阵的将士那样。
这些技术人员、“工程师”,因为工作关系,必然不能长留家乡孝敬父母,那么他们可以为了孝而放弃忠么?
好像不行,因为铁路运输需要大量的人参与其中,而相关的工作,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的,需要具备大量的知识。
铁路运输,是一个涉及范围很广、很复杂的行业,各个技术岗位,就如同时钟的齿轮,少哪个都不行。轻则导致走时不准,重则让钟表停转。
朝廷需要铁路运输,需要无数人为了铁路运输而离开家乡、父母,忙碌在铁路沿线及各站点之间,这些人可以撂挑子不干么?
可以,因为朝廷又没说不许辞职。
但是,大家都辞职回家,谁来维持铁路运输的运转?
铁路运输是这样,火轮船运输也是这样,各类蒸汽机械的操作亦是如此,总不能大家都回家,让文武百官来开火车、火轮船吧?
这是新形势下的忠孝两难全,该怎么办?
总不能废火轮船、火车、蒸汽机吧?
今日报纸(早报)一篇文章《忠孝新解》,就提出这个问题,让聚在食堂吃饭的学生们议论纷纷,大家各持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
《忠孝新解》文章的作者认为,先贤们生活的时代,没有火轮船,没有火车、电报、蒸汽机,人们过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桑生活。
现在,时代不同了,日行千里的火轮船、火车,还有力大无穷的蒸汽机,以及神奇的电报,让天下局势大变。
工商大兴的时代,再用农桑时代的忠孝观来评价个人行为的对错,已经有些不合时宜,宛若刻舟求剑。
朝廷必然会修建越来越长的铁路,会有越来越多的火车行驶在铁路上,会有越来越多的火轮船航行在江河湖海,会有越来越多的蒸汽机械在各地投入使用。
这种时候,需要大量的人离家工作,为朝廷排忧解难,为天子尽忠,那么忠孝如何两全?
作者认为,如果一个人是家中独子,那就应该留在家乡奉养双亲,不要出门务工,导致两老无依无靠。
若是有兄弟,那么可以兄弟分工,一人留在家乡奉养双亲,尽孝,另一个可以外出务工,为朝廷开火车、火轮船、蒸汽机械。
然后这个人,要把工资的一部分汇(寄)回家,改善双亲的生活,这也是孝。
要知道,从事火车、火轮船运输行业工作的人,还有那些会操作各类蒸汽机械的人,其收入远高于一般务工者,拿出工资一半来奉养父母,足以让父母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
文章以《孟子》所写内容举例: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以此认为做儿子的看着自家贫穷而不出去赚钱,这就是不孝。
而既然要到外地务工,就是“客户”,官府为了更好的管理流动人口,必然要求这些人立户,那么,“父、祖在,子孙别籍异财”又有什么不对呢?
学生们觉得这篇文章说得很有道理,所以。。。
所以时代不同了,孝与不孝,真该有新解了?
学生们议论纷纷,即便用完餐,走在校园小路上,也议论着今日这篇文章所说内容。
从办公室出来的徐文远,看看学生们手中拿着的报纸,听着对方议论的内容,眉头紧锁。
《背影》一文见诸报刊之后,那些《明德律》原稿的拥护者们终于开始发动“反击”,今天的报纸徐文远看过了,《忠孝新解》的观点,他打算撰文抨击。
谬论!什么“刻舟求剑”,圣人之言永远也不会过时!
但是,徐文远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他隐约觉得,再过不久会有更多的“新解”出现,那么,对方又会提出什么奇奇怪怪的“谬论”呢?
第六百三十七章 新解(续)()
傍晚,私第,用过晚膳的徐文远,就着烛光看报纸,报纸属于(晚报),一般都是在下午出版,然后赶在宵禁开始前销售,或者送到订阅报纸的顾客手中。
有了晚报,读者们正好可以打发漫漫长夜。
因为烛光比不上日光那么亮,加上报纸字体较小,所以有些老眼昏花的徐文远在晚上看报纸时,需要借助放大镜,才能看清报纸上的字。
他看报纸,不仅仅是打发时间、了解各地的奇闻异事,还要看看有没有谁发表文章,反驳他之前发表的《民律出,忠孝亡》这篇文章。
前几日,有一篇《忠孝新解》的文章发表在早报上,徐文远看过之后,很快撰文投稿到报社发表,进行反驳。
算算时间,他觉得“对方”也该有动静了。
果不其然,徐文远在报纸的第三版看到了一篇文章,这文章就是他等候多时的“反击”。
文章名为《家国同构之新解》,很显然,这篇文章就是要针对徐文远先前的观点“家国同构,忠孝一体”进行反驳。
这篇文章要真是把徐文远的观点驳倒了,那就意味着《民律出,忠孝亡》这篇文章失去了威力。
所以徐文远很期盼,想看看这篇文章有什么歪理邪说,能够挑战绝对正确的“家国同构”。
文章作者,在开篇首先提到了《诗经小雅》中的一首诗《北山》,当然,限于篇幅并未将《北山》的全文列出来。
徐文远也觉得没必要列,因为只要是认真学过《诗经》的读书人,就该对《诗经》中的作品熟悉。
《北山》这首诗,是作者对于王事繁杂但劳役不均表示不满,其中有一段: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段话可以说广为人知。
现在,文章作者就对这段话进行分析,说就字面意思而言,这段话是指:普天之下,皆是王土,四海之内,皆是王臣。
但是,再加上“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结合全文来看,是另外一个意思。
认真学过《诗经》的人,都应该明白。
现存于世的《诗经》,其版本源自前汉,前汉时,鲁国毛亨和赵国毛苌合作,辑、注古文《诗》(诗经),为当时传世《诗经》的四个版本之一。
这一版本的《诗经》,别称《毛诗》,后来渐渐取代另外三家的《诗经》,成为公认的《诗经》正本。
又有学者为《诗经》做序(题解),分为大序、小序,大序别称《毛诗序》,如今的学子学《诗经》(《毛诗》),基本上都要接触《毛诗序》。
《毛诗序》注曰:“《北山》,大夫刺幽王也,役使不均,已劳于从事,而不得养其父母焉。”
对于“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毛诗序》注曰:
“此言王之土地广矣,王之臣又众矣,何求而不得?何使而不行?……王不均,大夫之使而专以我有贤才之故,独使我从事于役,自苦之辞。”
所以,《毛诗序》对于《北山》的解释是:此诗为作者针砭周幽王治国弊端的作品,是作者告诫执政者,要注意做事公正。
治国不能没有劳役,但是国土广博,官员众多(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国君不能偏劳少部分人。
不能让少数人为了王事累得四处奔波,却有一些人不用办王事而在家享受清闲。
徐文远看到这里,大概能猜出作者想说什么,他将放大镜放在书案上,慢慢喝了一杯茶提神,随后捏了捏鼻梁,再拿起放大镜,继续看报纸。
文章作者对“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原义进行重申之后,点出时局:
皇朝国土广博,幅员之大前所未有;皇朝臣民众多,口数逾五千万,已近两汉人口之巅峰。
应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之言。
又有满载大量货物、人员也能日行千里的火轮船、火车,有能够将消息瞬间传递到万里之外的电报,还有力大无穷的蒸汽机械。
以及所向披靡、四海之内无一合之敌的军队。
然后作者发问:这些机械,是千年前周幽王时所没有的,王事(天子差遣的公事)多了许多,朝廷该如何公平分配?
士农工商,四民有业,学以居位曰士,辟土殖谷曰农,作巧成器曰工,通财鬻货曰商。以前,王事由四民各自分工即可。
但是现在,电报谁来收发?
火车、火轮船、各种蒸汽机械,由谁来操作、制造、维护、管理?
修建铁路、疏通航道,需要用到大量的工程机械,需要用到猛炸药、烈炸药,这些设备和炸药,又由谁来生产?
是“工”么?
不是,因为这些新事物,光靠传统的工匠已经不可能操作、生产、制作,其涉及的知识之多,多到需要开设专门的学校进行教育,毕业的学员才能胜任。
那么,这些人是学以居位的“士”,还是作巧成器的“工”?
作者又举例:一台电报机,零配件有数十甚至上百个;一台蒸汽机,其零配件有数百个;一艘火轮船、一辆火车,其零配件有成千上万个。
各种新式机械,其所需的零配件要求之高、数量之多,根本就不是少数工匠靠着手工制作就能制作出来的。
生产这些零配件,要靠高精度的机床,只有机床才能大批量生产符合精度要求的各类产品。
文章作者引用有司公布的数字,对一个火车工场维持正常生产能力所需要的人数进行归纳,其中包括配套的各种工场、作坊及运输行业需要的雇员。
大概的数字,是五十万人,因为整个火车制造行业涉及到众多机械加工、冶金、润滑油、化工行业,所以涉及人员很多,还不包括煤、铁矿业的从业人员。
这只是火车制造,铁路的修建,需要专门的施工队伍,需要机加工厂生产铁轨、道钉,需要架设电报线路,需要伐木场提供大量的木材。
需要采石场提供大量碎石,需要化工企业提供大量防腐剂来处理铺设铁轨所需枕木。
由此,又牵扯到大量原材料供应行业。
若以铁路运输整体而言,还涉及沿线站点管理、护路养路,总体而言,涉及的雇工,超过一百万人。
这是陆地运输,加上火轮船的水路运输,又要更多人。
因为车、船都是用蒸汽锅炉做动力,都要烧煤,都需要机加工工场,所以铁路运输和火轮船运输业的从业人员多有重合,按照有司的初步统计结果,新兴的蒸汽动力交通运输业(水、陆),累计需要二百万人直接或间接参与。
这些人,从事的行业不同,既有分工生产,也有合作生产,一环扣一环,缺一不可。
徐文远放下放大镜,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些许汗珠。
文章作者的辩论思路和他之前想的不一样,对方不是引经据典,而是用数字来“恐吓”读者(他)。
“两百万人”这个数字,真的很“惊悚”。
两百万人,若大家都为了做孝子回家奉养双亲,朝廷去哪里找人来填补这个巨大的人数空缺?
作者的反问,徐文远一时间答不上来,他知道正如“家国同构”的观点不容挑战一样,朝廷是不可能废除火车、火轮船、蒸汽机械的。
而文章作者直接用了一个名词“工业化大生产”,来阐述如今的王事起了巨大变化。
朝廷(天子)为了实现相对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