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帐之后,他脸上暴戾尽起,要找那个所谓的将军,好生算一算这笔血帐。
栅栏门口,有名伙夫模样的士卒端着饭食,往这边走来。
路过巡视的张里见状,命士卒将那人带至近前,伸手狠狠扇了他一记响亮的巴掌,并将那碗中食物全部打翻在地,阴戾喝道:“你是不是聋了,听不懂我早上讲过的话吗!”
士卒挨了耳光,却不敢有任何反抗动作,只是跪在地上喊着‘饶命’,说吕布毕竟是个将军,若是被中郎将知道你如此待他,定不会善罢甘休。
“拿朱儁来压我?”
张里脸色阴沉,反手又是一耳光扇在士卒的面颊,让人拖下去打上二十军棍,以示同他作对的下场。
“你就是张里?”蕴藏着怒气的声音传来。
张里顺着声音看去,当望见来人时,脸上浮现出戏谑表情,阴阳怪气的说着:“喏喏喏,这不是咱们神勇无敌的吕将军吗,咋了这是,脚下路都走不稳了,要不要我找几个弟兄给你抬着?”
这番尖酸刻薄的话,再加上之前伤他并州儿郎,彻底激起了吕布心头怒火,他往前大步走来,双眸之中透出凛厉。
张里脸上丝毫不见惧色,将手一抬,身后弓手尽皆拉弓搭箭。
“奉右中郎将……哦我忘了,现在是镇贼中郎将,看守疫疾人员,有胆敢有踏出范围一步者……”
张里的眼中尽露得意之色,还挑衅无比的伸出额头去抵触吕布脑门,阴寒着一字一字的将后面几字念出:“杀,无,赦!”
第二四四章 劫持()
看着近在咫尺的小人嘴脸,吕布语气冷漠的问了起来:“我们之前有过恩怨?”
“没有。”
“那是我断了你的财路前程?”
“也没有。”
“那你为何如此恨我,要置我于死地?”
张里‘呵’的一笑,直挺起身子,抄起手儿,神态显得轻视无比:“看在你快死了的份上,本将军就大发善心的给你提个醒。鄙人义父姓张,十常侍张让的张。”
张里原本不姓张,后为讨好张让,而改作张姓。
吕布听完这话,已然明白眼前之人乃是十常侍所蓄养的鹰犬。
他呼了口气,退后半步,手指身后营帐,看着张里缓缓说道:“你要对付的人是我,能给这些士卒一条生路吗?”
“你觉得呢?”张里反问一句,神情快活的笑着。在他看来,吕布语气没了起初的锋芒,又主动往后退上半步,就已经是在向他认怂,祈求活命。
吕布停在原地,距栅栏门口仅有一步。
见他迟迟没有迈出,张里也不好直接下令射杀,毕竟人多口杂,保不准哪天就会漏风声,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更何况就算他不动手,吕布也照样活不下去,患染疫疾,本身就是死路一条。
这是天意,没人逃脱得了。
“我倒要看看,你这不可一世的人物,是如何被病痛慢慢折磨至死。”
临走之际,张里依旧不忘出言刺激吕布,然而在他转身的一瞬,一只宽大手掌搭在了他的肩头。
张里心头没来由的凉了一下,感觉后背仿佛被山野猛虎射来的目光给盯上一般。他刚欲推去那只手掌,两根手指便从后面死死勾勒住了他的咽喉。
嗬~
喉咙里发出干稒的嗓音,张里身躯不由往后斜倒,刚刚他还戏谑过的那张冷漠脸庞,从上方蓦然跃入眼中,遮住了头顶的骄阳。
不是说患此疫疾的人,提不起力气了吗!
张里心中惊骇,身后挟制他咽喉的那支手臂,力道十足。
事发突然,前方的弓射手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就望见自家将军被挟去当了人质。手中放下的弓弩,再一次抬起瞄向这边,蓄势待发。
这帮蠢货,是想让吕布即刻动手杀了自己吗!
说不出话的张里见状,不断将手往下压摆,示意放下弓箭,不要乱来。
吕布早晚会被疫疾耗死,而他,可不想陪着一块儿送命。
士卒们见到张里手势,全部乖乖的撤收了手头弓箭,同吕布僵持起来。
烈日当空,营内散发出的腐溃气味,令人闻之作呕。
吕布额头渗出密汗,强行提劲使力,使得他身体正承受着无比的巨大痛苦。
感受到手臂处传来的力气,正在急速减弱,张里眼珠一转,试探性的说道:“吕将军,咱们也算同为朝廷效力,要不你先放了我,我去城里请大夫来给你瞧瞧?”
这番哄小孩的话,吕布能信?
不过此时却也没有闲工夫来搭理张里,只见他紧锁眉头,胸口气息起伏变得粗重起来,那股火烧的灼痛,在心脉间一次次的冲击四撞。
天空散发出的燥热光芒,使得胸口处疫疾,愈发肆虐。
吕布闷哼一声,扣住张里咽喉的双指微微一松。
好机会!
张里眼中迸发出明亮的神采,作为一名武将,如果没有几分手段本事,又怎会被张让收作义子。
趁着吕布难受之际,张里迅速出手,抓住吕布右手双指的腕节,转身发力猛推,将吕布推得踉跄倒退。
虎口脱险,张里已然起了杀心,刚想下令放箭,膝盖骨却冷不丁的挨了一记横踢,身躯为之往下一沉,左腿屈膝半跪于地。
还未等他开口,一柄短小的锋利匕刃贴在了脖颈,折射出刺眼的烈日光芒。
张里小心翼翼的偏头看去,眼中透出诧异之色,击倒他的居然是个十四五岁的清俊少年。
而他的眼神,竟同吕布如出一辙。
连并州的小家伙,也这般充满狼性吗?
张里心中暗自叫屈,真是刚出虎穴,又入狼坑。
他艰难的咽了口唾沫,丝毫不敢怀疑,身后的小狼崽子会随时要他性命。
“将军,你没事吧?”张辽看向吕布,关心的问了起来。
从宋宪那里出来,吕布故意支开了张辽,毕竟他年岁尚小,又是老将军喜爱的孙儿,没有必要掺和进来,断送大好前程。
而张辽回营后,等了半晌都没见到吕布,心中感觉要遭,便出帐四处寻找。还好他及时出现,不然吕布可就危险了。
在张辽心里,一直是将对他极好的吕布视作兄长,以及此生崇拜追赶的目标。
当看到吕布被推得踉跄倒退的时候,张辽爆发的怒意里带有着一丝酸楚,明明是一个威武无敌的将军,却因疫疾缠身,被这种鼠辈欺辱。
吕布呼吸几口气后,微微摇头,眼中透着欣慰。
张辽见到吕布没事,心中松了口气,回头朝着张里吩咐起来:“差人去将城中所有的医郎,全部请来。”
张辽的目的不言而喻,张里却是有些不愿的说了起来:“这位小将军,你应该知道,患染疫疾的人,神仙都没得救,更别说这些凡夫俗子……”
不待张里把话说完,脖子处便传来一阵疼痒,那是刀锋割开皮肤表层才特有的感觉。
如此燥热的夏天,张里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他本想说‘你放我走,我就立马去请大夫’。然则当他看到少年郎不带情感的冰冷眼神时,才知道主动权并不在自个儿手上。
他只好将话咽回肚内,妥协的说道:“好好好,我这就差人去请。”
随后,在张辽的胁迫下,张里不得不派出手下士卒,去城内将所有的大夫请来。
事情吩咐完毕,张里本以为张辽会放了自己。谁曾想这少年郎心思缜密,不仅没有放他的意思,反倒还挟持着他,一步步的退回营内。
张辽明白,只要有张里在手,外面的那些士卒就不敢乱来。
比起劫持将军的罪名,熬过眼下这一劫难,更为重要。
第二四五章 医者之心()
回到帐内,张辽找来绳索,反捆住张里双手,将他绑在钉入地里的木桩上。
尽管心里已经将吕布这些人咒了个遍,发誓说着只要出去了,肯定要将他们抽经扒皮,但眼下受困,该低头时还得低头。
不哭不闹,积极配合展开工作。
张里就是这么个识时务的人。
半个时辰过后,派去城中的士卒回来,带来五六名医者,站在疫营木栅外边。
张辽见状,神色似是有些不满,宛城好歹也是个大城,怎么可能才这么点行医大夫?
派出去的士卒回报张辽,并非他们不肯卖力寻找,实是大多数人听说要来除治疫疾,皆是不肯前往。
一来是害怕感染,二来则是实在没有办法,怕没治好患疾的将军,会被一怒杀头。
自个儿在医术方面有多少斤两,他们心中明白。
能来的这几位,多数抱着大可一试的态度,毕竟疫疾肆虐这么些年,假如能在自己手里得到根治,这将是传承千古名声的大好时机。
试问天下世间,有几人不想名留后世,受后人称赞敬仰。
得知原委,张辽领着几人入营,且先看看这几人能不能治好将军,如若不能,就再另寻他法。
至于那些不愿来的,便不来罢,省得耽误过多时间,更何况庸医误人。
入营之前,医者们将药草浸透过的面巾戴在脸上,遮住鼻口,方才进入帐内。
营帐里,吕布再度进入昏沉的睡眠之中。
年纪最为老迈的医郎率先走上前来,跪坐于榻边,伸手给吕布把脉,然后扒拉开眼皮,瞅了瞅眼珠里的血色。
一通诊断下来,老医郎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凝重,无奈摇了摇头。
随后几位医郎也都跟着上前挨个诊断一番,思来想去皆是悠悠叹了口气,表示束手无策。
几人商量讨论过后,由老医郎做出了总结。
“如果能够早些发现将军染上疫疾,或许还能开些药物,进行暂时制压。可如今疫疾在将军体内潜伏起码逾过半月,已是侵入骨髓,恕老朽几人医术不精,难以为力。”
老医郎姓张,乃是南阳一带有名的医家,经他之手治疗过的病人,十有八九都能痊愈。正亦如此,他也很受当地百姓的颂扬和尊重。
如今他这一开口,几乎是给吕布下了死亡通知。
“老匹夫,你胡说!”
受不了这个结论的张辽双目泛起泪光,举拳就欲打去。
老医郎似是见惯了此等场面,站在原处也不趋避,只是开口说着:“纵使你杀了老朽,也一样无济于事。”
“这里是几副可以镇痛的药方,虽不能根解将军体内疫疾,但总归可以让他好受许多。”老医郎将药方搁于榻边,
张辽的拳头终究还是没有落下,他陡然转身,看向那个被捆在木桩上的张里,大步走去,眼神阴冷之至。
张辽手里那晃动的寒芒,令张里心里头胆寒发颤。他挣扎起身躯,想要逃离这里,却如何也挣不开绑住双手绳索的死结。
张辽越来越近,张里似是知道了这小子要做什么一般,脸上布满恐惧之色,惊慌无比的大叫起来:“喂喂喂,你可千万不要乱来冤有头债有主,疫疾是吕布自个儿染上的,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口齿打颤,话都有些说不清了。
这小子已经疯了,他以前还盼着朱儁晚些回来,现在是恨不得朱儁立刻就出现在眼前,救他一命。
然则当张辽距他仅剩五步时,一名相貌儒和的男人先一步走到张里面前,将手中涂有草药的布巾,贴在张里脖颈那处破皮的细小伤口。
“你这是作甚?”张辽冷脸问他,戾气十足。
儒和男人细心的将那药巾贴稳之后,才回答起来:“疫疾大多是通过伤口进行传播,如果不处理一下,很可能就会染上疫疾。”
张辽心有不悦,指着张里问向于他:“此人穷凶极恶,难道你也要救他?”
被一个年岁小上这么多的少年质问,儒和男人也并未动怒,随和说道:“医者眼里,受伤患病的皆为病人,没有好坏之分。”
张辽眼中怒意更甚,好在这时候老医郎上前主动打起了圆场,“小将军,暂且息怒。他是随我学医的弟子,性情笃实直率,如果冲撞小将军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
从那蕴含杀意的眼神中,在场所有人都能感觉得到,眼前这个少年郎,是真敢杀人的。
老医郎一行人出了帐外,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走到木栅门口,老医郎等人皆取下面巾走出,唯独那名背着药箱的儒和男人停下脚步,立于原地。
“仲景,你不走吗?”
老医郎站在外边,望着这个跟了他近二十年的学生,关切神情溢于言表。
儒和男人姓张,单名一个机字。
从十岁那年起,他就跟着老医郎学习医术。从辨别识药,到上山采摘,再到外出诊治,所学的越来越复杂繁沉,他却从未放弃。
同乡的何颙说他‘必为良医’。
张机跪下朝着老医郎磕了三个头,这一别,生死难料。
老医郎对这个徒弟的脾性再也清楚不过,他一旦决定的事情,少有人可以改变。
更何况徒弟早已青出于蓝,老医郎临走之时又多嘱咐了一声:“小心些,不行也别逞强。”
张机‘嗯’上一声,目送着老医郎走远,回身走向疫营。
吕布醒来的时候,已是夜间。
“将军,你醒了。”张辽将帐内烛火点燃,小心挪到近前。
烛火将吕布略显苍白的脸庞映照得红润起来,他端起放于榻边桌上的水碗,往干燥的喉咙里咕嘟咕嘟连灌了四大碗后,才觉得心里头那团躁火熄去了不少。
“医郎来检查过了,留下疫方,说将军很快就能复原,又能重新回到战场。”张辽低下头,想要尽量表现得欣喜。
“文远,你真的不擅于撒谎。”
仅从张辽的神态里,吕布便得知了一切,他笑问眼前少年:“我是不是没有多久的活头了?”
“不是!”
张辽急忙出声,强忍着眼眶里的水珠,不停的摇着脑袋。
“没关系的,人嘛,总会有离开那一天。”
吕布轻揉张辽脑袋,安慰着他,更何况,我已经死过一次。
“明天你就带着那些没染疫疾的儿郎回并州去吧,老将军想你了,他们的家人,肯定也都在思念着他们。”
第二四六章 新生()
家书写了足足六卷,却依旧还没写完。
旁边堆起的竹简已和烛台同高,原来一个男人也会有这么多啰嗦不完的琐碎言语。
心中寄有的思念与牵挂,即使再写上十卷八卷,也仍旧述说不完。
笔锋一停,该结束了。
吾甚好,妻勿念。
卷尾留下名字,吕布。
长达七卷的家书写完,吕布交于张辽,让他明日发往五原。
以薇娘的聪慧,那些字里行间透露出的眷念不舍,可能会瞒不住她。
当初成亲的时候,说过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到头来,终究还是辜负了。
重活一世,结果两年不到,又染患疫疾,时日无多。
“还是有些怕死啊。”
吕布自嘲般的叹了口气,从怀里取出个绣有飞鸟的粉绣荷囊,里面装着成亲结礼时,薇娘剪下的一撮秀发,捂在胸口,顿觉安心不少。
自那日后,吕布每天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思想意识也变得模糊起来。
疫营在第一名士卒死亡之后,接二连三扩撒开来,每天死去的人越来越多,从几个到几十个,如今已是数以百计。
死亡的阴影笼罩着这片营地,没有人想死,却也只能在这里自生自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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