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由那狂王一首制造──所以,这等难堪的事体,又岂能假他人之手?
不过即便是遮遮掩掩,也逃不过旁人的耳目呢。
眼看著诸女口耳相接,窃窃私语,还得假装什麽都没有听见──好尴尬,这般念道,羞耻的红晕跟著漫过了脸面……
磨磨蹭蹭地洗漱完毕,待女侍们总算都退了下去,房廷正要舒一口气,便听到宫室外一阵嘈杂的响动──
“房廷──房……是伯提沙撒大人!快放我进去见他!”
似是有人在呼唤自己──整个巴比伦城,除了那狂王,知道他原名的了了可数──而狂王也从没在床第之外的地方,叫过自己的这个名──
难道……是但以理麽?
心怀犹疑地起身,房廷晃到宫室门口,遥遥一望──果然,看到被卫士们阻拦著的正是那未来的圣贤少年──
有点纳闷,冬宫明明是禁地,迦勒底王族、贵胄之外的平民、以及犹太血统的虏臣是不得入内的──可但以理又如何离开朝圣者之家,赶到此地?
莫不是……发生了什麽事?
心里一紧,便加快了步伐──接近了,这才吃惊地发现,俊秀的男孩此时眼睛红肿,泪水纵流──一见到房廷便大声叫道:
“房廷,快救救大家吧──我们……我们……”说得太急,一时间被气息哽住了咽喉,泣不成声。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房廷在乍一听闻这句话时,还是心脏还是止不住地猛地坠向腹底──
终於……来了麽?
那预料中的事件──
居然来得如此迅速呢……
相传,金头银胸铜肚铁腿的巨型人像建成之後,尼布甲尼撒忽然心血来潮地喝令所有人,尊此为偶像,进行膜拜──其中就有信奉耶和华的犹太人。由於《摩西十诫》中是明令禁止教徒膜拜他神和尊崇偶像的,虔诚的教徒便拒绝下跪──这行为惹闹了那狂王,他便下令将那些拒绝膜拜偶像的人抓起来,统统丢进火窟,还放言说,若是耶和华真的存在,就来显灵拯救他的子民,这般尼布甲尼撒才肯饶恕他们──
“哈拿尼雅、米沙利还有亚撒利雅……他、他们都被巴比伦王给、给……”少年泪眼婆娑,言语断续──但是从话中,皆一一印证房廷於未来经典中的见闻。
明明可以遇见将来会发生什麽,可一旦出事了,偏偏不知如何是好的──却是自己这个什麽都知道的人……
房廷青白著一张脸,努力定了定神──虽然资历不深,可好歹在二十一世纪是个应付过不少突发事件的战地记者……这种时候,若是连自己都不能镇定,又如何在将真正的“伯提沙撒”扶上历史舞台前,代替他扮演好这个角色呢?
意识到时,忽然有些吃惊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产生了这种僭越的念头,摇著头,房廷展开双臂将少年揽进怀里,长吁一口气──
“现在还来得及吧……但以理?带我去说服他……中止那暴行……”
“伯提沙撒大人,您必须留在冬宫──这是陛下的命令!”
正要携但以理离开,禁宫的迦勒底护卫们却阻在自己的面前,这般说道──房廷心中一凛,还是忌惮那狂王──可是低头一看少年期许的目光,只得义无反顾地推开他们──
可他一人又岂是众人的对手?几番下来便被诸人轻松制服,恁是怎麽挣扎也不起效用──混乱的时刻,正要被拖回宫室,一个声音骤然响起──
“怎麽回事?”
拉撒尼走过前庭看到这一幕,奇怪地发问。
“将军……伯提沙撒大人想要违抗王令,擅自出宫──”
“哦?是这样的麽?”
“不是的──”但以理急切地喊道,“我们……只是为了去救人!”
“救人?”听到少年的这番话,他饶有兴趣地问道,“救什麽人?”
少年快速地将之前所叙的简略地陈述了一番──房廷也在这个时候望向那蜷曲黑发的男人──这是四将之中的“神之战车”拉撒尼。同他几个月处下来,觉得此人比其他三个要更具一些人情味,希望此番能博得他的同情施以援手──
“原来是这样……”听罢,摸了摸乱蓬蓬的头发,拉撒尼挑了挑眉毛──
“的确很可怜呢,居然为了这种事情而丢了性命──不过忤逆王的下场就是这样的呢……你们就不用白费力气了。”
意料之外的,那好脾气的男人以这般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道:
“还有……伯提沙撒大人,我劝您不要总是违抗王的旨意,即便只是心血来潮,君王的意愿永远是神祗的意愿,您不可能每次都要求‘神’法外施恩的。”
语毕,拉撒尼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好像前一刻什麽都没有看到似的,就这样同房廷错身而过──
为什麽……为什麽每个人都是这样想的?
因为这席话,房廷怔住了──呆呆地任人架著,眼看就要被锁回原来的禁锢之所,登时心乱如麻──
房廷不相信鬼神,也知道君王并不是神祗──但在此时的人们都笃信神授的君权,注定的命运──自己又凭什麽以一己之力改变这一切呢?
在这个纷乱年代之前,在诸人的闲言碎语之前,在狂王的灼热视线之前──房廷知道自己总是胆怯的……自诩是中人之资,无过人之处,若不是在当实习记者时积累的一些经验和有热衷史学的嗜好,恐怕自己都无法搞清楚身处哪个时空,更不用提如何能苟活到如今──
同时,作为未来时空的过客,明白既定的历史不可篡更,但是若要眼睁睁看著悲剧上演,自己由能否安静地充当一个旁观者呢?
犹太人有犹太人的信仰,迦勒底人有迦勒底人的尊崇──那麽自己呢?
房廷扪心自问。
即便是自身难保,但他也有想要维护的东西啊……
“阁下──”
大力挣脱了手臂的一侧钳制,房廷冲著渐形渐远的拉撒尼这般高呼:
“请问──阁下有没有想要拼命保护的……亲人或爱侣呢?有没有什麽人……值得你去珍惜、去守护的呢?!”
脚步没有停下。
“阁下……如果现在是他们遭遇危险,难道你也可以袖手旁观的麽?!”
拉撒尼的身形顿了一顿,总算止住了步伐。
“……真的……像个傻瓜一样。”
喃喃了一声,不知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房廷,他舒展的眉毛此时纠葛在了一道,缓缓回过身──
“既然伯提沙撒大人那麽执著,就让他去吧。”
“可是,将军……”
“没事的,如果王怪罪下来,就全部算在我的头上好咯。”冲著诸人讪笑了一记,拉撒尼摸了摸鼻子,故作轻松地说。
马度克神像前,杜拉平原广场。
遥遥地便能看到一座六十肘高,约九十尺高的巨大人像矗立在广场中央。
这座人像高大如楼塔,金壁辉煌,煞是夺目。
可是就在著巨像之下,那联系著普洛采西大道,原本热闹非常的境地──此时却浸泡在一片赤色的恐怖之中。
这边架起几个了建造巨像时浇注的火窑,黑烟滚滚,从窑上立起的筒桩烟囱里翻涌出来,而另一侧,挥扬著鞭子的沙利薛,正携著迦勒底士兵们驱赶著囚徒进入炙热的炼狱──期间有挣扎反抗的,皆被捆绑著丢进火焰!
哭泣、惨叫、呐喊、狂呼──充斥著整个广场。
近身甚至可以听到皮肉焦灼的滋滋声,明明是惨不忍睹的情状,沙利薛却兴奋不已──
“尽情享受死亡的欢愉吧,你们这些蔑视马度克尊严的贱民!”
诸人的惶恐,臣属的兴奋,混乱的广场──将一切看在眼里的男人,一脸漠然,就好像一切都与之无关。
其实,真的就是心不在焉。
短短的时间内,华丽的巨像如期建成了,与自己梦中的形象并无二至──这般又可以向世人炫耀神之门的瑰丽壮观,说起来也不枉耗费了金银无数──
但是虽说工程无可挑剔,却没有太多的喜悦降临心头……
男人一直对昨晚的种种耿耿於怀,心想若是没有什麽人的从旁协助,房廷又怎麽敢冒险逃跑?而且要想从守卫森严的禁宫逃离,若不是熟悉冬宫的近侍带路,就算插翅也难飞──
一定是受了什麽人的撺掇!
宫内的士官?祭祀?淑吉图?谁有这样的胆量忤逆自己?
一想到这点就止不住的怒火升腾!
虽然当时就派拉撒尼去盘查了,不过到现在都没有结果──
可恶……就是因为这件事,一整天都很浮躁……连过去热衷的事物也统统失去了兴趣。
这种感觉即便是在自己最初继承王位,艰辛的日子里──也没有品尝过。想起父亲那波帕拉萨尔王过去的那句“吾儿,总是从容不迫”的夸赞,很是恼人呢──
为什麽?自从生命中突入了那个“伯提沙撒”,自己的心怎麽好像时刻都在为之牵动著?
尼布甲尼撒困惑不已的当口,因为三甲尼波忽然冒出来的一句“这巨像要不要被当作偶像膜拜”的闲话,而心血来潮。
“让所有的人膜拜他吧!”
下完这道命令,还颇为得意──可是教男人始料未及的,在这种时刻,还有人胆敢挑衅自己的权威!
那些笃信“耶和华”的犹太人间,居然有拒绝膜拜巨像的人!
就这样……一触即发了!
“陛下──”
出神的时刻,听到背後的呼唤,清朗又略带沙哑的喉音,是昨夜覆雨翻云时……听了一宿的。
回过身,望见那气喘吁吁的羸弱男子,果然就是房廷!
想也不想地,就这样大步走向他──
“你怎麽会在这里?”
瞥了一眼其後朝著自己躬身的拉撒尼和一脸惶恐的少年但以理,了然,旋即便不悦地拧起眉,正欲发作,怎知胳膊上一紧,低头,但见那因疾速跑动而涨红了面孔的男子,捞过自己的手臂,以一副急迫的神情道:
“请……收回成命,饶恕那些犹太人吧──”
怔了一怔,没料到他一开口说的竟是这个,尼布甲尼撒颇为失望地甩开房廷的手,冷声道:
“这种事不用你管,给我回去!”
“不……”
就好像要同自己杠上一般,那总是逃避的黑曜石眼睛此时却执著地凝著男人的脸,眨也不眨──
“陛下……巨像建成之後,您施於的那个诺言……难道……忘记了麽?”
“您答应过我……不再滥杀无辜的!”
河之殇卷 巴比伦迷情(河之殇卷第二部) 第24章
章节字数:5307 更新时间:07…09…12 12:21
居然还敢提那个!
房廷还未说完,尼布甲尼撒便感到一股炽热怒气正迅速蹿向脑门──
自己都背弃誓言想要逃跑的人,还有什麽资格再同他要求?
因为对其锺爱怜惜,一再容忍他的忤逆与挑衅,难道就因为这……便恃宠而骄了麽?
房廷……难道一点也不明白真的惹恼自己,下场会是如何?
这般念到,便无视房廷企盼的目光,男人冷笑一记,说:
“无辜?他们不肯膜拜巴比伦的偶像,便是有罪!就让他们所尊崇的神祗来火窟拯救他们吧──若是真有神迹,我便放过他们,不然……统统都得死──”
“可是……”还想继续辩解,话头却立时遭打断──
“住口!──你要拯救他们的话就亲自进入火窟吧,若能毫发无伤地走出来,我可以网开一面──如果做不到的话,就不要出言不逊!”
霸道而又无情的话,果然如狂王本人般不可一世!
房廷的腹底一抽,紧接著微微咸涩的滋味漫过了心头──
为什麽每当自己想要改变些什麽的时候,总是会弄巧成拙呢?
……难道真的就这样不可挽回了麽?
知道自己实在无法与眼前的男人沟通,而且现在亦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供自己踌躇、感伤。房廷攥紧了拳头,望了望一脸焦灼的但以理,打定了主意──
实在没有办法的话,唯有用“那个”了……之前灵感突发,叫但以理去取的那样东西,应该在这时候可以派上用场──虽说可行性非常小,也很危险──不过,为了那麽多条生命,自己甘愿再冒一次险──
“陛下……您所谓的‘神迹’恐怕永远都不会呈现……”
再次拦在狂王的面前,也不管自己这般只会愈发激怒他,房廷用坚定的口气道:
“所以,我愿意进入火窟……如果真的能活著走出来,请兑现您的诺言──”
他是疯了麽?竟说出这样的话来──是故意挑衅?还是执意寻死?!
男人的面色变得更加难看,也不应允房廷的那般要求,他便直接扭头转向三甲尼波,命道:
“把伯提沙撒带回去!不许再让他踏出宫门一步!”
“啊──是哈拿尼雅他们!”就在这个时候,但以理大叫一声,房廷的目光急急循向他所指的地方,果然──看到哈拿尼雅、米沙利还有亚撒利雅正被沙利薛押著送进最新点燃的一个火窟……
三友的性命就危在旦夕!此时,也顾不了许多了──一把扯过但以理怀中的大围巾衣,他便急急冲向那里──
三甲尼波正欲拔腿追赶,可是才刚踏出去一步,便被同僚给堵住了去路──
“拉撒尼?!”
尼布甲尼撒怒道──不可置信地瞪向眼前──
难道……就连自己最忠心的臣仆都要忤逆自己麽?!
眼看著那奔跑的身影趋向火窟,恨不得自己亲自去追!正欲喝令沙利薛拦住房廷──怎知,拉撒尼──这一向最为自己赏识、最能识得自己心思的男人,一连两次地阻在面前,帮著房廷违拗自己的意志!
──来不及了!
猛地回过神遥遥看到那身形已经没入火焰──男人的眼前一阵晕眩,也不知混杂了多少情绪,统统一股脑化作盛怒排山倒海地涌上心头──瞪向拉撒尼时,双目尽赤,也不管青红皂白,一掌掴过去──
“陛下。”
拉撒尼跪了下来,昂起头时,只见脸肿了半边,嘴角衔著血液──
“请相信伯提沙撒大人一次吧──他是有智慧的人,不会只做意气之争!”
恍若未闻。
男人此时什麽都听不进去──把目光投注到吞噬房廷的火窟,然後朝著那方向迈了一步、两步……到第三步时,还是选择停了下来。
会死吧……房廷?
那样的温度,就算死不了,也会被严重灼伤吧──
此时,比起愤慨,一股更为强烈的悔意正在慢慢渗透心灵……
“快看哪──他从火里走出来了!”
“咦,难道没烧伤麽?”
“神迹!那是耶和华使徒的救赎啊──”
鼓噪的欢呼声渐渐取代了之前哀怨的叹息。
同时,在尼布甲尼撒抬起头的那一瞬,便看到跳跃的烈焰之中──一袭白衣无暇的男子如同天使降临般,拥著几个少年,步出了火窟!
莫名的狂喜一下子盈满胸臆!
再也奈不住地疾步迎上前去,怎知还没来得及碰触他,那人便冲著自己说到:
“陛下,您的诺言……”
混帐!大难不死之後,要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吗?他的心里到底装著什麽东西!
男人此时有点哭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