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阳坊主。”
平淡又简短的客套寒暄。
尾随暮阳而至的千菀却听出了这平淡之下的暗自较量。但她没有停留,直接进入静水楼,给她们俩留下足够的空间。
……
江肖宜往九曲桥上走了几步,临栏往下平静的湖面,道出一个事实:“慕清风死了。”
“你说什么?”暮阳几乎怀疑自己幻听,久久回不过神来。
对于暮阳的反应,江肖宜勾着唇冷笑,侧目,再次重复:“他死了。尸首并着万把兵器,一道坠入上阳河,尸骨无存。”
慕清风死了?
暮阳不信。她为什么要相信一个跟她争锋相对的女人?而且这个女人还深爱着慕清风,如果慕清风死了,她会表现得如此冷淡?
许是猜到暮阳所想,江肖宜回过身,明艳的红唇勾起,又是一声冷笑。
“你恐怕还不知道,当初慕清风上万仞山庄求药,曾允下我三个条件。”
“一是落发为僧,皈依佛门。他不愿娶我,我自然要想方设法阻止他娶你。”
“二是见证我与别的男子成亲。可是他眼中只有你,他居然连千草堂的门槛都没进!”
“第三件事,”她脸上浮现稍许决绝凄然的神色,“我要他救我的丈夫,千行。”
“可是他犹豫了,迟疑了。暮阳,你可知道,他为你破戒还俗,生受了一百零白棍,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看到暮阳眼中的怔愕,她得意地大笑:“我跟他说,你的暮儿心里只有千家公子,若是千家公子死了,你的暮儿还活得下去吗?”
听完这些,暮阳反倒镇定了,因为她在江肖宜的眼中看到了泪光:“你真可怜。”
江肖宜敛了笑,神情变得冷峻:“对,我是可怜。你呢?不可怜吗?”
“暮阳,我恨你。但凡是你所拥有的,我都要得到。得不到,我宁可毁掉!我毁不掉的,连上天都会帮我。你看慕清风,不就是这个下场?”
暮阳深呼吸,不再理她,转身离开前,留下一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相信,他会回来的。”
111 万箭穿心是死因()
离开江肖宜的视线后,暮阳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扶着墙一路往前走。
此时的她,脑子里一团糟。她拼命地告诉自己,不要相信江肖宜的话,可江肖宜眼中彻骨的悲痛更令她心惊肉跳。
“慕清风死了。”
“尸首并着万把兵器,一道坠入上阳河,尸骨无存。”
耳边,一遍又一遍回响着江肖宜得意又悲怆的笑声,一点点冲击着她的心神。
边关不宁,君可归矣。
君可归矣。
慕清风,你竟不懂么?
突如其来一阵晕眩,暮阳急忙扶住一丛花木,用力闭眼呼吸。
“坊主,您还好吗?”
一个家丁装扮的男子经过,很是好心地询问。
暮阳皱着眉睁开眼,微微摇头,接过他递过来的干净帕子拭汗。
男子恭敬地低着头,低眉顺眼的样子,暮阳却在看到他微微掠起的唇角时,瞬间苍白了整张脸。
……
谁都不知道紫微尊主黑紫面具下是怎样的一张脸。
暮阳同样不知道。
她但一直记得,尊主动杀念时,唇角微微掠起的弧度——那是对人命的轻贱,和对掌控的欲念。
……
“应离,你怎么在这?”
听到千菀熟悉的声音,暮阳纠紧的心稍稍松了一松。
被唤“应离”的家丁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恭敬作揖,一脸人畜无害地笑唤:“堂主。”
“二公子的药还在炉上炖着,你速去盯着些。”说话间,千菀已经来到他们跟前。
“是。”应离恭敬地朝千菀再作一揖,又朝暮阳弯腰作了一揖,这才恭敬退下。
暮阳盯着家丁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千菀瞧她脸色不善,熟稔地摸上她的脉搏,随后宽慰道:“逝者已矣,你……”
“他不会死的。”暮阳面无表情地打断她的话。
千菀脸色略尴尬。
又听暮阳问:“他是什么人?”
顺着暮阳的目光看去,千菀道:“我无意间救来的一个人。”对上暮阳清淡的目光,她补充道,“一个武功尽丧,被人追杀的人。”
暮阳冷笑:“你知道他是谁吗?”
千菀温婉的面庞蓦然一白,哑言良久,才说:“知道。”又说,“他是紫微宫的人。”见暮阳冷笑更甚,她急切道,“他已经叛离紫微宫了,而且武功修为尽失,紫微宫的人还要对他赶尽杀绝,我身为医者,不可能见死不救。”
暮阳看着她因急切而涨红的脸,“静水神医可真菩萨心肠,慈悲为怀。”
说罢,转身离开。也不管她的话是否会让千菀难堪。
※
入夜。
暮离居的楼台。
烛光昏暗,翩飞的纱幔间只有一道身影。
暮阳果然等到了来人。
“我该唤你应离,还是尊主?”
“呵”,黑暗中,男子轻轻一笑,“许久不见,你胆子倒是大了不少。怎么,不怕我了?”
暮阳不为所动,依旧平静地望着漆黑的院落。
紫苏难得好脾气,绕过纱幔,来到她身边,负手而立,如同上位者审视着世间。
“我千算万算,竟算漏了一个慕清风。”
听到“慕清风”三个字,暮阳漠然的神色终于有了些许松动。她不相信江肖宜的话,可是尊主的话,她迫切地想知道。
“你把慕清风怎么了?”
她的声音冷冰冰的,不像以往那般顺从,落在紫苏耳朵里相当不受用,甚至不悦。尽管紫苏知道她以前的顺从都是装出来的,可是他更喜欢原先温顺的暮阳。
“寒笙,你到底是忘了自己什么身份。”紫苏的声音更冷,“你既然想知道,我便告诉你,慕清风是怎么死的。”
一句几乎没有情绪起伏的话语,却透着森森寒气。
暮阳却忘了害怕,只一句“慕清风是怎么死的”足以让她手脚冰凉。
“听说,上过战场的人最怕攻城。密密麻麻的箭矢从城头落下来,根本无处可躲。万箭穿心,那是多么悲壮的死法。”
“我命人在箭矢上涂了油,点上火,一沾上人体就会迅速燃烧。寒笙啊,你没瞧见,慕清风那万箭穿心浑身是火的模样,直到他坠入上阳河,河面上还丝丝冒着烟呢。”
紫苏的话于暮阳,一字一句犹如万剑诛心,几乎站不稳。紫苏好心地扶了她一把,又递给她一封信。
她屏息展开信,指尖微颤。
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心口处仿佛被人重重剜了一刀。
——边关不宁,君可归矣。
“原来,是你中途截取了我的信!”暮阳昂着头,目光含恨。
她就知道,以慕清风的性子,若是看了信,他便是无论如何也会活着回金都见她一面!
紫苏闻言勾唇冷笑,无声承认截信的事。
“我本想留他性命,甚至想过玉成他与你的好事。我做了那么大的一个局,命你一路西行,引他去西域宜婪,怎料他如此不知好歹!他说,倘若天下大乱,以你暮阳坊主的性子,必是只想在乱世中独善一身,他自当倾其力以相护。哼,当真愚蠢。”
此刻,暮阳的脑子纷纷乱成一团,她艰难地消化着这些话,猛然间,她想通了一件事。
“你引我诱他去西域,是想利用他先斓瓴皇室遗孤的身份!”
紫苏今夜没有戴面具,不同于应离的恭敬温顺,现在,他面目冷鸷地瞧着面前女子,抬手抚上暮阳的眉眼,尽量表现出温和。
“你我是世间最相似之人,为何我能看清世间情爱,你却不能?寒笙,回来吧。”
暮阳毫无怯意地与他对视,也仿佛带着审视,像在研究他眼底深处的意味。
良久,才道:“你真的孤独太久了。你觉得我应该和你一样,如果不是,你也想拉着我陪你。所以你宁可毁掉慕清风这颗棋子。”
闻言,紫苏眸中神色大动。
暮阳依旧不怕死地,带着点同情和怜悯,对他说:“一个人孤独很寂寞,两个人孤独至少能聊表慰藉。紫苏,你真的太孤独了。”
“呃……”
手掌蓦然扼上咽喉,暮阳艰难地呼吸,眼中依然毫无惧意。反倒是紫苏,像是被人说破心事而恼羞成怒。
“你……你……不会……杀……我的……你杀……杀了……我……世上……就……就……只剩……剩下……你……一个……人……了……”
“对!我不会杀你!我们才是这世上最亲近之人!”紫苏松手的刹那,猛地将暮阳抱进怀里,低头,一口咬在暮阳的颈间动脉。
112 红颜一怒为君故()
紫微宫肆虐江湖的行为愈演愈烈,不得已,万仞山庄下发英雄帖,紧锣密鼓地筹备一场武林大会。
武林正道纷纷响应,而最受人瞩目的,是兵马大元帅顾青山也将亲自参与这场大会。
九月二十三,白子山下通往万仞山庄的山道满是行人,一个个风尘仆仆,一边与武林同道寒暄,一边在家丁的指引下来到忠义堂。
忠义堂上高悬着圣上御笔亲提的“侠义忠勇”匾额,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无不对此敬仰三分。
江肖君以东家少主的身份早早来到堂中招待同道。
因押送兵器一事,千行、江肖宜夫妇一出现,就引来诸多关注。大家询问过伤情后,便急急地想从当事人口中知晓当时的事。
当证实,正是武林正道所不屑的淫。贼慕清风拼死救出千家公子,并与兵器一道沉尸上阳河,众人不甚唏嘘,同时,也都默契地对江家大公子江肖仁叛变一事避而不谈。
——兵马大元帅到!
堂外一道道传来呼喝,江肖君当即领着众人出去迎接。
兵马大元帅,顾青山,与第一神医白宁同为当今圣上的左膀右臂。他执掌兵符镇守边关数十年,其威严自当如青山一般巍峨。
“贤侄无须多礼,众位也都赶紧起来吧。”顾青山武夫出身,除却自带威严,本身并无多少架子,反倒是他身后的养子顾敏恒对此颇为受用。
这场武林大会是为协商应对紫微宫的策略,但一开始,江肖君当众正式宣布,将逆贼江肖仁逐出江氏族谱。自此,叛家叛国的江肖仁人人得而诛之!
之后,千行亮明其皇家密使身份,讲述了他在西域的遭遇,以及宜婪国与紫微宫的关系。得知宜婪国的野心后,众人愤怒不已。
有人道:“依我之见,不如我们联合起来,先灭了紫微宫!”
当即有人附和:“对!紫微魔宫残害我武林正道,咱们先一道灭了它,再去上阳城,守住我辛隶边防!”
“可是本帅听闻,”在一片附和声中,顾青山思索着,缓缓开口,“紫微宫所在之绝人谷,绝人性命,活人难以踏入。”
一句话,让众人犯了难。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也不尽然。我听说千公子就曾进去过。”
顾青山狐疑地看向千行。
千行点头道:“确实。在下曾进去过绝人谷。”
“紫微宫的人能在绝人谷里来去自如,是因为他们的血液里融合了一种名为“冰肌丸”的香味,其味之淡,只有绝人谷里的流萤能嗅得出来。寻常人一旦踏入绝人谷,便会遭到流萤的攻击,死于非命。”
“在下曾救下一个叛逃紫微宫的婢女,当时能顺利进入绝人谷,乃是喝了她的血液。”
与千江两家往来密切的杜域竑道:“千堂主不是也救了个叛逃紫微宫的人,好像叫什么应离,咱们也喝他的血,不就可以进去了?”
却听千行断言:“血含剧毒,若无紫微宫的丹药,简直痛不欲生。现在,在下仍需每七日放血求生。是以,此并非良计!”
“那可如何是好?正所谓知己知彼,我们连绝人谷都进不去,谈什么灭了紫微宫!”
众人一时间,犯了难。
……
“诸位若想了解紫微宫,暮阳可助诸位一臂之力!”
听到女子亮丽又坚定的声音,江肖君不由得一喜,目光急切地看向缓步入内的女子。
千行却是眉头一蹙,看到暮阳进来,忍不住想要站起来,江肖宜不动声色地拉住了他。
在诸多或惊或喜或疑的目光中,暮阳抬头挺胸地来到忠义堂中央。
“月扇坊暮阳,见过顾元帅。”
顾青山凝眸细细打量面前沉稳自信的女子,耳边是众人的窃窃私语。
有说,有天下第一知晓坊相助,剿灭魔宫想必事半功倍。
也有说,月扇坊哪来通天的本事,能知道绝人谷里的事?
而顾青山看着暮阳,心中想得却是另一事。
去年除夕,他返回金陵,入宫赴宴。酒过三巡,他得知一件闹得满城风雨、甚至惊动了圣上的大事。
那就是他家花圃被人毁了。
众所周知,他那不成器的养子爱花成痴,尤其是昙花,特地搭了个棚子,每日悉心照顾。不成想,竟让人毁得一塌糊涂,残花茎叶还摆了个猪头模样。
顾敏恒心疼不已,又觉受了奇耻大辱,每日里带着家丁走街窜巷,誓要将贼人揪出来。到最后,圣上召见,给他好一番教训,事后却新赐他十盆珍品昙花,他这才心有不甘地压下怒火。
顾青山一边暗恼自己军务繁忙,对这个养子疏于管教,一边被顾敏恒的恶劣行径气得额头青筋直跳。而好友白宁,却在一旁拍着桌子哈哈大笑,毫无形象可言。
他气得踢了白宁一脚,暗中咬牙切齿地威逼利诱,让白宁告诉他在笑什么。
白宁没辙,甩开扇子挡住嘴,在他耳边说:“贵公子得罪了某人心爱的女子,某人没将帅府拆了那都是轻的。”
他问:“某人……是他?”
白宁得意地挑了挑眉。
他虽然不是很清楚,某人究竟是谁的子嗣,但知道圣上和白宁一直在暗中保护着某人。
那晚,可能是酒多喝了点,他又问了句:“那女子是何人?”
这回白宁倒是直接告诉他了。
——金都月扇坊,暮阳。
第一知晓坊坊主的名头,顾青山有所耳闻。如今一见,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女子眉眼间无畏无惧的气派很得他喜爱。
江肖君曾来信说,劝服不了月扇坊主入盟,多有惭愧。
红颜一怒为君故。
现在,暮阳亲自上门,助一臂之力,是因为……某人之死吗?
顾青山心下叹了口气,出于对天下人负责,他多问了句:“如何让我等相信,月扇坊有相助的能力?”
他的话,问出了众人心间的疑惑。
千行看着暮阳唇畔轻启,心揪成一团,紧握的手心全是汗。
113 倾坊之力以投诚()
“倾我月扇坊江湖第一知晓坊之实力,凭我紫微宫情报司司主之身份。”
大堂中央,暮阳手持“情”字令,目光平静,一字一句干脆利落,平缓有力。
满堂寂静,众人艰难地消化着这个消息。与她同行的木九瞧着众人怔愕、甚至惊恐的神情,忍不住替坊主默默捏了把冷汗。
“她说……她是紫微宫的人?”
“可不是!居然还是情报司司主!”
“我们居然没有怀疑,月扇坊不过是一间青。楼,哪来的本事成为江湖第一知晓坊?”
“暮阳坊主藏得可真深啊!”
“就是,就是。紫微宫的人,就没什么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