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普润身影没入塔门,华叔这才醒悟过来,不禁大为佩服,低声道:“这个普润和尚当真有一手。”
张宝儿微微一笑道:“静观便可。”
“不过,”华叔瞥了一眼神色仓皇的元觉道:“姑爷,你不觉得这人甚是奇怪么?”
张宝儿不置可否地看了看元觉,只见他依曰呆呆望着入口处的石碑,一张养尊处优的白胖脸上已有细密汗珠。
沉吟片刻,张宝儿转向身边小沙弥,和颜悦色问道:“小师父,这塔平时出入的人多么?”
张宝儿前番办案来过慈恩寺,小沙弥自然认得他,听他问话,赶忙答道:“不多!这是师祖们寄骨的地方,主持曾要我们不可打扰,平常很少有人来。”
“香客也很少来么?”
“香客都在前殿,除非有什么贵人要进寺游览,才由知客带进来,不过一般都不上塔,就在塔下瞻仰。”
这塔位于寺庙后山坡上,与前院大殿离得甚远。周围几处禅房,左侧便是方丈,右侧则是一片密林,的确清静。
“元觉师父负责看管这里?”
“他是僧值,专管规矩礼仪,我们都怕他。”吐了吐舌头,小沙弥清秀脸上显出童稚之气:“罪过罪过,不小心说了师父的坏话,施主你可别告诉他。”
“哈哈,好,我不说。”张宝儿伸手胡乱一指其中一座禅房:“那是他的住处?”
果然小沙弥摇了摇头,指向塔下一处小屋:“不,是那一座。”
张宝儿正要接着问下去,却见小沙弥已经转身走了。
目送小沙弥的背影,张宝儿眼中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身后的华叔“咦”了一声,却见普润手持扫帚从塔中走出来,赶忙迎了上去问道:“怎样了?”
“阿弥陀佛,”普润双目微闭,“万法皆有道,一心本无尘。”
“什……什么?”
普润将扫帚放下,没有看忐忑不安的元觉大和尚一眼,自顾自向前走去。
华叔只得跟上,低声道;“你不是上塔查看了么?结果如何?有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何物从心来,亦从心上去,勘破来时踪,便知去时路。”
“你……”华叔不禁气结,苦笑道,“我说普润,你能否说一句让人听得懂的话?”
“能。”
出乎意料,普润这一声倒答得干脆利落。停住脚步,望向满脸期待的华叔,严肃说道:“贫僧饿了。”
慢悠悠剥着手上花生,看看一脸气鼓鼓的华叔,又看看将脸埋在碗中虔诚扒饭的普润,张宝儿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张宝儿对华叔解释道:“普润师父不想把发现的事情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人多眼杂,说不定凶手就在其中,自然是到此处来说更为安全。”
华叔这才恍然大悟,看向普润。
普润此刻已结束了吃饭大业,抬起头来,突然说道:“没有血迹。”
“嗯?”
“塔分七层,自下而上,门、窗、地、壁皆无血迹。各层均有积尘,唯独顶层甚是干净,扶手、阶梯亦光洁,应是有人经常出入。”
这一连串说出来,条理井然,哪里还有方才那迂腐僧人的影子。
华叔张口结舌,张宝儿却不以为意。
“这么说来,塔上并非杀人现场。看那尸首伤痕,这样短的时间除非重新刷漆,血迹很难处理得如此彻底。”
张宝儿思忖片刻,脸上露出了笑意,对华叔道:“走,我们先回去吧!”
……
明月初升,照得一地银白,比烛火之光还要明亮。
从山坡上望下去,宝塔玲珑,庙宇巍峨,甚至连大殿前宝鼎中升腾起的淡淡青烟也瞧得一清二楚。禅房之中人影憧憧,是僧人们刚刚下了晚课。空气中似乎还留着铜钟的袅袅余韵,将这盛世禅院烘托得格外庄严。
“宝儿,我就奇了怪了,怎么你走到哪里都能碰上案子……”江雨樵轻声道。
“嘘!岳父大人,你老人家小声点好吗?”江雨樵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张宝儿阻止了。
此时,张宝儿、江雨樵与华叔躲在慈恩寺后山坡一处灌木丛生的地方,一块大石横在面前,作了天然屏障,下方就是宝塔,倘若不到近前,绝对看不见人影。由于居高临下,坡下古塔和寺庙却又尽收眼底,确实是埋伏的好地方。
第五百五十五章 狼狈()
江雨樵不以为意道:“放心,现在晚课刚结束,不会有什么动静。”
“姑爷,你确信今晚能有什么发现?”华叔在一旁问道。
“我不能确信,不过守个几天,多少总能看出些端倪。”
“到底要守几天?”江雨樵这句是脱口叫出来的。
张宝儿无奈地叹了口气:“岳父大人,您若想被人发觉,不妨再大声些。”
江雨樵连忙捂住嘴,压低了声音道:“宝儿,我们难道就在这里一直守下去?”
“很难说,既然线索都指向这慈恩寺,那我们就碰碰运气吧。”
华叔在一旁插言道:“我倒觉得那元觉和尚很是可疑。”
“哦?”
见张宝儿神色认真了起来,华叔分析道:“你想,他一口咬定净修是摔死,又百般阻挠,不愿我们上塔,没有蹊跷才怪呢。”
张宝儿摇了摇头:“乍一看尸首模样,多数人都会以为是摔死,惶急之下错认很正常。那外人不得上塔的规矩原先便有,也不是他定下的。元觉是僧值,由他维护寺规正是分内之事,算不上疑点。
华叔还要说什么,却见江雨樵面容忽地一肃,“快看。”
已是二更时分,方才人影来往的僧房只剩了一片寂静。薄云遮月,半明半暗之中有一条人影,鬼鬼祟祟地走近宝塔。看身形,正像那位僧值元觉。
“运气不错。”张宝儿低语一声,和方才的懒散态度已判若两人。
华叔也大为兴奋道:“姑爷,我们怎么办?”
张宝儿摇手示意静观其变。
过了片刻,人影已没入塔中。
再等些时候,从塔顶透出微弱光线,似乎有人在那里点燃了蜡烛。暗淡光线在塔中忽隐忽现,忽左忽右,仿佛那人正在寻找什么,偶尔能看到清晰人影。
突然,人影一晃,烛光也随之熄灭了。
“不好!”张宝儿脱口而出,人也随即从隐蔽处冲了出来。
江雨樵与华叔怕张宝儿有事,赶忙跑到他前面去。塔门果然是开的,华叔直冲进去,一路当先奔上顶层,将到楼梯口的时候燃着了手中的引火木,随即便看到眼前一副骇人景象:塔顶角落里,躺着一名灰袍僧人,头颅鲜血直流,正是元觉僧。一截蜡烛摔了出去,掉落在他的脚边。
几乎同时,塔外传来嘈杂声响。从窗口向下望去,有十几名僧人手持禅杖、扫帚等物赶了过来,纷乱中只听人叫嚷“有贼”。
“糟了!”华叔不禁叫苦。
再看张宝儿,却恍如未闻,双目闪闪发光,走到那尸首身前,掰开了他的手掌,将一样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握在手中。
“姑爷,我们跑吧!”华叔一边顿足,一边急得汗流浃背。
事实上当真要打斗,华叔并不惧怕这帮僧侣,但张宝儿不会武功,此刻又搭上这僧人被杀,一旦捉住,那就有口难辩了。
“岳父大人,这人交给你了,将他带到宋郎中那里,一定要救活他!”
“我知道了,宝儿!”江雨樵对华叔吩咐道:“老华,宝儿就交给你了!”
说罢,江雨樵从怀中掏出一根绳索系好后甩出塔外,扛起元觉顺着绳索消失在塔外。
“姑爷,我们也走吧!”华叔催促道。
“来不及了。”
“什么?”
不答他的话,张宝儿忽然将手中引火木伸到窗外晃动,冷不防大叫道:“来人啊!快来人啊!贼人杀人了!”
华叔来不及出声,张宝儿已经“呼”地吹熄手中明火,往塔下奔去,藏身在一层塔门之后。
外面僧众只见塔顶冒出火光,又听人叫喊有人被杀,正是一片慌乱,大多不及思索直奔七层而去。人多有惯性思维,第一反应便是奔往出事地点,反倒无人注意其余。
张宝儿耳边听得脚步杂沓,好在静静听得脚步都上去了,张宝儿低声道:“华叔,我们走!”
紧接着便往外跑去。
猝不及防,几乎撞上一人的鼻子。定睛一看,那人正是普润和尚。
……
“难怪人人都不愿当和尚。”占据了室中仅有的一张禅床,却还说着风凉话的张宝儿抱怨道,“这点地方只好打坐,连觉也不能好生睡,修炼可真是苦事。”
张宝儿与华叔此刻正在普润房中,总算暂时脱离了险境。
见华叔还有些担心,张宝儿笑道:“放心,只要不被捉住,离开现场便没事。待到明早香客进香,混在人群中溜走也就是了。”
门轻轻一响,露出了普润的光头““阿弥陀佛。”
“嗯,来得正好。外头如何?”
普润目不斜视走了进来:“执事在方丈中议事,其余僧人已回僧房。元觉失踪,塔上有数人看守,明日一大早便去报官。”
短短数语,交待清楚已极,华叔心中对这和尚不觉再度另眼相看,起身当胸一揖,肃然道:“多谢师父为我二人隐瞒。”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出乎意料,普润当即双手掩耳,脸上也显出痛心疾首之色,“贫僧不曾诳语,只不过无人问起,自然谨守妄语之戒,不会多口,却何曾隐瞒。施主这样说,佛祖是要怪罪的。”
口中念念有词,双掌合十,向西方而拜,神态虔诚之极。
华叔听得目瞪口呆。
“没错。”从禅床上一跃而起,张宝儿道,“无人问起便不说,可不是刻意‘隐瞒’。我说普润,净修师父停灵何处,你总该说了吧?”
“后山之内,祥房之中。”
借助夜色掩护,二人在普润带引下来到后山,这里是寺中僧人圆寂后停龛之地。
净修的尸体己装入龛中,因为并非正常坐化,双腿是后来盘起,看上去颇不自然。颅项血迹已拭抹干净,衣裳鞋袜也换成全新,一路看下来,已无痕迹可寻。
“他的衣裳在哪里?”
“已先行烧化了。”
张宝儿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失望之色。突然想起什么,将尸体两手拉开,仔细瞧了瞧,双眼光芒陡现。那是一处擦伤,从左手腕骨关节至掌心,在户体惨白皮肤上尤其触目。死者双手自然弯曲握紧,擦洗尸体的时候便没有将手拉直,污迹和血渍也留在了那里。
第五百五十六章 游览()
“青苔。”
“什么?”
张宝儿指着伤口周围的青黑污渍道:“这是青苔的痕迹。”
“哦……”
见华叔一脸困惑,张宝儿道:“你没注意到么?慈恩寺塔建在山坡之上,地势本来干爽,塔又是后来重建,地面铺砌方砖,僧人日日打扫,并不曾有青苔生长。”
华叔回想一下当时看到的情形,确实如此:“这又说明什么?”
“我曾说过,凶案发生处与慈恩寺塔必定距离极近,如今又知道那里极可能有青苔生长,则净修被杀地点……”
不等李白说完,华叔眼前一亮,恍然大悟,拊掌道:“山上!”
……
晨曦从树与树的缝隙间透出,将山林照得斑驳。空气湿润,仿佛能闻到露水的清凉气息。鸟鸣高低婉转,自得其乐,连早课钟声也不能抒乱它们的节奏。一条溪水从山上流下来,发出淙淙声响,一直流入竹筒接成的长管之中,输送到山下,正是寺中水源。
华叔在林中逡巡来往,时而俯身翻开石块,时而仰头察看树木。地上到处都是青苔,绿意森森,偶尔也能发现一些杂乱的脚印,看起来是僧鞋留下的,但却没有血迹之类预示着凶兆的痕迹。
正要转头招呼张宝儿,却看见他袖手靠在树下,撮唇吹哨,跟树上一只白羽画眉一搭一档地打着招呼,状甚悠闲。
“姑爷?”
“嗯?”
李白满怀希望地凑了过去:“发现什么了?”
张宝儿摇了摇头,懒洋洋道:“没有。”
张宝儿沿着溪水走了两步,望着竹管拼接的水槽出神。
“怎么了?”
“别出声!”
华叔连忙闭上嘴,顺着对方目光望去,只见那水槽一直蜿蜒到山脚,分成两股,一股绕进前山寺中,一股通向慈恩寺塔,想是为了取水方便所做的设计。泉水从竹筒中流过,发出清脆声响,偶尔有些水花溅出,阳光下呈现出五色斑斓的折光。除此之外并无特别之处,但张宝儿却双眼发亮。
“原来……”
话未说完,突然顿住,视线落在水槽旁,那里有一样黑色的东西,散落在乱草丛中,乍一看像是一根枯枝。
“髻针!”望着张宝儿手中拈起之物,李白脱口而出。一点不错,这正是一根髻针。
张宝儿迅速扒开覆盖在地面的草叶,动作和方才判若两人。刻意堆起的落叶之下,有新挖浮土,看情形正是最近才动过。
“这里,将这里挖开!”
华叔闻言拨出剑来,连剑带鞘一起挖掘。土层甚为松软,挖不了几下,便看到一只绣花鞋,鞋中那只脚泛出灰白颜色。
“是个女人!”张宝儿点了点头,神情凝重。
李白继续挖掘,过不多时,一具女尸已出现在二人面前。脸面朝下,发髻散乱,身边有一只蓝有包裹。翻过来看,却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子,原本并不出众的相貌此刻变得相当恐怖,大张着无神的眼,舌头微微吐出。喉间有青紫印痕,当是扼死。
“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张宝儿打开那只包裹,里面只是一些随身衣物,并无钱物首饰。
“还记得那天在桥上,普润遇到的中年妇人么?”
华叔眼前浮现出那日情景:“对,她说她女儿与人私奔……”
“嗯。当天那私逃女子拉普润顶缸,便是用了这样的蓝布包裹。”
“你是说,她就是那妇人的女儿?”
“看这尸体,死去时间大致在二三日内。那妇人曾说,她在女儿柜中翻到了一串念珠,所以认定奸夫必是和尚,很可能偷情的二人将慈恩寺塔当作幽会地点。”叹了口气,张宝儿道:“看来诱拐她出逃的僧人事后反悔,又怕事情败露,这才杀了她。”
华叔义愤填膺地一击掌:“破坏清规,又夺人性命,什么佛门弟子,真是猪狗不如!”
“不必发怒。此人现在大约也自食其果了。”
“你是说?”
张宝儿刚要答话,突然目光一凝,远远遥望,有一乘步辇进入寺门,他笑了笑:“走,我们的援兵来了!”
“援兵?”华叔愣了愣。
“是周贤,我让他来的!”
……
“阿弥陀佛,周府尹到来未及远迎,恕罪恕罪。”知客僧元弘诚惶诚恐道,在他面前,正是周贤本人。
“不必客气,不知弘智方丈可在寺中?”
“在,在,不过……”
“嗯?”
“这个,昨夜寺中……出了些事……”
“什么事?”
“呃……其实,其实……”
“其实是弘智方丈身体不适。”一人从殿后施施然走出,替知客僧接下话来,青衫散淡,笑容可掬,正是张宝儿。
周贤故作不知道,“张大人,你怎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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