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抬脚迈进了庙门之内,抬眼打量这座破败不堪的城隍庙。当先映入眼底的是几尊残破不堪的泥塑,左边乃是地狱天子阎罗王,右边对的是黑白无常,夹在中间的是一个紫袍皂衣、青面獠牙的恶鬼,紫金冠束发,捧着一本账簿,倒提一杆朱笔,瞪着一双鬼眼。殿门两侧俱是面貌不一、形态各异的恶鬼泥塑,足有十余座,色泽鲜亮,栩栩如生。在这惨白的月色映照下,甚是狰狞可怖。
在这森罗殿内,来回走了数遭,张宝儿不由地想起了那算命先生塞给他的那十六个字——春夏到冬,阴兵镇粮,酆都鬼判,谁主阎罗。
面对着眼前情景,张宝儿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的含义,就在张宝儿的眼光在这些泥塑之上不经意地一扫而过时,突然,一丝灵光在张宝儿头脑中闪现。
霎时间,张宝儿看出了疑点,对古云天道:“这城隍庙如此破败,墙体泥塑,受风雨侵蚀,早已难辨真容,为何这十几座恶鬼塑像,这般鲜亮?”
“说的也是!”
古云天当下走上前去,将手指在一尊恶鬼泥塑上一抹,竟蹭下一块朱砂来。他回头看了张宝儿一眼,从腰间抽出铁尺,搭在那恶鬼泥塑肩头之上,真气贯入,手臂一挥,将那泥塑肩头削下一块来。
张宝儿向那恶鬼肩头的缺口定睛一看,不由地一股冷气自后脊而人,直钻向头顶。原来那塑像仅是外围薄薄地裹了一层泥彩,当中竟立着一个人,肩头被古云天一尺削下,连骨带肉,砍下一大块去。
见到眼下这般情景,古云天撕下一截衣角,从腰间解下那酒囊,将囊中老酒倒在那衣角之上,将衣布蘸湿,在那恶鬼塑像的脸上擦拭起来。那塑像上的油彩本就不厚,才擦了数下,便露出本来面目,八字浓眉,颏下无须,国字脸,分明是白日里给自己引路的孙班头,此时却是毫无血色的苍白,睁着一双大眼,看着张宝儿,嘴角正挂着一丝诡笑。
张宝儿心头吃了一惊,感慨道:“果然如此!”
古云天又走向旁边的一座恶鬼泥塑擦拭起来,不久便露出真容,圆脸,高鼻梁,八字胡,依旧眯着一双小眼,张宝儿更是心惊,这不正是刚刚还与自己喝茶寒暄的那位鲁国平刺史吗?
一时间,张宝儿懒得多想,将身上的长衫脱下,从古云天手中接过剩下的酒水,一股脑全泼在长衫之上,一个一个地擦起那恶鬼的泥塑来,却不知正当张宝儿全神贯注地擦拭泥塑的同时,城隍庙的一个角落里,一双眼睛正狠狠地盯着张宝儿。
只一会儿工夫,十数尊泥塑已擦了大半,其中裹着的尸首,却都是张宝儿见过的人,有和张宝儿品茶寒暄的鲁知州,有带路的孙班头,有随行的衙役兵丁,还有知州府奉茶的师爷,“宾客来”的掌柜、小二,一时间,张宝儿如遭雷击,脑子里充满了疑惑……
廓州官道一路走来,到底什么是真的?谁是真的?那算命的先生是谁?刺史府里的刺史又是谁?孙班头,店老板,哪一个才是真的?
“春夏到冬,阴兵镇粮,酆都鬼判,谁主阎罗”张宝儿喃喃念道:“这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此时,张宝儿完全陷入了一片沉思,负起手来,在城隍殿内来回踱步。古云天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不敢扰断他的的思绪。惨淡的月光透过破败的窗棂投进殿内,将殿内的尸身泥塑映得越发狰狞,仿佛随时将要扑下来,择人而噬。
第七百零六章 细节()
也不知道张宝儿在这殿内来来回回走了多久,突然,张宝儿猛地抬起头来,嘴角隐隐挂上了一丝笑意,低语了一声:“我明白了”。
话音未落,张宝儿一步上前,走到那判官座前,指着对古云天道:“最明显的往往是最容易忽略的,判官居中,阎罗在侧,岂不荒唐?”
说完便在那判官像上来回摸索,果然,发现一处破绽,原来这判官手中的账簿竟然可以活动。
张宝儿会心一笑,将那判官手中所握的账簿上下一翻,只听基座之下一阵机关轰鸣之声,那判官像向左挪去,那阎罗像向正中间缓缓移去与此同时,只听两侧厢房之内,机关轰鸣不止。
张宝儿身形一动,直奔两侧停尸的厢房,只见所有的棺材,无论大小,此时竟然全部掀开了盖子。
张宝儿一个一个探身看去,果不其然,所有的棺材里都躺着年纪三十上下的壮年男子,无一例外的面部青黑,嘴唇泛紫,双目圆瞪,眼球突起。只是有的颈下皮肉一片模糊,周身毫无伤痕;有的嘴角隐透着一丝诡笑;还有被刚猛的掌力震断周身骨骼而死的。这义庄所有的棺材加起来,林林总总,足有数千之众。
古云天看的目瞪口呆,他苦笑道:“毋庸置疑,这些便是那些失踪的押粮官军了。”
张宝儿将上半身探进一座棺材,看了看那棺中的尸首,叹了一口气,抓住那尸体双肩,略一发力,将那尸体从棺中扯了出来,轻轻放在地下,抬手在那尸首脸上一挥,合上那尸首圆瞪的双眼,只听张宝儿低声说道:“你们放心,我一定会为诸位兄弟讨个公道。”
说完,对着那尸身拜了一拜。反身将手臂探入那棺材内摸索了许久,竟摸到一个铁环,用力一拉,只听一阵机关作响,那棺材底竟然翻转过来。
张宝儿探身一看,只见金灿灿的黄金,齐齐地铺满半截棺材,耀得张宝儿双眼一花。见到眼下情景,张宝儿又依法连连拉开了几座棺材,果然,所有的棺材下面都有夹层,满满地铺着黄金,张宝儿探手取出一块金锭,仔细一看,那锭上整齐地印着“大唐中宗皇帝景龙五年赈”十一个大字。
张宝儿终于舒了一口气:“原来失踪的银钱都藏在这里,那算命先生生说‘阴兵镇粮’,人死为阴,这棺材里躺的全是遇难的官兵,便是说的阴兵了;‘镇粮’二字,就是说失踪的银钱便是藏在这遇害官兵的尸身之下;至于酆都鬼判,谁主阎罗,便是指将阎罗与判官各归其位,就能开启这棺材里的第一道机关;那么这‘春夏到冬’四字,又是什么意思呢?春夏到冬,春夏到冬,难道是他?”
说到这里,张宝儿盯着古云天道:“我有一种预感,要想知道答案,还得往城隍殿一行。”
二人再入这座城隍殿,张宝儿已不像方才那么迷惘了,脑中其余的问题现在已然迎刃而解,唯一不解的,便是那“春夏到冬”四个字到底何指。
天色已近三更了,一阵寒风乍起,吹过城隍殿破败的大门,“吱吱呀呀”晦涩至极,如泣如诉,看了看那鲁知州、孙班头铸在泥塑里的尸身,张宝儿一声长叹,轻声说道:“鲁刺史,孙班头,还望诸位在天英灵能相助我解开谜团,为你们讨回公道。”
正当张宝儿这一轻叹之际,便听见一声嘶哑至极的老妪之声传来:“你们别心急,早晚你们也是他们中的一个,哈哈哈!”
张宝儿心中大惊,古云天照着发身之处便是一掌,大喝一声:“装神弄鬼!”
古云天这一掌击在了门扇之上,木屑横飞,将那破烂不堪的大门劈得粉碎。惨淡的月光投进空旷的城隍殿内,静得可怕,分明空无一人,
张宝儿长呼一口气,定了一定心神,朗声说道:“孙班头,哦,不是我身旁立着的这位,但我也不知道称呼你什么为好,还是叫你孙班头吧。好手段!我心服口服,你出来吧!”
只听殿内某个角落,传来一声惊叹,扬声道:“你怎知道是我?”
随后,只觉人影一闪,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大殿门口,背对月光,看不清面目,只能看出来人身着一件衙役的差服,背着一个木盒。
张宝儿见他现出身形,也不慌张,朗声说道:“这又有何奇怪的?”
顿了顿,张宝儿点头笑道:“你果然是不驼的!我从见你的第一面就开始怀疑你。不得不承认,你的言行举止、一字一句,无不是天衣无缝,从中完全推敲不出破绽。只可惜,你忽视了一个最微小的细节。”
那孙班头闻言一笑,说道:“愿闻其详!”
张宝儿扬声说道:“是靴子!一个驼背的人走路,重心必然前倾,因而鞋的前脚掌势必磨损要比后脚掌严重,然而在茶棚之中,我借机拿起你的靴子查看,却发现,你的靴子前后脚掌磨损并没有什么大差别。由此可知,你并不是真的驼背。那么,一个不驼背的人,装作驼背,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难道这不蹊跷吗?”
孙班头听了这话,叹了一口气,说道:“好贼的眼睛!你还知道什么?”
张宝儿听了孙班头这话,放声笑道:“原本我在刺史府尚有不少问题,然而今夜城隍庙之行,已解开了我所有的疑团!孙班头,你可要听听?”
那孙班头不屑地一笑,看了看天色道:“时间还多的是,不妨说来听听。”
只见张宝儿骤然肃起神色,朗声说道:“事情还要从我与总捕头在官道古宅的那场恶斗说起。那晚,我在给暴毙在古宅门前的那名灰衣男子验尸时发现,那男子中等身量,却肩背很宽,手臂比常人略长,可见是常年习练外门硬功的习武之人。灰布劲装,指节粗大,遍生老茧,可见他常年手握兵器。死者甲缝中有暗红色血块透出,说明他曾经身中剧毒,但中毒不深。死者靴底光洁,并无泥垢,可见他不是从古宅门外走来,而是一直身在古宅之内。”
“你观察的可真仔细呀!”孙班头的语气中听不出是赞叹还是嘲谑。
“另外,我查验过死者身上插的那柄钢刀,刀柄上的纹路,与死者手上的老茧完全吻合,也就是说,插在死者身上的是死者自己的刀。还有,钢刀自气海穴斜插头顶,如此凶戾的一击,为什么没有大量的鲜血涌出?而且,我仔细查验过那柄钢刀,发现在刀身血槽之上并无鲜血流过的印迹,留在上面的反而是成形的血块,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死者是在古宅之内被杀,而后搬到了门外,而且死因也不是刀伤,而是被阴柔至极的掌力震碎了肺腑,致使血液凝结而死。那柄钢刀也是在死者死了之后才插进去的,那么,凶手画蛇添足地一刀,又是为了隐藏什么呢?而后我又仔细地看了一眼死者,发现死者头部皮肤,自额头起延伸至两耳,有一道色差,推断形状,应当是头盔一类。腿部的骨骼隐隐内屈,乃是常年骑马所至。真正习武的高手,易经洗髓,骨骼是不会变形的,功夫练到皮下,可以褪去死皮,由此可见,这人的身份应当是一名军队里的武官。再看死者年纪,不由地令我想到了一个人,押送钱粮的正六品昭武校尉周廷辅。”
第七百零七章 漏洞百出()
说到这里,张宝儿抬眼看了一眼孙班头,目光卓然,犹若实质。
那孙班头涩声说道:“不错,正是周廷辅。”
张宝儿顿了一顿,继续说道:“而后,我们进了古宅,受到了控尸人与灵魃的伏击。其后,正当我逼问控尸人之时,控尸人却惨遭灭口!致死原因,乃是一枚银针。也就是说,当时除了我、总捕头与控尸人之外,在那古宅之内,还有第四个人!那么,他是谁呢?这不禁让我想起了在我们刚刚走进祠堂之时,在屏风后见到的那个女子,当时情况紧急,由不得我多想,只当她是被灵魃所杀,然而此后我细细推敲,周廷辅乃是因为幸免于难,在逃出甘凉的途中被截杀灭口,合情合理。而那女子又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死在那古宅之内?她出现得太蹊跷了,一时间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身份给她。直到今天下午,在义庄的墙头,当我感觉也有人窥视之时,我猛然回头,竟然又看到了这个曾经在古宅死过一次的女子。那女子的身形虽是一闪即没,却让我豁然开朗。
“当日,在那古宅之中,应当是那女子与控尸人一同截杀周廷辅,将那周廷辅的尸身以蛊术定住不坏,而后算准我们的行程,将周廷辅摆在古宅之外,引我进门。怎料到我们一进门,就看破了那女子身形,一路追去。那女子将计就计,将我引至有灵魃埋伏的祠堂,并假扮被灵魃所杀,横尸祠堂,意图借机逃遁。而后,一方面借控尸人之手将我们击杀,一方面也是为了待到两败俱伤之时,除掉控尸人灭口。因此,在总捕头与灵魃搏命之时,那女子并未出手。谁知我们将控尸人制住,破了灵魃。这一切变化太快,让那女子一时反应不及。同时,没了灵魃辅助,仅凭她一人根本没有把握将我与总捕头击杀,仓促之间,只能发出银针,杀了那控尸人灭口。待我查看祠堂之时,她依旧扮她的死尸,因而没被发觉。之所以让我想通关节,是因为总捕头在追踪那女子之时,曾将一片落叶击在那女子肩头之上,将其打伤。最开始,我以为是打在了灵魃的肩头,可后来我才想起,灵魃一物,凶戾非常,区区一片落叶,就算打入肩头,也是不会有痛觉的,又怎么会将身形打得一颤呢?凭借这一点,我证实了我的推论。孙班头,你看我说得对是不对?”
那孙班头闻言叹了口气,说道:“大唐刑部的侍郎,果然名不虚传。”
“看来你们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了!”张宝儿接口道:“知道就知道了吧,再说说这城隍庙,白日里查看辙印,我便知钱粮尚未运走,还在这大殿之中,直到我勘破了这里的机关,查验了死去官兵的尸身,终于明白,原来那夜官兵在这义庄之内被施以蛊术,中毒后,当时有灵魃、控尸人、你孙班头,还有那女子,三人一尸,以及数千饥民在场吧。哦哦哦,哈哈,我险些忘了,那刺史府里,哪里是收留了数千难民啊,分明是几千精兵嘛!”
听了这话,那孙班头神色大变,紧忙问道:“你怎么知道?”
张宝儿伸出三根手指,朗声说道:“漏洞百出,其破绽有三。其一,既是赈济饥民,为何城内放粮赈济,城外却拒之门外?其二,饥民之中尽是青壮男丁,怎么不见老弱病残?其三,你那刺史府里的饥民,个个膀大腰圆,凶神恶煞似的,哪有个饥民的样子!哈哈哈,可笑,可笑!”
不等那孙班头答话,张宝儿正色说道:“如此一看,本案的动机,也就明了了,如果我所料不差,几位应当是吐蕃白衣堂的人吧?”
听了张宝儿这话,那孙班头瞳内杀机顿现,右手已摸在了身后的木箱之上。
这一举动早被张宝儿看在眼里,张口笑道:“孙班头且慢,不忙动手,不忙动手。如若我所料不差,这一切,怕是自年初蝗灾之时,就早有预谋了吧?”
说到这里,张宝儿也不领会孙班头惊愕的神情,自顾自地说道,“廓州为大唐西北进出吐蕃之门户,尺带珠丹王子刚刚迎娶我大唐金城公主,此时应该不会对廓州起觊觎之心……”
说到这里,张宝儿心中一痛,他的眼前似乎闪现出李奴奴楚楚可怜的模样。
张宝儿深深叹了口气道:“倒是我听说你们的大论乞力徐雄才大略,怕是早有东进之意,正逢年初蝗灾,知晓朝廷必定发放粮款赈济,因而先派遣尔等心腹高手,潜进廓州城,在半年的时间里暗中将知州、师爷、班头等一群人等换个干净,再以易容之术瞒天过海,是为偷天换日之计,并在城中设下各处暗桩,我投宿的那家‘宾客来’不正是如此吗?同时,你们发现了这处城隍庙,于是精心营造,建造机关消息。在我第一次来这义庄之时,我便觉得蹊跷,廓州城不过万余人口,为何要建造一处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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