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有余。”
“那……吕卿怎么还不回来?”刘宏的眼神透着些许茫然。
张让想了想,低声回禀:“想来是幽州那边消息闭塞,难免要些时日。吕将军应该已经收到了陛下的诏旨,如今已在归来的路上了吧。”
刘宏听罢,心中稍安。
殊不知,张让的回答无疑是在自欺欺人。虽说幽州消息闭塞,但他派人快马而去,也应该早就回来复命才是。如今却是石沉大海,连派去送信的心腹都不见了踪影。
后来张让又派了几批出去,得到的结果,同样音信全无。
外边的消息传得进来,洛阳的消息却传不出去。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看似平静的洛阳城内,波云诡谲。
此事九成是何进那帮人所为,何进没那胆量,但他麾下的府客幕僚,以及背后操纵的士族党人,未必就做不出此等事来。
张让即便知道,也不能说出实情。
这个节骨眼儿上,刘宏的病情日见沉重,再也受不得剧烈刺激。宫中御医半月之前就已经束手无策,说句大不敬的话,病入膏肓,回天乏术。
以后的几日,天子的身体状况每日愈下。
三月初旬,刘宏已是大半月未有临朝听政。
这天,太常刘焉前来求见。
刘宏让他进来,按照辈分关系,刘焉还是他的叔辈宗亲。
留着两撇文士须的刘焉进来,拱手作揖见过天子。
刘宏穿着帝王常服,瘦骨嶙峋的颧骨,眼窝凹陷,脸上的病态之色愈发明显。他看着前来觐见的刘焉,有气无力:“太常卿来此,所为何事?”
刘焉见到天子状态,心中关于近些时日群臣私下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件事情,更加确信无疑,嘴上却是言辞恳切的高声呼着:“陛下,万望保重龙体啊!”
保重身子这些空白话,刘宏早就听了无数遍,他看了刘焉一眼,微微有些不耐烦道:“说正事。”
其形虽弱,其势犹存。
那股汉家天子的帝王威严,让刘焉心中不觉发颤,他赶忙低下头去,恭敬说着:“陛下,近几年各地烽烟四起,皆因刺史、太守,贿赂为官,割剥百姓,以致众叛亲离。臣以为,当选朝廷清名重臣以为牧伯,担任州郡长官,借以镇守天下。”
第四一四章 州牧与豺狼()
设立州牧的事情,在四年前张懿死的时候,刘焉就在朝堂提过,不过当时被刘宏给直接否了。
如今他旧事重提,自是有他自己的打算。
眼下的汉王朝,朝纲混乱、王室衰微,留在洛阳凶险无比,一不小心,万劫不复。
九卿位置虽好,刘焉却是不愿在此为人鱼肉,遂向天子自荐,愿出任交州牧一职。
刘焉的提议得到了天子的认可,之前他否决这个提议,是因为天下升平,没有设立州牧的必要。
然则就在第二年,以太平道张角为首的蛾贼涌现,为平定这场声势浩大的叛乱,各地刺史、太守获得了由朝廷授予的军权,独揽地方军政大权,一定程度上架空了朝廷。
刘宏为此深以为忧,他是个集权欲望很强烈的人,同时也害怕地方势力过强,从而威胁到朝廷政权。
而立州牧,就恰好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刘宏提笔批阅,盖上玉玺章印,同意了刘焉的提议。
事情完妥,刘焉出了殿外,得到交州牧之职的他心情显然不错。
“太常卿何事如此高兴?”迎面走来一人,寒暄问道。
刘焉看去,此人他认得,乃是侍中董扶,私底下同他关系极为不错。
既不是外人,刘焉便不瞒他,将董扶拉到一处较为僻静的地方,低声说道:“贤弟,愚兄得天子信任,即将出任交州牧一职,现在已经不是太常卿了。”
董扶听得这个重磅消息,脸上惊讶万分。他不明白,为何刘焉会放着好好的九卿高位不当,要去大汉疆域最南的交州,当个劳什子的交州牧。
刘焉见他对州牧不甚了解,略作解释,董扶便醒悟过来。
刘焉是个有想法的人,出京避难只是其一。他最想要的,还是找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当个封疆大吏,主宰一方。
交往这么些年,董扶很明白这位皇家宗亲的想法,出声提醒道:“愚弟前些时日与望气佐闲谈,从其口中得知,益州有天子气,兄何不往移驾去往益州?”
刘焉一听益州有天子气,自然心动不已,但他随后似是想到什么一般,连连叹息:“贤弟有所不知,愚兄已向天子奏明,自荐为交州牧。此时若再厚着脸皮去求天子,恐会惹触怒龙颜。”
天子的脾性乖戾,难以琢磨,弄不好很有可能偷鸡不成蚀把米。
刘焉进退两难,此时,董扶又给他支起了新招:“兄大可不必气馁,某听闻益州刺史郤俭在益州大事聚敛,贪婪成风。兄何不以此为由,向天子说明原委,前去整饬吏治。”
刘焉听到这个建议,眼中一亮,这倒不失为一个好的法子。
“兄他日若成大业,可莫要忘了提拔小弟。”董扶将身子躬成九十度直角,朝着刘焉行了一记君臣大礼。
近乎讨好的口气,使得刘焉心花怒放,脸上笑得合不拢嘴:“那是自然。”
随后,刘焉原路返回,又小跑着前去求见了天子。
未隔几日,刘宏布诏天下,设立四位州牧。其中,以黄琬为豫州牧,刘虞为幽州牧,刘焉为益州牧,董卓为并州牧。
前三位都在大多人的意料之中,唯独董卓,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天子拜董卓为并州牧,不准他作任何停留,即刻去往并州上任,并让其将下属军队,转交皇甫嵩统制。
从上次董卓拒不入京起,他就成了刘宏心中的一根刺,如不拔掉,寝食难安。
诏书很快传到长安,董卓接旨却并未应命,再度上书辩解,说手下将士难舍离别,请愿与他一同去往并州,效力边陲。
刘宏此举的用意就是削去董卓手下兵权,要是让他把兵都带去并州,那此举岂不是白白便宜了董卓?
刘宏自然不会做这赔本的买卖,朱笔一批,回复两个大字:不准。
最终,董卓迫于朝廷压力,只带了麾下五千飞熊军,去往并州上任。
接到皇甫嵩从关中寄来的奏简时,得知董卓动身出发,刘宏重重舒了口气。倘若董卓再次拒诏,他就已经做好准备,调兵前去围剿董卓,好在董卓这回,还算识时务。
并州以前是吕布的地盘,吕布虽然离开,麾下将校却依旧守护着那方土地。
董卓即便成了并州牧,可一旦去到那里,短时间内也是难以扎根。等到吕布回来,再让他顶了董卓的并州牧。
这便是刘宏心中所作的计划。
然则,时间不等人。
三月下旬,刘宏病入膏肓,躺在榻上,连起身辗转都需要有人来扶。执掌大汉江山近二十载,这位青年帝王,终将迎来他的尾声。
即便贵为天子,也不能让时间逆流。
躺在龙榻上的刘宏让人叫来了蹇硕。
自打吕布北讨张举之后,蹇硕就成了新的上军校尉。天子对他仍旧宠信有加,上一次抓捕城北妇人的行动,更是令刘宏极为满意。
“西园士卒练得如何了?”刘宏的声音低沉。
蹇硕哪懂练兵的门道,但他肯定不会在天子面前显露自个儿的无能,笃然答道:“回禀陛下,已成虎狼之士,可为陛下扫除一切障碍!”
刘宏见蹇硕信心十足,便也信了他。
随后,在刘宏的示意下,张让将一块铜质虎形的令牌交到天子手上。
刘宏轻轻触摸虎符,上面传来的气息,依旧冰凉。他本是想将此留给吕布,如今看来,恐怕是等不到了。
刘宏只好将其转交蹇硕,同他说道:“这是洛阳周遭城关的虎符,倘若有变,你可凭此调动八关校尉手中的兵马,来洛阳勤王。”
早在西园八校之前,刘宏还设置了八关校尉。
所谓的八关,即是伊阙、函谷、广城、大谷、轘辕、旋门、平津、孟津八关。
这八处关卡,利用山川险阻,扼守各处来往通道,拱卫洛阳。
每处关卡,皆由一名朝廷指派的校尉坐镇。
蹇硕恭敬接过之后,眼底闪过一抹贪欲,刘宏却不忘再三叮嘱:“八关之中,函谷、孟津乃是重中之重,绝不容失。你,记下了吗?”
当初为应付刘宏,蹇硕特意学过一些武略,临阵杀敌不行,纸上谈兵还是可以,遂点头回答:“记下了。”
刘宏摆了摆手,蹇硕将虎符收好,又道了声‘陛下保重’,躬着身子,缓缓退出殿外。
第四一五章 帝王之术()
蹇硕走后,刘宏招了招手,张让躬身走来,轻唤了声陛下。
“阿父,去把朕的两个皇儿叫来,朕想见见他们。”
未隔小会儿,两位皇子赶来了这里。
“儿臣见过父皇。”两位皇子迈入殿内,恭敬有礼。
龙榻上的刘宏微微抬手,张让会意,过去小心翼翼的扶着天子坐起身来。
如今的天子陛下再无往日雄风,身形消瘦得一阵风似是都能将他吹倒。坐在榻边的刘宏对着两个儿子轻轻招手,让他们过来,一左一右坐于自己身旁。
张让明白陛下的心思,遣退殿内所有服侍的宦官宫女,他也一并退出了殿外,将殿门从里向外轻轻合上。
本就安静的殿内,此时更是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儿声响。
咳咳~咳咳~
轻微的咳嗽声打破了宁静,身穿薄衣的天子捂着嘴巴,咳个不停。
刘辩素来极为畏惧刘宏,尤其是自上一次刘宏让他殿内杀人,他着实不敢。此时听得刘宏的咳嗽,他内心忐忑,有些害怕的缩了缩身子。
倒是一旁仅有六岁的刘协胆大,跪在榻上,一双小手从刘宏后背,由上往下的为其顺背,一边顺一边关心的问着:“父皇,这样好些了没有?”
孝心无价。
刘宏颇为感动,心中舒坦,待刘协下来之后,他又吩咐了一声:“去把窗户打开,朕有些闷。”
得令的刘协小跑过去,推开窗户。
阳光正好,洒在这个小男孩的身上,宛如精灵,无忧无虑。
刘宏将小儿子招回,让他重新坐于自己身边。看着两个儿子,刘宏缓缓问着:“知道朕为何找你们来么?”
两位皇子同时摇了摇头。
“你们都是朕的儿子,所以朕走之后,这汉家的天下江山,今后该由你们兄弟来担。”自知时日无多的刘宏心中感伤,缓缓说了起来。
刘辩已是少年,自是明白‘朕走之后’这句话里的意思。刘协却是不知,有些好奇的问着:“父皇,您要去哪儿?”
看着小儿子天真的表情,刘宏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儿,他却也没有明确告诉刘协,只是换了个话题:“今天,朕要教你们为君之道。”
当了二十年的皇帝,帝王之术刘宏也可以说是别具心得,他怕自己的儿子将来会斗不过那些野心家,沦为他人手中傀儡,故而想要提前给他们打上一记预防针。
天下兴亡多少事,不尽长江滚滚流。
刘宏起了开头。
“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惟其为天下臣民万物之主,责任至重,当治天下,安社稷。”
“你们日后为君,不要听风是雨,被人蒙蔽。那些满口自诩忠良的人物,所谓的国之栋梁,不过是读些高头讲章,学了一些礼学讲义。妄谈天下大事,指点江山社稷,动不动就以死相谏。殊不知,他们想要留名青史,乱的却是朕的江山!他们将自己当做比干,无奈朕不是纣王,难道普天之下,就独他一人是忠臣?良臣?贤臣?”
“古人称:长江为江,浊河为河。
长江水清,浊河水浊,长江在流,浊河也在流。
圣人出,浊河清。可浊河什么时候清过?
长江之水灌溉了数州郡县之田地,浊河之水也灌溉了数州郡县之田地。只能不因水清而偏用,也只能不因水浊而偏废,自古皆然。”
“世人不懂这个道理,屡屡劝朕只用长江而废浊河,朕岂可乎?浊河一旦泛滥,必须治理,这便是朕罢黜刘儵杀王甫的道理;长江一旦泛滥,朕也要治理,这便是朕罢黜段颖杀阳球的道理。”
“党人自以为清流,比喻君父为山。水淹没山头,这便是泛滥!”
“人心似水,民动如烟,我大汉朝现在是四千万人。上天把九州万方都交给了朕,朕就是天子,朕就是君父!”
“朕授权柄与宦官,以家奴而治天下,多少人在背后骂朕是昏君。朕不怕留骂名,求的只是大汉江山,千秋万代。家奴狐假虎威,外戚才是豺狼野兽。两者不可一家独大,相互制衡,才是为君之道。”
长篇大论说下来,刘宏微微有些喘不上气,调节呼吸之后,最后盖棺定论:“天下臣子,岂有好坏?百姓才分忠奸,而帝王,只看用处。”
“父皇,儿臣不懂。”小皇子的脸上满是疑惑。
“现在听不懂不要紧,你记着便好,将来有一天,自然会懂。”刘宏轻抚着刘协额头,儿子年岁尚小,一时半会儿吸纳不了这么多的东西,也是人之常情。
交代完了小儿子,刘宏又将目光移到大儿子刘辩身上。
虽说杀了这个立储呼声最高的皇长子,可以永绝后患,同时也是保证刘协登基的最佳做法。
可毕竟,虎毒不食子,
刘宏滥杀不假,但对于自己的亲生儿子,如何也是下不去手的。他凝视了刘辩少许,语气变得有些温和:“辩儿,你可愿意辅佐你的弟弟,助他靖宇天下?”
刘辩没作多想,偏头看了看另一旁的刘协,他和这个弟弟相处的时日不长,关系却是极为要好,点头答道:“儿臣愿意。”
作为众望所归的皇长子,刘辩却一直都没有坐上帝位的想法,是他的母后和舅舅,非要把他生拉硬扯的往储君位置上推。
得到刘辩的答复,刘宏心中舒了很大口气,他将两兄弟的手掌叠搭在一起,似是有些如释重负:“往后的天下,就交给你们了。”
两位皇子点头应下。
父子三人从晌午坐到黄昏,分别之际,刘宏想起了一件还未交代过的事情,把已经走到门口的刘协,又叫了回来。
“今后若有危机,可召吕布回来。老太尉杨赐在世时,曾经说过,吕布乃国之利器,是上天赐给我大汉开疆拓土的一把神剑。这样的神剑,有德者方可执之,朕躬德薄,你比朕仁厚,留给你,将来镇压叛乱、讨伐逆贼,或是要推行新制,唯此人可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刘宏说完,将常年携带的天子佩剑交由刘协捧着,面色渐转阴戾:“你镇得住他最好,倘若镇不住,及早杀之!”
臣若盖主,即为欺君。
第四一六章 帝星落,帝星起()
中平四年,四月初六。
南宫的嘉德殿宫门紧闭,躺在龙榻上的大汉天子面容枯槁,迎来了生命的尽头。
嘉德殿内,皇后何氏坐在榻边,合握着天子手掌,偷抹眼角泪水。除她之外,大将军何进、常侍张让、上军校尉蹇硕、以及两位皇子,皆立于榻前,听候着天子的最后诏命。
殿外,满朝文武,亦是躬身静候。
与此同时,洛阳城北的吕家府院,传出阵阵绞心的痛楚大呼。
母女连心,小铃铛听得哭声,感知到了娘亲处有危险,一个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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