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遗书 作者:罗大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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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遗书 作者:罗大佑-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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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高级多少,但你们当然不敢:雷公打豆腐,从软的先下手。但也不要认为艺人
们先天就背负了让你们作贱的命运。这是个每个人缺乏尊严的时代,请别任意作贱
我们的尊严来增加你们的尊严,这是不道德的。演艺事业是你们的全部,作贱艺人
就是作贱你们自己的行业,就是这么简单。别沾沾自喜,你们事实上才是台北最糗
的一群。把你们的报纸杂志拿掉,你们就是光溜溜的一群,一无所有,你们真的认
为自己可以写一辈子的三流文字吗?专制的新闻制度可以保障你们的专制言论,你
们的心态只不过是那种不正常的制度下的副作用引起的一个性脓疮罢了,就像不正
常的社会里的不正常娱乐制度下的艺人的心态一样;但这并不是说你们的行业可以
任意的践踏我们这个行业。制度,会改的,趁还没太晚,看看以后的世界。为了你
们自己。
    请停止作贱我们的行业。
    我是不是太严肃了一点?
    写这种文字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不太容易停手。我不知道是因为会上瘾还是
因为写文章骂人总比做事要容易得多。而事实上似乎两者都有。尤其是自我被自己
靠着作贱别人来膨胀了许多以后。
    但我没有每天几十万的发行量,这方面的问题起码小了十分之一。
    所以我想我还是在安全高度内,可能有些人真的走了条不归路。
    聪明过人的J 君的妻子王小姐已经不干影剧记者多时了,但她还写一点文章。
一个会写文艺文章的前影剧记者,充满了艺术气质。自以为是他们夫妇的好友的我,
在看了这篇文章以后不无吃惊之处。整个东西是那种,“看我把你全部抖出来让大
家瞧瞧”的心态。你才知道做这样的人的朋友有多危险。你然后才知道,干惯了影
剧记者,修理人惯了以后,那种残存在血液里的文化流氓的气质会用什么样的方式
在一个去职已久的貌似文静的女子身体冒出来。
    作贱别人的心灵内,埋藏的是一个蛊。
    所以好不容易有个杨惠姗出来,这些人弄个两三下,又没有了。人才的成长很
慢,可是用这些人的方式去被掐死,太容易了。人,什么时候缺乏过修理别人或伤
害别人的能力了呢?他们当然会得手的。
    而台湾已经几乎快没有人了。如果你抱怨“金马奖”香港人拿了太多的奖的话,
你不妨多留意一下那些记者的名字。台湾已经差不多没有真正撑得起来的明星了,
全部被作贱掉了。而最后你恍然大悟,原来,有那么多的记者在暗中霸住那些超级
巨星的位置,用另一种舞台在做另一种秀。她们才是台湾仅有的明星,有着强烈无
比的自我与矛盾的自卑情结。你以为我夸张了吗?如果你胆敢不太认识她们——尤
其是那些大牌的,她们是会在报上修理你的,你以为没发生过的事?但毕竟,拿起
麦克风她们还是有点心虚,终究还只是敢在报纸上修理人的。放大自己的名字是敢
的,真的让她们站到舞台上面对所有的人的话,还是很难见得大场面的;这也是为
什么你不太认识她们她们会不悦的原因。心情极其矛盾。
    在香港看看,我看到甄妮、邓丽君、林青霞、叶倩文,她们似乎好得很。花边
新闻?多的是,可是你不易感觉到那种恶意的作贱人的心态存在。香港的影剧记者
此台湾的影剧记者清楚太多了,他们知道自己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然后你会没事
看到台北的影剧记者在写:为什么香港人个个是大牌?为什么他们作得起来?我们
的明星太不争气了!
    真亏她们还写得出来。
    反正,上述几个从台湾过去香港的女星,如果她们一直待在台湾,我向你保证
她们绝不会有今天的地位的。事实其实说明的太清楚了。
    如果有人觉得这篇文章太情绪化,太下流,那就是我要的,没错。在一个法理
不彰、舆论混沌的环境里,你让那些言论早已失控多时的记者真正体会到她们下笔
时该有的客观谨慎是惟一能够保证她们在自己剩余的生命里——是的,一生——不
受到另一个行业的从业者的反扑的凭藉。一个投入的艺人是一生的事业,而这些影
剧记者,也别想打了就跑。该来的总会来。而来的时候,我们不是用拳头、刀子、
麦克风或斧头。我们用他们最拿手的道具:文字。
    台湾影艺圈受到的创伤,不是短短两三年可以恢复过来的。有些事情,总得有
个开始。
    很简单,如果艺人不受到最基本的职业尊重,你不要想环境里会有什么值得尊
重的作品或是表演存在,这个社会对艺人简直是到了令人发指的虐待的地步:要劳
军,要捐钱送炭,要明天会更好,艺人们全部过来排队表演呼口号,一片光辉的人
性,国恩家庆。利用完了没事的没事,有事的上电视作游戏供大家消遣,或上报纸
杂志搞搞绯闻娱乐大众,替台北早就乱七八糟的地下地上的男女关系,那些所有人
早就心知肚明而不便于披露报端的新文明作代罪羔羊,大快人心。这个环境的舆论,
到底有没有能力反省自己?这个环境的艺人,有没有能力替自己争取尊严?大众,
有没有能力拒绝自己被列入“读者喜欢看嘛”的阶层?
    拜托拜托,停止作贱我们的这个行业吧!
    我是可以停止了,做这种三流的事情。反正肮脏的工作总得有人做。
    封杀我?谢谢,请便,我将把它视为我一生最高的荣誉。不开玩笑。

              人物素描之陈达
    陈达,台湾民歌手。——作者注
    公元1979年7 月,我到台北市立疗养院去当精神科实习医生时,距陈达过世还
并不是一段太长的时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表演,但对他死前在疗养院内的一些
情况却听说过一些,因为我所待的第三病房恰好就是当初他所住的病房,护士偶尔
会说起。
    望向病房大厅,每个走来走去的病人,陈达离开世界前的最后一段时间的状况
就像这样浮现出脑海,这是台湾最后一位真正的民谣歌手生命中最后一站的现场。
    他的照片还是看得到的。脸上的所有的皱纹是他历经整个世纪,在这个岛上—
—他完完全全的家乡所渡过的,风月的刻痕。
    如此平凡的人物。他来自没有麦克风、没有喧嚣呼声掌声的年代。在饭后,夜
正年轻的夜晚的室外,几把长凳,几个摇着扇子的乡人的围拢之下,一把走天涯的
月琴,就这么就唱了,大概还不必讲究琴的调音的。“咚咚咚咚咚咚咚”,琴声有
点蹒跚,几乎没有什么太深奥的技术可言;如果你尖酸刻薄一点,你甚至可以说他
就凭这两手琴艺也竟可以到处招摇撞骗,随时编编歌词就这么给他混了一辈子。
    “思啊,想啊,枝——”
    来了。大概绝不是那种会讨好的嗓子。干涩的声音自录音带内冷冷的飙出来,
划破半个世纪以后依然的月空。那个“想”字后面的“啊”字渗杂了浓厚的鼻音,
全世界除了这块土地以外不会有其他任何地方有这样的,乡土的鼻音的唱法。“枝
……”这一声是个尾音,延长了好久。它在夜晚的空气中划出了一道几乎是看不到
那弯曲的弧线。随着音的延长,这弧线竟变得越来越锋利,甚至,凄厉。然后,它
毫不留情的,像毫无任何阻力一般的,轻易的切割人你的心灵的肌肉。也不见血,
但像把极精细的外科手术刀般,你知道它已深深切入,传来那种很薄很薄的,深深
的刺痛。
    瞬间我感到榻杨米旁祖母手中扇子传来的轻轻的,风。祖母似已睡着,她手中
的扇子偶尔会停一下,但等等又会再扇起来。她的小收音机内传来的声音似乎早已
曛人空气中,成为整个室内的一部分。那样的静止状态的我的生命,只是个冷血的,
无动静的,纯观察的,像被包在蓓蕾内的一个,苗似的幼体。偶尔嗅到一丝“新乐
园”透入的烟味。
    但那个弧线已抛远到连尾音的回声都听不到时,似乎有内部的某种冷冷的液体
已开始慢慢滚动了,而且热了起来。第二句已经开始唱了。
    陈达,来自这块土地的,又被吞没于这块土地。我想,他可能连名字都是这块
土地取的。陈达,真正的传奇。

              人物素描之许不了
    许不了,台湾喜剧演员,是我心目中台湾有史以来最好的喜剧演员。——作者

    有两种说法来形容一个人的心意。锦上添花的人和雪中送炭的人。前者不足为
奇,后者也不是没有;大致上社会不论怎么变,这种类型的人都会有,只是比例会
略有变更。但前述的分类显然未曾顾及到其他可能有的状况。像我,我觉得自己是
比较属于锦上添炭的人,如果他们不介意的话。而另一种人就更为有趣,这种人雪
中送花,那就是许不了。
    和许不了见过短短的几面,第一次是在录音室里,为他们写了一首后来被禁唱
的《大兵歌》的录音时。许不了一把拿去我正要开罐的啤酒,他手一按罐面,身一
转,“波!”的一声巨响,你以为罐子被打开了,事实上是他用另一只手的手指用
嘴内的吸气发出来的声音。这和他的变魔术一样,拿手的口技,你学都学不来的。
    最早看到他在电视上,是很早以前的一个凤飞飞主持的周末午间节目。他的确
是个非常好笑、非常引人注目的喜剧演员。那种表情、动作、反应和声调,绝不是
故意装了讨好别人逗笑的那种。他生来就是应该在喜感的气氛里串联人的笑声的。
我还记得有一位太太上台把一件新台币编成的衣服套在他的身上,说他们全家有多
喜欢他。这样的人,连观众对他的方式都是带着创意式的清新的可喜感。还记得许
不了穿了那件钞票装在台上反而受宠若惊得不知该怎么办。
    后来他一路越来越红,成为电影的票房保证。红到黑社会的大哥们把他架来架
去的拍戏,搞到他不得已失踪了,躲起来了,但没办法呀!观众需要他的出现来制
造笑声,后来还是听说摆平了,票房依旧,笑声依然。
    有一次我去佑民医院,副院长和我聊起来,说许不了来过要求打Demerol ,作
用类似吗啡的药剂;想他那时大概早巳上瘾了。“但是没办法呀!你看他的两边屁
股都已经被扎到硬透了,好不容易找到个部位把针扎进去了,药剂却怎么样也打不
出来。”
    他死前的一星期左右,是从医院被用担架抬到那时的香颂餐厅去拍电影的宣传
片的。上妆时扑的白粉跑到他眼内,他还不知道,但一直擦着眼睛很迷惑的向旁边
的人说:“奇怪,我的眼睛怎么看不到?奇怪?”是那种喜剧电影里的小人物受到
欺负时的语调,他从来不必去装出这样的声音,但这次恐怕是发自他生命的最深层
的呼喊。
    他死的时候我不在台湾,但听人说起来,他的最后一部电影《小丑与天鹅》在
他死后不久上映,票房又是好得不得了,笑声依然。老实说,我真的觉得许不了给
这个社会的,远大于这个社会能给他的。
    后来在写《明天会更好》的歌词时,我为他填了一句“谁能忍心看他最后的小
丑带走我们的笑容”,但被认为太灰色,无法采用。为此,我觉得非常沮丧,但,
也证实了我自己的一些想法与决定是完全正确的。
    许不了,百分之百台湾的,包括他的国语,他的长相。他的死一直是让我很难
释怀的一件事,也许可能很不幸的,那也是百分之百的后来的台湾的。
    但我真的相信他带走了我们最后即使可能会有的,真正的笑容。

              人物素描之洪通
    洪通,台湾“素人画家”。我所理解的“素人画家”,是完全没有经过学院派
的训练,完全自成一派的画者,而学院派却很难否定他。——作者注
    记忆中洪通似乎老戴顶帽子。如果漫画家画到画家时老喜欢替他们加顶帽子的
话,洪通的那顶帽子无疑在画家中是一个异数,像他的人一样。但毫无疑问,他是
个画家,因为他有那顶帽子。
    洪通的画展我也跟大家一样,跑去看了。他的画是那种你并不是很懂,但会很
好奇,也可能很喜欢,但绝不会去买的那种。坦白说,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会画
那么多的小人,一个一个一个,手牵手。红黄蓝绿紫,他的用色颇为缤纷,完全不
理所谓光线比例或什么黄金律之类的东西。但如果你在成长的经验中为了不管什么
样的理由去了一些庙之类的地方,庙柱子啊、香炉啊、神像啊、拜拜的人之类,你
应会知道他的作品是非常非常原本,非常非常台湾的,
    这是很奇怪的一个,现象。陈达到台北的民谣西餐厅驻唱过:而洪通到台北时,
是美国新闻处为他开的展览的。我完全不知道那种转变是怎么样去的,但我想洪通
看着每个都市里的文明人鱼贯排队入场,争相看他那些斗室内完成的画时,感觉一
定不比陈达第一次用麦克风在国父纪念馆内对着两千多人演唱民谣时更知道怎么反
应。当然我很清楚艺人本来就和一般人会有些地方不是太相同的,但这两个老家伙
后来的行径简直太离谱。陈达大家都知道了。听说洪通到后来县长陪着蒋经国去看
他的时候,让他们在外头等了十五分钟,开了门后还骂人。另外他后来开价五百万
元要让出所有的画时,好像也没有找到买主。最后连他一直想娶一个细姨的愿望也
没有达成就走了。应该,不只是一般人认为的艺人,神经神经而已。
    到此,我隐隐感觉到为什么他的书会画那么多的小人,一个一个一个的,手牵
手。好多的人。
    洪通,用台语讲,是一个很让人疼惜的人。

               明天会更好
    我们又来到这个湖边。小时候集邮册封面上的那个剪影似的、平静的湖边的那
棵树下,我们坐卧。
    对岸的山与所有见得到的地方,全铺上了绿色。
    至于湖面,就给它那个蓝色吧!平静得连波纹都认真难辨。
    有鸟,斜影,掠过。
    舒适而沉默,连风都是懒洋洋的。
    我于是陷入那个问题的沉思;毫无挣扎,我只是随着那个问题漂流而去,竟因
这样的放任而有了一点回旋的乐趣。
    啊!周身的通畅。
    终于她开口了:“如果你不愿两个地方跑,为什么不把你做一个医者的能量全
灌注到你的音符里去呢?我觉得这根本就是一个很简单的事情。”
    她于是闭眼,转翻身去。我想她就这样逐渐睡去了。
    我于是再度盖上双眼。
    真的,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但更简单的事,似乎四处存在。
    在街上那每一张迎面擦身掠过的脸,侧面交臂而过的脸,尾随着我的脸,人群
中交叠的脸,竟都是我心情的脸。每一张与每一张的我的脸,映在不同的五官的结
构上,像是些四面八方不同的大小明镜,以各种不同的角度反投然后折射回来,映
出我的心情,写出我的情绪的暗语。
    我又惊讶的发现,即使是那只早就不能发亮而萎缩在天花板上的一角的灯泡,
竟也是我的心情,以最沉默的方式表达它消沉的意志。
    由此,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改变整个世界最迅速有效的办法。
    一样的圈圈,不论你是向内层画,不论你是向外层画,你所付出的力气与消耗
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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