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行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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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水行周- 第11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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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不是朝廷应该罢铜钱,好让大家把铜都用来铸造佛像以示虔诚礼佛之心?

    各种发难,不离一个意思:既然今世已注定,那么朝廷就不需要存在了?

    一连串的问题后,傅奕来了个总结:这些问题,你们只需回答“是”或“不是”。

    提问者一开场就把话题扯到这种地步,在场高僧还有信佛的官员,谁敢直接说“是”?

    首先那些信佛的官员不敢这么回答,不然就是逆臣;其次,那些高僧也不敢这么回答,否则就是妖僧。

    所以,他们众口一致说朝廷行仁政是积德,和佛祖普度世人的做法类似。

    天子勤政爱民是积德,父母官爱民如子是积德,官军保护百姓是积德,官府兴修水利、铺路搭桥、赡养孤老同样是积德。

    只有今生积德,才有好来世。

    所以,答案当然为“不是”。

    面对回答,主张罢佛的官员又问:天子要勤政爱民,父母官爱民如子,官军保护百姓,官府兴修水利、铺路搭桥、赡养孤老,是否该征收租庸调和商税、矿税?

    只能回答“是”或“不是”。

    很明显,高僧们只能说(选)“是”。

    于是第三个问题出来了:僧尼不缴纳租(田租)调(户调),不服劳役又不缴纳免役钱(身庸),算不算是皇朝子民?

    答案同样只为“是”或“不是”之一。

    没人敢说“不是”,然而,回答“是”之后,傅奕等人的嘲讽来了:

    这些人不缴纳租庸调、商税、杂税,不服劳役、兵役,有何资格和守法百姓相提并论?有何资格享受官府的庇护、官军的保护?

    免(减)租庸调、劳役,必须是规定品级以上官员才享有的特权,当然还有科举中选的读书人(按减免优待制度实行),立下军功的将士。

    僧尼不事生产,不缴纳租庸调、服劳役,不服兵役上阵打仗,不为天子分忧,凭什么享受这种待遇?

    嘲讽之后,第四个问题来了:是不是百姓只需要剃度出家,或者为寺庙务工、务农,就可以免租庸调、劳役?

    以明德元年来朝廷制定并实行至今的各种政策,这种问题,高僧们谁敢回答“是”?

    傅奕等人接下来一连串的问题,答案全都只能从“是”或“不是”中选。

    现在,报纸上用大幅版面将这些问题列出来,同样也将参与辩论的高僧、官员之回答列出来,读者只要识字,就能很明显的看出形势:

    反对罢佛的人们,面对发难似乎“理屈词穷”。

    杨济看着看着,不由得长叹一声。

    天子好手段,通过傅奕等人的发问,把那些擅长辩论的高僧耍得团团转。

    佛教的宗教理论,本来自洽性(自圆其说的能力)就很强,可以说高僧们个个都是辩论高手,所以中原自古以来,爆发的十余次佛道大辩论,佛教胜多败少。

    杨济知道历史上在蒙元时期,又爆发了佛、道大辩论,这场辩论规模空前、规格最高、影响深远,在辩论中败北的道士及其弟子们,被朝廷强令剃度出家为僧,而无数道家经典付之一炬。

    可以说,单就辩论而言,佛门子弟的战斗力是位列前茅的,不怕发难,因为他们总有本事把逻辑圆回来。

    结果现在遇到了“是或不是”。

    辩论对手发起的攻势,佛门子弟只能从“是”或“不是”之中选择答案,空有一身辩术却无处使出来。

    杨济认为这根本就不是辩论,而是居心叵测的问答陷阱,他不认为只有自己看得出来。

    但天子是以阳谋来给佛门子弟下套,甚至还广而告之,不怕有识之士看出来。

    因为这陷阱设置得十分巧妙,甚至一开始就占据了绝对的道德高地,让所有人看了,都明白其中含义,也不好说不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周境内,天子为什么要把非士、非农、非工、非商,不承担国民义务,不缴纳租庸调、服劳役、兵役的僧尼,当做自己的子民来爱护?

    上一个这么做的梁武帝,不得好死,无数梁国百姓家破人亡。

    所以,身为臣子的傅奕等人要问一句:爱民如子的天子,为江山计,为天下百姓计,为何要善待你们这些僧尼?

    如果僧尼是非国民,是不是要离开中原,或者,缴纳必要的费用、承担必要的义务?

    不要扯什么不敬佛就要下地狱的鬼话,你们只需回答:

    是,或不是!!

第五百三十六章 求生欲() 
夜,宇文温正在行宫书房里看奏章,奏章堆积如山,虽然奏章为不同的官员所写,但其上所写内容全都是关于梁武帝萧衍治国之得失。

    宇文温精心酝酿的一次行动,如今取得丰厚战果,太史丞傅奕等人发起的“罢佛运动”,经过不断地铺垫、预热,如今渐渐靠近顶点。

    梁武帝崇佛却不得好死,梁国百姓崇佛却家破人亡,这两个话题在宇文温的操作下,演变为一个舆论风暴的风暴眼:是否可以说,佛乱梁国?

    这个论点一旦成立,那就意味着灭佛可以开始了。

    天地即将剧变,佛门子弟再也坐不住了,无数高僧还有虔诚信佛的官员,纷纷站出来“喊冤”。

    然而,傅奕等人在辩论时,以“是”或“不是”的套路,避开经义的辩论,将佛门子弟善辩的优势压制,死咬梁武帝不得好死、梁国百姓家破人亡两件事,把佛门的声誉往死里弄。

    这种发难,导致反对罢佛(灭佛)的人们只能另外想办法辩解,官员们纷纷上表、写奏章,几乎是绞尽脑汁向天子分析为何梁国会走向末路。

    这些说辞,大多把责任甩给梁武帝,宇文温对此丝毫不觉得意外。

    甩在梁武帝身上的“黑锅”,大致可以归纳为两点。

    第一,任人唯亲,宠溺宗室,然而正是亲人(宗室)出卖了他。

    第二,纵恶,放纵宗室、高门士族为所欲为,于是梁国国内矛盾激化。

    宠溺宗室,可以说是萧衍针对刘宋、萧齐宗室自相残杀乃至“自灭满门”教训的矫枉过正。

    与此同时,他虽然用寒人掌机要,用清贵的官位将世家大族架空,但却对宗室、士族的违法乱纪行为视若无睹,几近于让宗室、士族为所欲为。

    什么叫为所欲为?

    晚上,宗室带着私兵在建康城里蒙面拦路抢劫,残杀百姓,官府就当没发生过。

    宗室、士族子弟欺男霸女,夺人田产、家业,苦主无处伸冤,事情闹大了实在不像话,朝廷就装模做样处罚一下,处罚措施简直就是隔靴挠痒。

    与此同时,庶民百姓只要犯了罪,用法极严,如该从坐,不论老幼都不得免;一人逃亡,全家人都被囚禁罚作苦工。

    萧衍对宗室十分宽容,宽容到什么地步?

    梁天监四年,梁军北伐,魏国震动,魏国上下均认为兵强马壮的梁军,为百数十年来未有的劲敌,前线魏军不敢正面交锋。

    然而,萧衍舍韦睿等名将不用,用窝囊废弟弟萧宏为北伐主帅。

    某日,率军驻扎洛口(淮水一线)的萧宏,因为夜里忽有暴风雨,吓得心惊胆颤,于是不顾一切率数骑夜奔,弃大军不顾直接逃回建康。

    将士不见主将,纷纷溃散南撤,器械、粮草全部遗弃,被魏军反扑,伤亡惨重。

    一场轰轰烈烈的北伐,就这么戛然而止,形同笑话一般,但萧宏却没有受到惩罚。

    萧衍很仁慈,对于宗室、士族、权贵来说,是“慈父”,然而,对百姓不是这样。

    所以,当侯景起兵反叛时,许多人响应,因为许多百姓已经恨透了大梁朝廷,恨透了骑在自己脖子上拉屎的宗室,恨透了敲骨吸髓的士族。

    而这时,那些平日里享受着慈父关爱的宗室,要么是白眼狼,拥兵不动作壁上观,要么认贼作父,转投侯景麾下。

    所以,“泣血上奏”的官员们纷纷喊冤:众叛亲离的萧衍,落得饿死台城的下场,和佛祖有什么关系呢?

    江南百姓遭此大祸,是身为天子的萧衍失职,是魔王转世的侯景作孽,和佛祖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萧衍治家无方、治国无方,才有了引狼入室、众叛亲离、江南生灵涂炭的悲惨结果,真的和佛祖没关系啊!

    有官员“泣血上奏”,为佛教伸冤,说正如盐必不可少却绝不能多吃那样,梁武帝崇佛本来没错,但是他把握不住度,导致佞佛的结果,这不是佛祖的本意,怎么就要佛祖承担责任呢?

    一个人不听劝,吃盐吃多死了,官府总不能因此怪罪卖盐的店家蓄意杀人吧?

    这个人吃盐吃多死了,留下孤儿寡母被人欺负,横尸街头,这确实很惨,却不能怪罪卖盐的店家害人家破人亡吧?

    宇文温看了几日的奏章,那些为佛教伸冤的人,所说全都是这种调调,还好,大家很识相,没敢说这是萧衍的因果报应:

    萧衍当年(或前世)杀了一只猴精,所以猴精变成侯景来报仇。

    当然没人敢说,因为只要有人敢这么说,宇文温就可以免费送澳州船票:朕潜邸时带兵打仗杀了那么多人,你是在暗示什么呢?

    种种说辞,宇文温都不觉得意外,这些说辞听起来很有道理,然而这一套对他没用。

    他的马前卒们,不会落入这种辩论陷阱,反正傅奕等人接下来就死死咬住一点:忘恩负义。

    梁武帝在位期间,梁国上下为了崇佛、礼佛投入了不计其数的钱粮,结果呢?

    你们这帮佛门子弟白吃、白喝、白住、白拿朝廷那么多好处,朝廷大难临头,结果一个个都失踪了?

    这算什么?寻常人家养条狗看门,看门狗见歹人闯进来,好歹都知道叫唤几声!

    说狗太难听是吧,好,春秋各国公子养食客,好歹都有“鸡鸣狗盗”之徒,你们呢?

    萧衍纵然有万般过错,可他被叛军围在台城,不知佛门子弟可曾组织起来,结成义军前去救援?

    拿了人家那么多好处,关键时刻开溜,这不是忘恩负义是什么?

    忘恩负义,是傅奕以辩论为名,以报纸为载体,要向天下百姓传播的一个消息:佛门子弟当年拿了萧家天子那么大好处,结果关键时候袖手旁观,这就是忘恩负义!

    傅奕不会和辩论对手纠缠,不会争论是否萧衍佞佛导致梁国国力虚弱,直接就揪着“忘恩负义”四个字拼命嚷嚷。

    一有机会就要大声嚷嚷“忘恩负义”四个字,对方说一句,就重复一句,然后经过报纸扩散。

    对于百姓来说,他们也许大字不识一个,也不知道什么大道理,但受人恩惠就要报恩的观念总是有的,而忘恩负义,大家都是知道这是小人行径。

    这种策略,当然是宇文温传授的,效果不错,那些“辩论值”爆表的高僧,面对傅奕不断重复的“忘恩负义”四个字,即便说破天,都无法给出令人信服的说法。

    道理很简单,不管来自天竺的佛教对“忘恩负义”有几种解释,反正中原百姓对于“忘恩负义”的理解,千百年来就是那样。

    光靠几个辩论高手,根本就扭转不了这种根深蒂固的看法。

    所有企图甩锅给萧衍的说辞,在“忘恩负义”四个字前,显得十分苍白。

    这个问题,佛门子弟不可能回避,如果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佛教的名声怕是要受影响。

    宇文温放下奏章,闭目养神,他看奏章不是想了解侯景之乱发生的根本原因,因为原因早就总结出来了。

    他就想看看,这些心急如焚的信佛官员们,其“求生欲”有多强。

    谈判技巧之一,就是不要成为首先开价之人,因为谁先开价,就很容易处于下风。

    宇文温想知道,面对越来越不利的局面,焦头烂额的“拥佛”一方,会开出什么价码。

第五百三十七章 火候() 
下午,宇文温又在看奏章,这奏章,是中书舍人萧瑀所写,萧瑀在奏章里,向宇文温讲了个一典故。

    那年,是梁国普通初年,天竺的达摩禅师渡海而来,抵达建康,当时已经开始崇佛的梁帝萧衍(萧瑀在奏章里以先祖代称)十分高兴,召见了这位异域高僧。

    随后,萧衍向达摩禅师问了三个问题,第一问:“朕即位以来,造寺、写经、度僧不可胜数,有何功德?”

    达摩禅师回答:“并无功德”。

    萧衍本来有向对方展示自己崇佛作为的意思在里面,闻言惊问:“何以并无功德?”

    达摩答:“这只是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随形,虽有非实。”

    萧衍又问第二个问题:“如何是真实功德?”

    达摩道:“净智妙圆,体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于世求。”

    萧衍再问道:“何为圣谛第一义?”达摩答:“廓然浩荡,本无圣贤。”

    萧衍持论二谛,即“立真谛以明非有,立欲谛以明非无”,听了达摩的“廓然无圣”,错愕之余十分不解。

    连连碰壁,萧衍未免烦躁,话锋一转,盯着达摩忽然厉声一问:“对朕者谁?(在我面前的人是谁?)”

    达摩回答:“不识(我也不认识)。”

    话不投机半句多,萧衍兴致高昂的接见达摩,结果两边完全说不到一处,于是萧衍便认为达摩是“言过其实”、“徒有虚名”。

    达摩也不多说,离开建康,而萧衍随后得高僧点拨,醒悟过来,想再请达摩来点拨自己,结果达摩已经乘坐苇舟渡江北上,此即为“一苇(舟)渡江”。

    萧瑀的高祖父就是萧衍,所以他不可以对先祖进行直接或过多批评,却以这个例子,来向天子、便宜姊夫宇文温解释,为何当年先祖崇佛,却不得善终。

    萧瑀认为“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先祖(萧衍)当时不明佛法,以为只要广造寺庙、传抄佛经,剃度大量僧人,就是积累功德。

    殊不知方向错了,越努力,就会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远。

    萧瑀认为,佛祖感受到了先祖的崇佛诚意,所以派遣达摩禅师到中原,为误入迷途的先祖指点迷津。

    很遗憾,先祖对于达摩禅师的一片苦心未曾领悟。

    达摩禅师当面指出他广造寺庙、传抄佛经、剃度大量僧人、布施许多钱财,只是积福德而不是功德,把福德当做功德,实际上是一种错误的执念。

    所以达摩禅师想破他这种执着,就说先祖此举没有功德,说“净智妙圆,体自空寂”才是功德。

    先祖不解,反倒心生不快,认为达摩祖师信口胡说。

    达摩禅师又说“廓然无圣”意图点化先祖。

    然而先祖误解此意,反倒愈发迷惑,由此愈发觉得达摩禅师胡说。

    达摩禅师接二连三点化,结果却接连被先祖误解,以至于无话可话说。

    机缘已尽,达摩禅师只能无奈离去,一苇渡江。

    所以,萧瑀认为佛祖并没有袖手旁观,奈何天意如此,先祖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而不自知,空耗无数钱粮,却未能积累功德,以至于引狼入室。

    天子都误解了佛法,百姓又如何能分辨是非?梁国君臣、百姓诚心礼佛,却不得要领,当战火燃起时,谁也没法置身事外。

    乱梁的是侯景,不是佛教,太清之难生灵涂炭,这不是佛祖的错,也不是先祖和百姓们崇佛的错。

    错的,是那些响应侯景的逆臣;错的,是打开建康城门、引狼入室的萧正德;错的,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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