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让我多么神气。可是,三头牛一个都没死。杜大爷瞪着一大一小两只眼,对着
我和他女儿吼:“你们俩死了吗?”
老东西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他让我跟他的女儿死在一起是什么意思?这话虽
然不是好话,但我听出了亲近,好像我跟杜五花有着特殊关系似的。我又想其实我
跟杜五花的关系就是不一般,我曾经……
“别傻站着了,帮我把牛抬起来呀!”杜大爷说。
于是我上前揪住了双脊的尾巴。
杜五花一把将我读到一边,什么也没说,她什么也没说就弯下腰,自己揪住了
牛尾巴。
我上前抱住了牛脖子。
杜大爷把我推到一边,亲自抱住了牛脖子。
最后,我只好站在杜五花身边,握住了她的手腕子。
我们一齐努力,将双脊抬了起来。
我很担心把牛尾巴从牛屁股上拔下来。其实我是有点盼望着将牛尾巴从牛屁股
上拔下来。能将牛尾巴从牛屁股上拔下来肯定也是一件大事,甚至会比死三头牛还
热闹,但牛尾巴还在牛屁股上我们就把牛抬起来了。
抬起了双脊我们紧接着把大鲁西抬起来。
然后我们又把小鲁西抬起来。
我们把三头牛抬起来后,杜大爷马上就转到牛后,弯下腰去仔细观察。
我和杜五花也弯腰观察。
大小鲁西的蛋皮略有肿胀。
双脊的蛋皮大大肿胀,肿成了一只饱满的大口袋,比没阉之前还要饱满。颜色
发红,很不美妙。而且这伙计还在发高烧。我站在它的身边就感到它的身体像一个
大火炉子似的烤人。
杜大爷解开了牛缰绳。他把大小鲁西的缰绳交给我,他亲自牵着双脊的缰绳。
他对五花说:“你回去吧,让你娘擀一轴子杂面条,待会儿我和罗汉回去吃。”
杜五花好像不认识似地看看我,我也好像不认识似地看看她的爹。我心里想,
这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我又看看杜大爷,我看到他老人家的脸慈祥极了。
我活在人世上14年,还从来没见到过像杜大爷这样慈祥的老头。
我们拉着牛,在胡同里慢吞吞地走着。杜大爷咳嗽了几声,说:“罗汉小爷们
儿,其实,你是咱村里最有天分的孩子,他们都是狗眼看人低,我把这句话放在这
里,20年后回头看,你保证是个大人物!”
杜大爷的话我真是爱听。
他说:“咱爷俩一夜都没合眼,双脊的蛋子还是肿成了这样,可见这头牛不能
阉,人家老董同志也说不能阉,这头牛配过牛不能阉了,你麻叔非要阉,所以说万
一有个三长两短,责任也落不到咱爷俩头上,你说对不对?”
我说:“对极了!”
七
那天早晨,杜大爷没有食言,他果真让我到他家去吃了一碗杂面条。他的老婆
也就是杜五花的娘对我还挺亲热,我吃面条时她一个劲地往我的碗里加汤,好像怕
我噎着似的。杜五花态度蛮横地对她娘说:“你一个劲地往他的碗里加汤干什么?”
她娘说:“吃饭多喝汤,胜过开药方。”杜五花不理她娘,把一个咸鸭蛋几乎全抠
到我的碗里。那黄澄澄、油汪汪的鸭蛋黄滚到我碗里时,杜大娘对着杜五花挤鼻子
弄眼的。使眼色,杜五花装作看不见,连杜五花都装作看不见,我更没必要冒充好
眼色。我毫不客气地一口就将那个鸭蛋黄吞了,免除了杜大娘再把那个鸭蛋黄抢走
的危险。仓皇之间没顾上品咂鸭蛋黄的味道,这有点遗憾,但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因为在我吞蛋黄的同时,杜大娘抢蛋黄的手已经伸过来了。杜大娘气呼呼地说:
“你这孩子,真是有爹娘生长无爹娘教养!人家都是一丁点一丁点地品品滋味,你
竟然一口吞了!”杜五花替我帮腔道:“不就那么个鸭蛋黄嘛,您嘀咕什么?!让
人吃就别心疼!”杜大娘愤怒地说:“不是我心疼,我是怕他吃坏了嗓子。”我说:
“大娘您就放心吧,我跟方小宝打赌,空口喝了一斤酱油,嗓子还像小喇叭似的。”
杜大娘撇撇嘴,转身走了。杜五花对我眨眨眼,鬼鬼地笑了。这一笑让我感到她和
我心连着心,这一笑让我感动了许多年。
那个白天,我和杜大爷牵着牛在村子里转。时而杜大爷牵着双脊在前,时而我
牵着大小鲁西在前。我在前时我的心情比较好,因为看不到双脊的蛋子。我在后时
我的心情很恶劣,因为我没法不看到双脊那越肿越大的蛋子。转入大街转小巷,起
初我们身后还跟着几个抹鼻涕的孩子,但一会儿他们便失去了兴趣。小孩子们走了,
苍蝇来了。起初只有几只苍蝇,很快就来了几百只苍蝇。苍蝇的兴趣集中在双脊的
蛋子上。它们叮住不放,改变了那地方的颜色。苍蝇让双脊更加痛苦,我从它的眼
神里看出了它欲死不能的神情。我折了一束柳条,替它轰赶苍蝇,但那地方偏僻狭
窄,有很多死角,另外还要拂蝇忌蛋,所以也就干脆不赶了。
杜大爷让我看着双脊,他去向麻叔汇报双脊的病情。
杜大爷回来,气呼呼地说:“麻子根本不关心,说没事没事没事,他妈的巴子,
他没看怎么知道没事?”
这天夜里,大小鲁西开始认草了,但双脊的病情越来越重。
第三天上午,我们不管大小鲁西了,放它们回了生产队的饲养室。我和杜大爷
把全副精力放到双脊身上。
我们一前一后,推拉着它在街上走。我们必须高度警惕着,才能防止它像堵墙
壁一样倒在地上。
我们把它拉到生产队饲养室门外。杜大爷提来一桶水,想让它喝点。但它的嘴
唇放在水面上沾了沾就抬起来了。它的嘴唇上那些像胡须似的长毛上滴着水。清亮
的水珠从它嘴唇上那些长毛上啪哒啪哒地滴下来,好像一滴滴眼泪。它的眼睛其实
一直在流泪。泪水浸湿了它眼睛下边两大片皮毛,显出了明显的泪痕。杜大爷跑进
饲养室,用一个破铁瓢,盛来了半瓢棉籽饼,这是牛的料,尽管这东西牛吃了拉血
丝,但还是牛最好的料。只有干重活的牛才能吃到这样的好料。杜大爷把那半瓢棉
籽饼倒进水桶里,伸进瓢去搅了搅。杜大爷温柔地说:“小牛,你喝点吧,你闻闻
这棉籽饼有多么香!”双脊把嘴插进水桶里,蘸蘸嘴唇就抬起来了。杜大爷惊异地
说:“怎么?你连这样的好东西都不想喝了吗?”拴在柱子上的那些牛们,其中包
括大小鲁西,闻到棉籽饼的香味,都把眼睛斜过来。杜大爷说:“罗汉,你去跟麻
子说吧,你是他的侄子,你的面子也许比我大。你去说吧,你就说双脊很可能要死。
你说他如果不来,那么,牛死了他要负全部的责任,你去吧。”
我跑了好几个地方,最后在生产队的记工房里看到了麻叔。
我说:“双脊要死了,很可能马上就要死了……”
麻叔正和队里的保管、会计在开会,听到我的话,他们都跳了起来。
麻叔嘴角上似乎挂着一丝笑容,问我:“你说双脊要死?”
我说:“它连香喷喷的棉籽饼都不吃了,它的蛋皮肿得比水罐子都要大了。”
麻叔说:“我要去公社开会,王保管你去看看吧。”
王保管就是那位因为打牛进过苗圃学习班的人。他红着脸,摆着手,对麻叔说:
“这事别找我,跟牛沾边的事你们别找我!”
麻叔狡猾地笑着说:“吃牛肉时找不找你?”
王保管说:“吃牛肉?哪里有牛肉?”
麻叔道:“看看,一听说吃牛肉就急了嘛!”
王保管说:“吃牛肉你们当然应该找我,要不我这条腿就算白瘸了!”
麻叔说:“徐会计,那你去看看吧。”
徐会计说:“要不要给公社兽医站的老董同志打电话?”
麻叔说:“最好别惊动他,他一来,肯定又要打针,打完了针还要换药,换完
了药咱还得请他吃饭喝酒,队里还有多少钱你们也不是不知道!”
徐会计说:“那怎么办?”
麻叔道:“一个畜生,没那么娇气,实在不行,弄个偏方治治就行了。”
我们在徐会计的指挥下,往双脊的嘴里罐了一瓶醋,据村里的赤脚医生说醋能
消炎止痛。我们还弄来一个像帽子那样大的马蜂窝,捣烂了,硬塞到它的嘴里去,
据徐会计的爹说,马蜂窝能以毒攻毒。我们还弄来一块石灰膏子抹到它的蛋皮上,
据说石灰是杀毒灭菌的灵药。
我真心盼望着双脊赶快好起来,它不好,我和杜大爷就得不到解放。但双脊的
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加重了。它的蛋皮流出了黄水,不但流黄水,还散发出一
股恶臭。这股恶臭的气味,把全村的苍蝇都招来了。我们牵拉着他走到哪里,苍蝇
就跟随到哪里。它的背弓得更厉害了。由于弓背,它的身体也变短了。它身上的毛
也战起来了,由于戗毛,它身上的骨节都变大了。它的泪水流得更多了。它不但流
眼泪,还流眼屎,苍蝇伏在它的眼睛周围,吃它的眼屎,母苍蝇还在它的眼角上下
了许多蛆。它的蛋皮上也生了蛆。
第四天早晨我们把双脊拉到麻叔家门口。麻叔家还没开门,我捡起一块砖头,
用力砸着他家的门板。麻叔披着褂子跑出来,骂我:“浑蛋罗汉,你想死吗?”
我说:“我不想死,但是双脊很快就要死了。”
杜大爷蹲在墙根儿,说:“麻子,你还是个人吗?”
麻叔恼怒地说:“老杜,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连句人话都不会说了?”
“你逼得我哑巴开口,”杜大爷说:“你看看吧,怎么着也是条性命,你们把
它的蛋子挖出来吃了,你们舒坦了,可是它呢?”
麻叔转到牛后,弯下腰看看,说:“那你说该怎么办?”
杜大爷说:“解铃还得系铃人,赶快把老董叫来。”
麻叔道:“你以为我不急?牛是生产资料,是人民公社的命根子,死个人,公
社里不管,死头牛,连党委书记都要过问。”
杜大爷问:“那你为什么不去请老董?”
“你以为我没去请?”麻叔道,“我昨天就去了兽医站,人家老董同志忙着呢!
全公社有多少生产队?有多少头牛?还有马,还有驴,还有骡子,都要老董同志管。”
杜大爷说:“那就看着它死?”
麻叔搔搔头,说:“老杜,想不到你一个老中农,还有点爱社如家的意思。”
杜大爷说:“我家四个女婿,三个吃公家饭!”
麻叔说:“这样吧,你和罗汉,拉着双脊到公社兽医站去,让老董给治治。”
杜大爷说:“简直是睁着眼说梦话,到公社有20里地,你让我们走几天?”
麻叔说:“走几天算几天。”
杜大爷说:“只怕走到半路上它就死了!”
麻叔说:“它实在要死,咱们也没有办法,连县委书记都要死,何况一头牛?”
杜大爷说:“我去了,家里那些牛怎么办?”
麻叔说:“同志,不要以为离了你地球就不转了,让你去你就去,家里的事就
甭管了!”
杜大爷说:“好好好,我去,丑话说在前头,这牛要是死在路上,你们可别找
找麻烦。”
麻叔道:“还有小罗汉当见证人嘛!”
八
我们拖着双脊,走上了去公社之路。
我背着一个包袱,包袱里包着一个玉米面饼子,一棵大葱,一块黑酱。这是因
为我要出门,家里对我的奖赏。如果不出门,我的主食是发霉的地瓜干子。杜大爷
背着一个黄帆布书包,书包上绣着红字,这是很洋气的东西,在当时的情况下,只
有知识青年才能背这种书包。我做梦都想有这样一个书包,但我弄不到。杜大爷很
牛气地背着一个只有知识青年才有的书包拉着牛缰绳走在牛前头,书包让他生气勃
勃。我背着古旧的包袱,拿着一把破扇子跟在牛后头。我用破扇子不停地轰着双脊
蛋皮上的苍蝇。我扇一下子苍蝇们就嗡地飞起来,苍蝇飞起来时我看到双脊那可怜
的蛋皮像一团凉粉的形态、像一团凉粉的颜色。我刚一停手苍蝇们就落回去,苍蝇
落回去我就只能看到苍蝇。我们出了村,过了桥,上了通往公社的那条沙石路。夸
张点说我们走得还不如蛆爬得快。不是我们走不快,是双脊走不快。双脊连站立都
很困难,但我们要它走,它就走。它已经连续三天没捞到趴下歇歇了,我猜想它的
脑子已经昏昏沉沉。如果是人,早就活活累死了,累不死也就困死了。想想做头牛
真它妈的不容易。如果我是双脊,就索性趴下死了算了。但双脊不是我。我和杜大
爷一个在前拉着,一个在后催着,让它走,逼它走,它就走,一步,一步,一步更
比一步难。
太阳正响时我们走到了甜水井。甜水井离我们村六里地。杜大爷说:“罗汉,
咱爷们儿走的还不算慢,按这个走法,半夜十二点时,也许就到兽医站了。”
我说:“还要怎么慢?我去公社看电影,20分钟就能跑到。”
杜大爷说:“已经够快了,不要不知足。歇歇,吃点东西。”
我们把双脊拴在井边的大柳树上。我解开了包袱,杜大爷解开了书包。杜大爷
从书包里摸出了一块玉米面饼子,我从包袱里也摸出了一块玉米面饼子。我摸出了
一根大葱,他也摸出了一根大葱。我摸出黑酱他也摸出黑酱。我们两个的饭一模一
样。吃了饭,杜大爷从书包里摸出了一个玻璃瓶子。玻璃瓶颈上拴着一根绳。他把
绳抖开,将瓶子放到井里,悠一悠,荡一荡,猛一松手,瓶子一头扎到水里,咕咕
嘟嘟一阵响,灌满了水就不响了。杜大爷把灌满水的瓶子提上来。我说:“杜大爷,
您真是有计划性。”
杜大爷说:“让我当生产队长,肯定比麻子强得多。”
我说:“当生产队长屈了您的才,您应该当公社书记!”
杜大爷说:“可不敢胡说!公社书记个个顶着天上的星宿,那不是凡人。”
我说:“大爷,您说,我要有个爹当公社书记,我会怎么样?”
“就你这模样还想有个当公社书记的爹?”杜大爷把瓶子递给我,说,“行了,
爷们儿,别做梦了,喝点凉水吧,喝了凉水好赶路。”
我喝了一瓶凉水,肚子咕咕地响。
杜大爷又提上一瓶水,将瓶口插到牛嘴里。水顺着牛的嘴角流了出来。
“无论如何我们要让它喝点水,”杜大爷说,“否则它病不死也要渴死。”
杜大爷又从井里提上一瓶水,他让我把双脊的头抬起来,让它的嘴巴向着天,
然后他把瓶子插到牛嘴里。这一次我听到了水从双脊的咽喉流到胃里去的声音。杜
大爷兴奋地说:“好极了,我们终于让它喝了水,喝了水它就死不了了。”
我们离开柳荫,重返沙石路。初夏的正午阳光其实已经十分暴烈,沙石路面放
射着红褐色的刺眼光芒。我建议歇一歇,等太阳落落再走。杜大爷说多歇无多力。
而且他还说阳光消毒杀菌,而且他还说其实双脊冻得要命,你难道没看到它浑身上
下都在打哆嗦吗?我相信杜大爷的生活经验比我要丰富得多,所以我就不跟他争辩。
我更希望能早些到了公社兽医站,让双脊的病及时得到治疗,我其实是个善良的孩
子。
我从路边拔了一把野草,编成一个草圈戴在头上。我看到杜大爷的秃头上汪着
一层汗水,便把头上的草圈摘下来扔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