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进后院。月光现在呈乳白色。阴影既黑又重,比太阳照出的影子还清晰。后院有个旧棚子,木板已经腐朽,当年一头母驴来来往往于完活计后就在棚子里休息,家里人都叫它母驴棚,其实母驴已死去多年,连巴尔塔萨尔也不记得,我骑过它没有呢;他弄不清楚,也许说出了口,我把耙放到母驴棚里去,这句话仿佛证明布里蒙达说得对,似乎那牲口戴着笼头和驮鞍出现在眼前;那时母亲在厨房里喊,去帮助你父亲把母驴的骡子卸下来,其实他帮不了什么忙,那时年岁太小,不过已经习惯于干些重活;既然出了力就得有赏,父亲就让他叉开腿,骑在潮湿的驴背上,牵着驴在后院溜达,所以,我从小就是骑手。布里蒙达把他拉到棚子里,他们俩晚上到那里边去这不是第一次,有时是这个的主意,有时是那个的想法,反正只要肉体的需要迫切,而且估计难以抑制让只是小心翼翼地拥抱的阿尔瓦罗·迪约戈和伊内斯·安托尼亚难为情的呻吟、哼卿甚至喊叫的时候就到棚子里去,这样也免得小外甥加布里埃尔大嚷大叫,必须让他安静下来,那可是罪过。那宽宽的旧牲口槽在有用的时候固定在适当的高度,现在已经快散架、平放在地上,上面铺着干草,还有两件旧外衣,像国王的床一样舒适。这些东西干什么用,阿尔瓦罗·迪约戈和伊内斯·安托尼亚心里清楚,但都佯装不知道。但他们都是安分守己的人,在肉欲上不作非分之想,所以从来没有异想天开去试试新鲜,只是生活变化了以后加布里埃尔会去幽会,离得那么近,说来就来,谁也猜想不到。也许有人猜得到,也许布里蒙达猜得到,这倒不是因为她曾经把巴尔塔萨尔拉到棚子里去过,因为总是由女人迈出第一步,总是由女人说第一句话,总是由女人做第一个手势,而是因为强烈的欲望扼紧了她的喉咙,因为要紧紧拥抱巴尔塔萨尔,因为要享受亲吻的惬意,两张可怜的嘴,已经失去了当年的润泽,牙齿也掉了几颗,断了几颗,不过,爱情存在于一切东西之上。
他们破例在那里睡了一宿。凌晨,巴尔塔萨尔说,我要去容托山了;布里蒙达起了床,回到家里,在半明半暗的厨房里摸索着找到了点吃的,妹妹、妹夫和外甥还在屋里睡觉,她走出来,关上门,把巴尔塔萨尔的旅行袋也拿来了,把食品和工具放进去,没有忘记那副铁钩子,谁也免不了遇上坏人。两个人出了门,布里蒙达把巴尔塔萨尔送到镇子外边;远处,矗立在阴暗的天空中的教堂白塔隐约可见,夜里那么晴朗,谁也想不到会阴天。两个人躲在一棵树下拥抱,树枝低垂,身旁是秋天金色的树叶,脚下踩的也是金色的树叶,它们已经与土地融合在一起,待来年重新泛绿。这不是身穿宫廷盛装的奥丽安娜在向亚马迪斯告别,也不是罗米欧抱起朱丽叶亲吻,只不过是巴尔塔萨尔要到容托山去修理被时间损坏了的东西,只不过是布里蒙达在徒劳无益地试图让时间停滞不动。他们都穿着深色衣服,像两个不肯安静下来的阴影,刚刚分开又凑到一起,我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在为什么别的情况作准备,这也许是胡思乱想,是此时此地的胡思乱想,是知道好事不长久之后的胡思乱想;好事来的时候我们没有察觉,好事在的时候我们没有看见,等好事走了我们才发觉它不在了。巴尔塔萨尔,不要在那里呆得太晚;你在棚子里睡觉吧,我可能夜里回来,不过,要是有许多地方需要修,那就只好明天才回来了;我知道,布里蒙达,再见;巴尔塔萨尔,再见。
既然前几次去的情况已经说过,后来的情况就无须详述了。变化有多大,谁走过这条路,早就说了许多;关于地点和景色的变化只消说,人们来来往往,季节更迭,每次变化一点儿,人,房子,屋檐,田地,墙,宫殿,桥梁,修道院,碎石路,风车,有的变化巨大,历来如此,春天,夏天,现在正是秋天,冬天不久要到来。巴尔塔萨尔像熟悉他的右手拿一样熟悉这些道路。他在佩德鲁里奥斯小河岸边休息了一会儿,有一天他曾经和布里蒙达在这里歇息过,不过那时鲜花正开,野地里的金盏花,庄稼地里的丽春花,还有丛林里色彩较为暗淡的花。路上遇到了一些往马芙拉去的人,一群群男女敲着鼓,吹着风笛,有时候前边还走着一位神父或者修士,用异架抬着瘫痪者的景象也不鲜见,莫非今天是有什么奇迹的祝圣节吗,人们永远木会知道上帝什么时候恩施药治病,所以瞎子、瘸子和瘫痪者应当不停地进香;今天我主会来吧,谁知道我是不是空空希望一场呢,好吧,去马芙拉,今天是我主休息的日子,或者打发卡博圣母去治病,人怎能知道何时何地显灵呢,不过只要虔诚就能得到拯救;布里蒙达问道,从什么当中拯救呢。
刚刚下午,巴尔塔萨尔就到了巴雷古多山的头几个山包。后面就是容托山,太阳刚冲出云层,把容托山照得非常明亮。山上有些阴影在徘徊,像巨大的黑色巨兽在小山丘上走动,所到之处山丘毛发竖起,随后阳光照暖了树木,照得一洼洼的水闪闪烁烁。风轻轻吹动风车的臂膀,发出轻轻的口哨声,只有路过这里、不考虑生活中其他事情的人才注意到这些东西,天上的云彩,开始落下的太阳,在这里生成在那边消失的风,正在摇动或者死亡后掉到地上的树叶,而观看这一切的是一个当年的士兵的眼睛,他曾经残酷地杀过人,这个罪过或许已由其生活中的其他事件补赎,他的心被十字架插得流了血,他目睹过大地多么广漠,地上的万物多么渺小,他也曾平心静气地和他的牛说过话,声音那么温柔,这些事看来不算多,但总有人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就足够了。
巴尔塔萨尔已经进入容托山的支脉,正在丛林中寻找通往飞行器所在地点的几乎难以看见的道路。每次走近它的时候心里都阵阵紧张,唯恐它已被别人发现,也许已经毁坏,也许被人偷走,但每次都惊喜地发现它像刚刚落下来一样,尽管降落得很快,并且微微颤抖;降落的地方是灌木和神奇的藤蔓,说藤蔓神奇是因为一般来说在这一带土地上很少见。没有被偷走,也没有被毁坏,它还在那里,在原来的地方,翅膀耷拉下来,它那乌脖子钻进较高的树枝里,脑袋像个吊起来的鸟窝。巴尔塔萨尔走过去,把旅行袋放到地上,在开始干活之前坐下休息了一会儿,把两条油煎沙丁鱼放在一片面包上吃下去,使用砍刀刀尖和刀刃时就像雕刻象牙艺术品那样得心应手,吃完以后把刀在草上擦干净,在裤子上抹了抹手,就朝机器走去。阳光强烈,天气很热。巴尔塔萨尔蹬上大鸟的翅膀,动作十分小心,以免弄坏了上面那层藤条,最后钻进了大鸟里面。甲板上的几块木板朽了,应当带必要的材料来,替换下这几块木板,那需要用几天的时间;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他刚刚想到的,把机器一个部件一个部件地拆下来,送到马芙拉,藏在一个干草堆里,或者,如果把这秘密的一半告诉几位要好的朋友,和他们一起把大鸟藏在修道院的某个地下室里;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为什么早先没有想出这个办法,回去以后和布里蒙达说说。
由于心不在焉,没有发现脚踩在什么地方,脚下的两块木板承受不住,突然断裂,掉下去了。他猛地挥动手臂设法去撑住,以免摔下去,没想到胳膊上的钩子伸进了启动布帆的环里,整个身体吊在了空中;巴尔塔萨尔看见帆布轰地一声朝两边张开了,阳光倾泻到机器上,既怕球和金属球闪闪发光。机器自转了两周,撕开了围着它的灌木,飞起来了。天空不见一丝云彩。
24
整整一夜,布里蒙达一直没有睡着。和前几次一样,从傍晚她就开始等着巴尔塔萨尔回来,怀着这样的信心离开镇子,沿着他回来的路走出去了半个菜瓜;在好长时间里,直到晚霞消失,她一直坐在一个土堆上望着前往马芙拉的人们,他们正前去进香,参加祝圣礼,这种庆典不会白去,所有去的人都能得到施舍和食物,或者说那些最机敏和又哭又嚎的人肯定能得到,灵魂寻找满足,肉体也是如此。从远方来的几个下流胚看到一个女人坐在那里,以为马芙拉镇就是用这种方法迎接雄性客人,这倒也方便,于是对她唱起淫秽的小调,但看到盯着他们的女人那张石像般的脸马上又咽了回去。其中有一个试着再靠近她,但吓得退了回去,因为布里蒙达那冷冰冰的声音说,你心里有只癞蛤蟆,我要朝它吐唾沫,朝你身上吐唾沫,朝你全家人身上吐唾沫。天完全黑下来,路上不再有进香的人,这个时候巴尔塔萨尔不会来了,或者再晚一点来,我躺着等他,或者要修理的地方太多,明天才能到家,他曾经这样说过。布里蒙达回到家里,和妹妹、妹夫和小外甥一起吃了晚饭,他们其中一个人问,这么说巴尔塔萨尔不回来了;另一个说,我一辈子也不会明白他为什么出门;加布里埃尔没有开口,他还太小,有大人在场的时候不该说话,但心里暗想,父母绝不该管舅舅和舅妈他们生活中的事,各人过个人的生活,你们干什么干涉人家,到头来人家也管你的事怎么办,啊,这么年轻的小伙子已经懂得这些事了。吃完饭,布里蒙达等人们都睡下以后才到后院去。夜晚万籁俱寂,天空明净如洗,甚至感觉不到空气的凉意。也许这个时候巴尔塔萨尔正沿着佩德鲁里奥斯河往这里走,胳膊上卸下了钩子,装上了假手,谁也免不了碰上坏人或者冒冒失失询问的人,人们都这么说,事实也证明是这样。月亮出来了,他能更好地看清道路,过不了多久我们一定会听见他的脚步声,夜晚十分寂静,能听见很远处的声音,他会推开栅门,布里蒙达会在那里迎接他们,其他的事我们就不看了,因为我们做事必须谨慎,知道这个女人心中多么焦躁不安就行了。
整整一夜她都没有睡着。身上裹着散发人体和绵羊气味的外衣躺在牲口槽里,睁眼看着从棚子缝隙里漾进来的月光,后来月亮落下去了,已经是凌晨时分,就连夜晚也没有多少暗下来的时间。天刚亮布里蒙达就起来了,到厨房里拿了点吃的;喂,这个女人,你太性急了,还没有过巴尔塔萨尔答应的时间嘛,也许他中午就到,机器上有许多东西要修理,它经过风吹雨打,太旧了,他早已经说过。布里蒙达不肯听我们的话,离开家,沿着她认识的道路往前走,巴尔塔萨尔将从这条路上回来,不可能碰不上他。碰不上的事也有,那是碰不上国王,国王今天要进入马芙拉,下午就来,还带来唐·若泽亲王和唐·安东尼奥王子先生以及王室所有佣人,这是国家最伟大的人物,华丽的轿式马车、高头大马,一切都井井有条,车轮滚滚,马蹄服服,浩浩荡荡出现在路口,如此威风的场面人们从未见过。不过,我们王室的人都讲排场,讲奢华,他们的区别我们也看得出来,他的锦缎多一些,他的锦缎少一些,他的金饰多一些,他的金饰少一些,但我们现在的任务是跟着那个女人,她逢人便打听是不是看见一个这样这样的人,特征是什么,那是世界上最美的男子,从这种错觉可以看出,人们并不总是能说出感到的东西,从她描绘的肖像谁能认出是面孔黑黑、白发苍苍、缺一只手的巴尔塔萨尔呢;女人,我没有见到;布里蒙达继续往前走,现在已经离开了大道,上了他们两人走过的小路,那里是一座山丘,那里有一片丛林,4块排成一条线的石头,6个圆圆的山丘,时间渐渐过去,连巴尔塔萨尔的影子都没有。布里蒙达没有坐下来吃东西,而是一边走一边吃,但一夜未睡,已经疲劳,内心的焦躁也耗费了她的力气,食物在嘴里嚼来嚼去就是咽不下去;已经能望见的容托山似乎越来越远,这是出了什么奇迹呀。其实这里边没有什么奥秘,只是脚步沉重、缓慢,这样走我永远到不了那里。有些地方布里蒙达记不得曾经走过,有些则认出来了,一座桥,两个相连的山坡,谷底的一片牧场。她知道曾经路过这里,那个旧大门还在,那个老太太仍然坐在门前缝补当年那条裙子,一切都和原来一模一样,只是布里蒙达例外,现在她独自一个人走路。
她记得在这一带他们曾遇到一个牧羊人,那个人告诉他们已经到了巴雷古多山,那边就是容托山,但她记得不是这个样子,也许因为它那凸形山顶像这个行星这一面的模型,所以人们才相信地球确实是圆的。现在既没有那个牧羊人也没有羊群,只有一片深深的寂静,布里蒙达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感到一阵深深的孤单。离容托山太近了,仿佛只消一伸手就能摸到它的余脉,就像一个跪着的女人一伸胳膊就能摸到她男人的臀部一样。布里蒙达不可能想得这么细致;可谁知道呢,我们毕竟没有在人们的心里,当然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我们是在把我们自己的思想放进别人的脑袋里,于是我们就说,布里蒙达正在想什么,巴尔塔萨尔曾怎么想,也许我们以自己的想象来想象他们,比如我们想布里蒙达的男人摸了摸她的臀部。她停下来歇息一下,因为两条腿在颤抖,走得太累了,也因为在想象中男人摸了她的臀部而骨酥筋软,但是,她突然感到心中充满自信,在上边能找到巴尔塔萨尔,他正在干活,大汗淋漓,也许正在打最后几个结,也许正把旅行袋搭在肩头,也许正在往河谷走,所以她大声喊,巴尔塔萨尔。
没有回答,也不可能得到回答,一声喊叫算不了什么,声音到那个陡坡就返回来,回声微弱,已经不像我们的声音。布里蒙达开始快步往上爬,力气像源源不断的流水回到她身上,在坡度较缓的地段她甚至一溜小跑,直到另一个陡的地方才放慢脚步;前边的两棵矮矮的圣极树之间有一条几乎难以看清的小径,那是巴尔塔萨尔隔些时间来一次这里走出来的,沿这条小径就能找到大鸟。她又喊了一声,巴尔塔萨尔,这次她喊得有力,并且中间没有山丘阻隔,只有几个大坑,他一定能听见;如果她停住脚步,也一定能听见他的喊声,布里蒙达;她完全相信能听到他的喊声,微微一笑,用手背擦了擦歼水或者泪水,或者理了理散乱的头发,或者擦了擦肮脏的脸,这个动作的含义太丰富了。
就是那个地方,像一个飞去的大鸟留下的巢。又响起布里蒙达的喊声,这是第三次叫同一个名字,声音不太尖,仅仅是从压抑中爆发出来的,仿佛一只巨大的手揪出了她的五脏六腑,巴尔塔萨尔;在喊的时候她已经明白,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地方会空无一人。似乎从地底下冒出的炽热的风一下子把她的眼泪全都吹干了,她跌跌撞撞地走过去,看见了被连根拔起的灌木,沉重的机器在地上压出的坑,另一边,约五六步远的地方,是巴尔塔萨尔的旅行背袋。再没有别的痕迹表明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布里蒙达抬头望望天空,天空不像刚才那样晴朗了,时近傍晚,几朵云慢慢悠悠在空中游动,她头一次感到天上空空荡荡,似乎在想,那里一无所有,而这正是她不愿意相信的,大概巴尔塔萨尔正在天空的某个部分飞行,正在与帆搏斗使机器降落。她又看了看旅行背袋,走过去把它拿起来,很重,假手在里边;这时候她想到,如果机器是头一天飞起来的,那么到了晚上它该落下来了,所以巴尔塔萨尔没有在天上,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