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大家的出手。
柳蝶衣长眉突剔,轻叱一声:“好!”
冷森森剑气逼迫之下,眼看着他身子滴溜溜一个快速打转,已自把身子错开三尺开外。
简昆仑心头一寒,才觉出来,这一剑又自落空,眼看着柳蝶衣面色乍沉,苍白的脸上,蓦地罩起一片怒容。随着他的一声冷笑,右手突出,铮然作响声中,已自拿住了对方冷森森的剑锋。
简昆仑只觉得手上一震,仿佛这口剑上蓦地加诸了万钧巨力。透过柳蝶衣一双手指,猝然传递过来。
三招既过,柳蝶衣看似已不再留情。
透过他右手的一双铁指,力道至为沉猛,实难相信眼前对方这个后生小辈,能够挺受得住。
力道骤吐,长剑上唏哩哩颤抖出万点银芒。柳蝶衣另一只手上的一双铁指,有似出巢之燕,蓦地直向他双眼上直点了过来。
两股气势,俱皆威猛,简昆仑只略有迟疑,必当溅血对方一双铁指之下,要不然便只有撒手丢剑之一途。
对于一个使剑的人来说,这无疑是奇耻大辱之事。简昆仑决计不甘为之,宁可溅血于对方铁指之下,也不愿兵刃失手被夺走。
眼睁睁地看着柳蝶衣的一双手指已临双目,相差不及寸许,却有两股极尖锐的指风,利刃般透指而临。
简昆仑即使行动再快,也无能闪躲。若非是松开了手上的剑,难能有活命之机。
他却死也不肯松手,全身力道,俱都贯注于右手,以至于柳蝶衣指下虽是力逾万钧,却亦不能得逞。
这一霎不啻快到了极点。
眼看着柳蝶衣的一双指尖,已触及了他的双瞳,简昆仑却丝毫也不曾放松手中长剑。
便在此电光石火的一霎,柳蝶衣突地停住了他霹雳惊魂的出手之势,紧接着松开了拿住对方剑身的一双手指,身势略闪,飘出了七尺开外。
“哼!”
冷冷地哼了一声,柳蝶衣仿佛无限惊讶,只是用光华的一双瞳子,向对方打量着。
简昆仑一句话也不说地向他回望着,眼睛里虽不失惊惶神色,却不曾有丝毫退缩之意,那一只银光电闪的长剑月下秋露,兀自紧紧握在手上,随时准备着再一次展开的搏杀。
雷霆万钧的杀机已过去,即使像柳蝶衣这等人物,也万难在此片刻一瞬间萌生二度杀机。
夜月如霜,照映着二人颀长的身影……很久,很久,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柳蝶衣忽然笑了一声。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下一次也许你不会这么幸运了!”
话声甫落,身形倏晃,已入长廊。随即投身于沉沉夜色之间,一如野云振飞,来去无迹。
简昆仑站立在原处怅惘甚久,才转身步回。
一条人影,自身侧凉亭闪身而现,翩若惊鸿地落身近前。
“简兄且慢!”
声音虽低,却吐字清晰。
其实那个人,也不陌生。
简昆仑微微一惊,后退一步:“是你……李七郎?”
“是我……”
一袭银灰长衣,长可及地,却在腰肢上加系着一根金色丝绦,衬托着长身玉立的身子,愈似神姿清澈,如琼林琪树……只可惜这般身材,落在男儿身上,未免太那个了些……
简昆仑甚是意外,抱拳道:“七郎兄有何见教?”
李七郎看了他一眼,略似腼腆地点头道:“我们到亭子里谈谈可好?”
说时转身向亭,腰肢轻拧,衣袂轻振,飞鹰似地已落身亭阶。身法之巧妙,几可比美前去之柳蝶衣。
这人虽是女态十足,轻功、剑术皆属罕见。为此,简昆仑亦不能轻视。
随着李七郎的回身招手,简昆仑亦自纵身而前。
“这里说话方便多了。”李七郎说,“更不怕外人打扰!简兄请坐!”
简昆仑应了一声,就着石几一面坐下来。
李七郎必然来不甚久,适逢柳蝶衣在此,乃自隐藏不出,凉亭与住处距离甚远,竟能不为柳蝶衣觉察,诚然大非易事。
眼前虽无灯光,但月色可人,加以久处黑暗,视觉已颇能适应。
“简兄你的剑术高明……我差一点抵挡不住……最后的误伤……更是问心有愧……
所以特来看望……”
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才继续又道,“还好,看来好像伤势不重,我也就放心了……”
简昆仑哼了一声,一双眸子不自禁地向对方当日剑伤处打量一眼,似乎外表看不出什么痕迹。
李七郎一笑说:“你是奇怪我的伤势好得这么快?其实包扎都在里面……谷先生说,你的剑再挺进半寸,我这条膀子可就保不住要落成残废,真是万幸……”
简昆仑说:“你太客气了。”微微一顿,他向李七郎直视道:“足下剑势可观,看来那日并未施展全力,方才主人也曾说起,却不知何以手下留情?令我百思不解,还请李兄直言明告,以释疑怀。”
李七郎微微一怔:“你是说……柳先生也这么……说?”
简昆仑点头道:“柳蝶衣说你心存仁厚……”
“柳先生……”李七郎白了他一眼,“这里没有人敢直呼他老人家的名字,你要千万记住,要是给他听见了,可就不得了。”
简昆仑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李七郎看着他,缓缓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恨他,可是……也犯不着拿生命一拼……”
停了一停,李七郎又道:“我只当那日对剑,天衣无缝,想不到仍然被他看出了破绽,承你见问,其实并不奇怪,那是因为我们之间并没有仇恨……也就不必以死相拼……”
简昆仑点头道:“这么说来,李兄你果然是心存少让,而手下留情了?”
李七郎一时不言,却把脸缓缓转向一旁。
这般表情,不啻默认。
简昆仑呆了一呆,寒声道:“这又为什么?”
“我不是已说过了?”李七郎倏地回过脸来:“其实你还不是一样?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一剑你如果再进一分,我的伤势可就不比现在,你又是为了什么?”
简昆仑被他忽然一问,一时竟无以为答。顿了一顿才冷冷笑道:“那是因为,我对你还不认识,我不会贸然对一个自己还不认识的人,就下毒手伤害。”
李七郎默默注视道:“如果你认识清楚了呢?”
“那就情形不同!”简昆仑直视着他,冷冷说道,“李兄你今夜的来意是……”
李七郎怔了一怔:“我是来看看你的伤……顺便想提醒你一声!”
“提醒些什么?”
“那是……”
李七郎显得一时颇不安宁的样子,站起来,又坐下来,把一只手支着下巴,漠漠地转首亭外,一霎间的情绪作祟,使得他一时不知何以酬对。
这个人,简昆仑可是太不解风情了,哪有这么直不隆咚问人家话的?
又羞、又气,他回过眸子来,向着简昆仑瞟了一眼。
简昆仑很是气闷地看着他,真想拔腿就走。
李七郎总算开了口:“我原打算来提醒你一声,要你小心着点……”
“小心?”
“嗯!”李七郎点了一下头,“我预计着柳先生这两天会来找你,要你小心戒备,心里先有个数儿……”
“谢谢你!”简昆仑说,“他已经来过了。”
“我看见了!”李七郎皱了一下眉,“想不到他来得这么快,真把我吓住了……”
简昆仑没有说话。
李七郎十分明亮的一双眼睛,在他身上转动着:“你可知道他的来意?”
“这……”简昆仑一时无以置答。
“原来他是想要杀死你的……”
“可畏……”
“可是后来他又改了!”李七郎舒展着长眉,含着笑说,“谁知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刚才可真是把我给吓了一跳,只以为你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他的毒手了,可是后来……真出乎我的意外,他这个人就是这个样,神经兮兮的,叫人捉摸不定……”
这番话出口,已不似先前之严谨,尤其是提及他一向所尊敬的飘香楼主人,直似彼此深知的情人口吻,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简昆仑听在耳朵里,一时大为惊讶。对方这般语态表情,几乎已纯然女化。
简昆仑几乎不敢再向他多看一眼。他生平阅历不少,可是像李七郎这一型态的男人,真还是头一次见过,听着他的话,看着他的样子,下意识里,简直全身都觉着不自在……
他可真有些坐不住了。然而这个人却不免又引起了他的好奇,在万花飘香这个庞大的帮派里,他又是一个何等身分的角色?
毕竟,他还是个男人,一个浑身女态的男人,孰令致之?直觉里,简昆仑却不禁又对他滋生一些同情。他不觉把移开了的眼睛,又回到这个男人身上。强制着自己本能的厌恶,试着去了解一个基本上完全不能接受的人。
无灯、无光,只凭月色。
或许正因为如此,李七郎才感觉到无拘无束,侃侃而谈。
这里的人,除了柳蝶衣之外,大多数的人,都是用着一种异样的眼光去看他,去评量他,只是柳蝶衣的轻怜蜜爱支持着他的感情生命存在……柳蝶衣无异是他生命里的唯一希望……然而,毕竟这之间,还是有相当缺陷与遗憾存在着。
简昆仑的到来,在李七郎的现实生命里,起了极大的震憾影响,也弄乱了他原本平静的心潮……
简昆仑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偏过了头:“你是说柳蝶衣原打算对我下毒手?”
李七郎默默地点了一下头:“他已让了你三招,便可老实不客气地对你下手了,可是他的心竟然也软了……他原来不是这样的……”
皱着的一双眉毛,忽然舒展开来:“哦,是这样的!”
两只白皙一如妇人的细手,轻轻一拍,李七郎像是忽然有所洞悉地说:“他是爱才!
爱惜你的一身好本事、人品武功!”
简昆仑冷冷一笑。
“你不了解他!”李七郎说,“外面的人都不了解他……”言下之意,便是只有他才最了解他。
简昆仑说:“即使这样,却也无能改变我对他的憎恨、敌意……七郎兄,谢谢你的关心,今夜就到此为止吧!”
一面说,他随即站起了身子。无视于李七郎的意犹未尽,他却已自行离开。
飘香楼主人柳蝶衣忽然病发的消息,来得甚是突然!时间约莫在深夜丑时前后。知道这个消息的人极少,整个总坛,也不过三四人而已。
玉手罗刹时美娇显然即是这极少数的知者之一。得到消息之后,匆匆披衣而起,来到了主人下榻的飘香楼。
在镶嵌着闪闪生光的云石楼阁里,柳蝶衣长衣不解地睡卧在紫檀木座的巨榻上。巨榻上铺陈着厚厚的熊皮,雪白柔软,乍看上去,主人的身子,就像是跌卧在大片的天鹅绒里。那么松软柔和,以至于他整个身子,看上去丝毫也不着力道,像是跌进一方白云里那般轻飘。
透过晶莹打转的一组水晶琉璃吊灯,光亮适度,莹莹白光,映照着主人那一张苍白失血的脸,长长的寿眉向正中兑挤微蹙,一头棕色长发,云也似地四下散置着。丝质长袜,云字履,俱都穿戴完好。以此猜测,主人当是病发仓猝,甚至于连解脱鞋袜的时间都来不及,便自倒在床头。那一霎必是极其痛苦,以至于像他那般功力之人,亦难挺忍,是以眉头深皱,长发摇散着……可能是连起身召医都来不及便病发昏厥了过去。
时美娇匆匆来临,却不是最早来到的人。
几个知道内情的人,显然都到了。
李七郎、雷公公,神医黄孔,俱先已在座,大家的表情都很沉重。
彼此一句活也不说,只是透过一双眼睛,显露着每个人的深切关怀……
黄孔已为他做了必要的救治,在服药之后仍未见苏醒的情况下,破例地在他双手脉门之处,各下了一根银签。
这双银签远比一般常见的银针粗长得多,深深地扎入病人两脉,下签的一霎,甚至于可以感觉到病人全身的颤抖。
看到这里,李七郎第一个面现戚容,微微垂下头来。
黄孔用右手食指,紧紧地掐入病人人中,柳蝶衣全身颤抖得更厉害,许久才发出了一声冗长喘息。
听见了这声喘息,众人的一颗心才似缓缓放了下来。黄孔为主人解开了外衣,回头向在场三人看了一眼,各人心有领会,转身背出客房,外间是主人用以待客的客房。
宽敞的客厅,锦绣罗陈,由于有了书画的点染,华丽中不失幽雅。
众人默默落座。时美娇的眼睛直视向对面的雷公公,他是这里的内务头儿,事无巨细,俱当唯他是问。
“什么时候发作的?”时美娇脸上隐隐现着愁容,“白天我跟主座还下了盘棋,那时候他还好好的,怎么会一下子就又发作了呢?”
雷公公轻轻咳了一声,说了一声:“这个……”随即把眸子转向另一面的李七郎:
“还是请七郎相公说…说吧!那时候老奴刚好不在……”
时美娇随即把眼睛转向李七郎:“是怎么回事,你可清楚?”
李七郎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子时前后,我进来向先生问安……”他脸上略显腼腆地道,“先生那时候心里很烦……”
“为什么烦呢?”
“是……为了新来的那位简先生……”
“简先生?”时美娇扬动了黑而浓的细长眉毛,“你说的是简昆仑?”
“就是他……”
“简昆仑又怎么会惹得主座心烦呢?”
“是这样的……”
李七郎似乎也只有实话实说了。
“我来见先生的时候,他老人家才由简昆仑那里转回不久!”
“嗯!”时美娇点点头,“主座竟然亲自去了!”
“听先生的口气,他老人家不但见着了简昆仑,而且还与他动了手……”
时美娇与雷公公俱都一惊。
李七郎缓缓说道:“听先生说,他老人家先让了简昆仑三招,后来才动手,由于简昆仑剑势可观,先生也不能藏私,乃得被迫施出了大力金刚神指功力,拿住了简昆仑的剑锋……”
时美娇微微动容,点头轻叹一声:“主座也真是……这门功夫,要消耗他许多精力。
黄大夫不是告诫过他,要尽量避免施展这类有耗元气的功夫么,他竟是忘了!”
微微摇了一下头,她颇似置疑地看向李七郎道:“话虽如此,可是以主座的一身能耐也不至于就会为此病发,黄大夫不是保证过么?”
雷公公点头证实道:“不错,老奴亲耳听见的,黄大夫当时保证说,先生的病虽未能根治,但保证在三个月内,绝不致再发……”
时美娇点点头,表示这话是真的,而且她当时也在场,也听见了。
李七郎轻轻一叹说:“谁说不是?谁叫他老人家想不开,呕气呢?”
“呕气?”
“说来都怪我不好……”李七郎脸上讪讪地说,“先生对简昆仑原来起了爱才之意,打算饶过了他,后来无意间发现了胸侧的一处剑痕,顿时改了初衷……”
“剑痕?”时美娇惊诧道,“难道说……”
“姑娘不要惊吓!”李七郎说,“不是先生受了剑伤,而是他无意间发觉右边胸衣,被划开了一道寸许长短破口,这原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证明那个简昆仑的剑术果有过人之处而已……”
时美娇摇摇头说:“岂止是有过人之处而已,主座身法世无其双,简昆仑竟能在他身上留下剑痕……自是非比寻常,怪不得主座对他会兴起爱才之意了,即使为此心存警惕,改了初衷,也在情理之中……后来呢?”
李七郎说:“主座因为无意间发觉了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