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多好。而且巴赫的东西不能拿来跳舞。
看到杨凡收藏的那幅画上的十六个字,怵然心惊:
少有道气,终与俗违;乱山乔木、碧苔芳晖。
好的艺术家本身最后就是一个艺术品。好的艺术家,经得起磨,他本身就是一
件生活的雕塑品。
假如我这部取样器的精确度可以到,甚至给你不同钢琴厂牌的音色重现的话,
怎么办?法国号的透明度好极了,大提琴的低音厚度有那种浑的感觉,直达第八脑
神经。尼龙弦吉他、竖琴、西塔琴、定音鼓,全部可在键盘上用手指按出来。然后
下一个问题是,谁要花二十年的时间去钻研巴松低音管?如果我用手轻轻一按就可
以弹出那样,至少十年的功力的音色的话?糟了。出事了。但,这也许是我一直在
等待的。以前做音乐的时候,“人”的问题太大了;现在至少我可以相信机器。会
有妥协的,电力与人力,但,终究是为了最后那个你不愿去妥协的。谢天谢地。
全世界的音乐革命已经到了。
觉醒吧!同志们。
梦魇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篇,写于1980年2 月28日,民进党前主席林义雄家里发生血
案,母亲和一对孪生女儿遇害,至今仍是悬案。——作者注
微温晕红的夕阳向我朦胧和上的双眼刺来。对立的玻璃大楼在红灰互映的黄昏
中依然有能力互相扭曲对方的形象。
身旁摊子上红橙黄绿的各色水果颜色依然晶莹透澈。我是不卖任何可能过期的
水果的,也因此,只有少数识货的熟客才能接受我那些偏高的价格。这年头也只有
那些仅有的人坚持那些新鲜的果色能提供他们更清澈的生命。也许所有不接受腐化
的个体才能互相尊重并彼此维系他们心照不宣的灵魂共同的需求。
依然困顿。但愿即使眯着的双眼仍然能扫描到我预感中今天即将来临的变故。
暮霭中稀疏的过往行人似乎告诉我,清晨到现在的冷静但热切而未知的等待也许即
将落空。我的敏感度是否迟钝了呢?数年的耐心经营,是否在今夜来临以前将完全
落空了呢?一个使者背负的使命难道是一个错误的安排?但自从这世界在六天内被
创造了以后,类似这样的讯息是从没有发生过任何失误的。我仍然必须继续坚持下
去……但眼皮的确是越来越重了,斜卧的藤椅似乎也越来越舒适了。
夕阳越来越红,包围在她四周的灰色天际显得多凝重,是了,像是染在一件古
老衣服上的一滴暗红色的血迹。血迹……谁呢?谁用利刃剌向那颗通往我们灵魂的
心脏呢?血液哗然涌出,淹没了惊怖的脸庞所迸出的最后凄厉的哀鸣。灰暗的四壁
悚然凝视,我像看到了人体横陈。似乎有人影掠过,有一只手,有一张睑,几道深
划的血痕。谁呢?但,又是什么事呢?为什么在我的幻觉中凝重得马上要爆裂出什
么似的?像是一堵墙上慢慢裂出的一条曲折的隙缝,马上要流出一些透露某种惊人
秘密的汁液。
一阵轻轻的笑声将我从梦幻中扣回来,两个小孩正在轻轻地揑着那些鲜红的蕃
茄,然后互相耳语一番,然后相视大笑,然后继续寻找她们认为有趣的水果。那是
多么可爱的小女孩子,我马上会爱上她们,那股新鲜活跃的生命,充满了童稚好奇
的喜悦,散发出这样的年龄,蓓蕾似的辉映。我说不上哪一个年龄此较大,而且她
们像极了,类似那些小蕃茄的柔嫩。她们有一种光泽,我顿时感到整摊的水果全都
张目结舌,傻乎乎的目瞪口呆的望着她们的笑脸发愣。我从没有觉得我的水果有那
么失色过。这一旁,一位阿婆正仔细的挑着,彷佛生活里这一点点果实的品尝是那
么慎重而富有意义。我一看就知道她和那些大多数的外婆是同一类型的。好熟悉,
似乎马上会转过头来对你微笑一下,告诉你要用功一点或什么的。即使她挑橘子挑
得那么仔细,你也会知道她是从来不会去伤害任何人的。我可以祝察到她脸上的每
一道皱纹都是善良的,而皱纹通常来自于对儿孙经年累月过多的忧虑。这种似曾相
识的感觉使这个都市的黄昏抹上一层古老而纯朴的,幻觉似的美感。我彷佛听到多
年前某个炎夏的午后身边传来的歌仔戏的唱腔。两个小女孩以及阿婆在黄昏摊子旁
戏剧化的景观,使我陷入一种梦境般的茫然。
转过头来,果然是这样的微笑。阿婆递过来一张钞票,随身招呼两个正顽皮的
小女孩上路。其中一个小女孩顺手接过果蓝,就被阿婆一手牵着一个的离去。你看,
在已经昏暗的夕阳下,面对着晕红的天际,婆孙三个人成为一个极为相称均衡的剪
影,走远。红透的天际那边似乎形成某种遥远的光源,而阿婆慢步而去的两旁牵着
的两个小女孩的背影又像是一对孪生姊妹般的灵巧,均匀的三人行构成一个温暖的
光圈指向黄昏的尽头。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几年来等待的希望都随着夕阳沉向山的那一边去了。我知
道今夜来临时我再也按捺不住数年来压抑住的激情与颤栗。我将把这摊水果弃置于
路旁任其腐化,怎么回事呢?如果是我误判了讯息的话,我只有躲到莲叶下去哭泣,
把我自己萎缩成另一朵莲。我的生命已经必须转化成另一种停滞于时空的绿色的凝
固体。血水已欲夺眶,我要走了。
抛弃手边的一切事物吧!水果摊子,铜板,包括刚才阿婆给我的那张钞票,我
笑。
顿时全身的血液凝固住了,一阵冰冷从脚底透过脊髓窜到脑门。那,不是一张
钞票,那是一张纸,我仔细端详,上面有一幅半身的男人黑白照片,照片上有个圆
圈,圈住了一个阿拉伯数字,下面写了些话——那是一张选举的宣传单。阿婆,孪
生姊妹,血迹,黑影,还有,这张宣传单。
凝固的血液在瞬间沸腾起来。一切都没有错的,没有白费的讯息的传递,长久
的直觉,数年的等待,压缩的思绪,按捺的激情。感谢这一切,终于来了。我抽出
身旁的水果刀,拔足狂奔向那已知和未知婆孙三人的消逝方向,仅有的一点晕红。
四周的景物迅速地向后消逝,狂奔的脚步声在街上引起清澈的回响。路上了无
其他行人,连路旁向后掠过的楼房都越来越模糊了。但眼前那道光却似乎越来越明
亮起来,我知道我已经找到了,这笔血债必须在现在马上了结;我也知道是什么事
了。
我开始注意到自己的脚步声,沉重而有力。每一步似乎都重重的踩在我自己那
一颗急速跳动的心脏上面。我可以感受到全身的血脉扩张着,随着心跳在膨胀着我。
全身彷佛受到这种膨胀而变得轻了许多,脚步逐渐密布,和回响交织成一种雨滴重
击莲叶的效果。四周的景物已经全部隔离在一层紧密的灰暗雾幕之外。脚上沉重但
又柔弱的感觉告诉我,我已经不在地面上了。
迎面袭来的风带着一股极度轻淡的腥味,我知道那是什么。小时候削铅笔划破
了手指时,我曾经闻到那股味道。脑海中浮起那座为那只死亡的麻雀用双手铺盖的
墓。我不知道那座插了羽毛的墓还在不在,但我确知那只麻雀还是一样用那样的姿
势安祥地睡在那边的。
不错,看到了,虽然远远的。一个完美的对称,一手牵着一个姊妹。阿婆,我
来了,我们虽然从未谋面,但我们知道有人告诉我们只要终于等到今天,所有的一
切都会还我们公道的。你来带路,虽然你的脚步那么缓慢,但我知道我飞奔的脚步
并不比你的足迹急切。我们都困感了那么久,沉默了那么久,煎熬了那么久,阿婆,
再忍耐一下,眼前这一道光会帮我们把一切找到的。光泽变得越来越清楚,只是脚
下再怎么狂奔,总也追不上那看似悠闲的漫步。
我脑海里慢慢出现了一堵墙,用水泥砌成的一堵冰冷的墙。它逐渐裂出一道狭
长的隙缝,慢慢的延伸。一些鲜红色的液体慢慢的渗流出来,夹杂了几缕淡蓝色的
轻烟。隙缝里面像一种悲沉的怒吼,喃喃地用沙哑的沉默来表达一种撕裂的呻吟。
逐渐有泡沫冒出隙缝的表面,越来越多,迸裂后化作一道道暗腥红色的液体沿着墙
上的凹凸流下来。隙缝突然间随着一股巨大的震动裂成一道宽约寸许的空间,里头
传来一个小女孩凄厉的尖叫声。泡沫、液体顿时停止外冒,轻烟散去。
突然间婆孙三人都消失了。似乎她们马上变成逐渐透明,步履依然缓慢;然后
就像雾气一般,就地蒸发而去。
眼前原来还有一个人在跑。他的脚步蹒跚,状似疲痛已极。像是受到了极大的
惊吓,他竟不时回头匆匆张望。他显然发现了我,因为他的脚步更加加快了,双手
更用力的前后摆动;但这只有使他的行动变得更加错乱,因而他差一点使自己绊倒
在地上。也许是他已筋疲力竭了吧,就这样被我轻易追上。他手上握着一把凶器,
开始面对着我。
你总该知道会有这样一个人来找你吧?这就是你的凶器了吧?可是那有什么用
呢?它永远抵不上人性报复的双手的,看你的胸口喘得这么厉害,看来你终于懂得
什么叫害怕了。
你的眼睛为什么张得那么大?它布满了血丝,看起来真凶恶极了。这样的眼睛
你永远不该拿来面对任何小孩子的,你会把他们吓坏的,但你竟然干了什么呢?天
啊!你竟然干了什么了呢?孩子们经常是如此安祥而无虑的睡在母亲的怀中的呀!
我们甚至不忍吵醒她们。但你又干了什么了呢?别再后退了,你看,我说了你不听,
摔倒了吧!别再用双手支撑着倒退着爬,你看,武器掉了吧!这就是你的凶器了吗?
你难道看不到它上面已生了一层厚厚的苔了吗?什么东西在生虫腐化啊?那是仇恨
的心,仇恨的意志与仇恨的凶器哩!它们会腐化的,像一只只的蛆烤在烈日下的柏
油路面上,它们会痛苦的翻动着它们的身体,然后慢慢停止翻动,逐渐停止,挺直
些,僵硬些,慢慢变黑,然后在蒸烤下冒出一丝丝几乎看不到的烟,但夹杂一股浓
浓的恶臭。我等一等得真的看一下你的心,你如此猛烈的跳动的心。
这是你握着那支凶器剌下去的手了吧?它多么健壮呀!即使这只手友善的搭在
一个老年人的背上,她也一定书吃不消的呀!但你又干了什么了呢?天啊!你又干
了什么了呢?我知道生命有多么脆弱的,尤其是那衰老的以及幼小的;去创造一个
生命是多么艰巨的工程。我没有办法原谅你的。请你原谅。我们花了多久的时间去
冲淡一些敌意与愤怒,我们好不易容才平息了一点伤口上剧烈的痛楚,我们好不容
易才开始互相能够面对彼此。但你无理而惊人的仇恨意志却使我们所做的任何事情
都白费了。你一手斯下了我们刚愈合不久的疤,又用你尖锐丑陋的指甲在上面用力
抓了数道血痕。于是有人更惊恐了,有人更加深猜忌了,有人更愤怒的互相指责了,
有人绝望而再度背过身去从此一言不语了。是你使一些伤口由体表深划到灵魂上去
的。而我们最痛苦的一点,是大家都不愿也不能提及的,将这些伤痕与隐痛埋到心
里去;虽然有人表面谈笑风生。
你的强壮的手为何颤抖呢?别张大了嘴巴那么惊讶的望着我,这是我的水果刀,
对了,它只切向生命的,它非常犀利,可以帮种子劈开最盲目的生命挣扎的困境。
今晚它将解剖你。
今晚将是你痛苦的恐惧的结束了。那么多夜晚里,你有没有握着那把凶器从梦
中惊醒过来发现天花板上有一个影子沉沉的向你压下来将你压得透不过气来然后消
失而,夜夜如此?因此你变得不大敢睡眠,看看你仅能显露惊怖的,面孔。你无力
抗拒的。逃跑的都有停住的最后一步的。现在就是那个黑影终于真正压上了你的身
体的时候。假如这是一场谋杀的话,为什么你会听到那夹杂着欢呼与掌声的,上千
万人的叫喊的声音?
这样子刺下去,对不起,我必须来回这样上下的锯,因为这里是固定住你的肋
骨的软骨,它们比较需要费点力气。那么痛吗?不会吧,一下子就好了;别花太多
力气在张大嘴叫喊上,不会有声音的;这里宛如无菌与滤过空气的状态。在这样的
解到台上,只有切割肉与骨头的声音是响的。有没有听到我,这样,用力,剥开你
两边肋骨向两旁,撕开的裂声?多利落,扯开你厚实的胸肌。你看,下面有东西拼
命一下一下往上窜,那就是你的心脏。我们必须切开纵膈腔内的膜才能看到它。但
你的血有点脏,呈暗红色,难道都是静脉血吗?不是吧?有点脏,要仔细剥离腔膜
与心包膜还不太容易。开了。天啊!我从来没有见过像这样的一颗心脏,冒上来这
样的腥味。尽管它的形状和别人的一无二致,但那颜色真的感觉像是一种东西,而
不是心脏。它呈深墨绿色,到暗处甚至黝黑。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是它上面乾乾亮
的,竟沾不上任何一丝滑腻。仔细看,它表面还有一点一点一小块一小块的灰色的
斑,像长了癣或青苔一样。有些部位甚至还有一种毛茸茸的感觉。上面环绕的冠状
动脉的血管壁简直是透明的,因为你可以看见紫红色的血液在那儿流动。我小心的
用手将它掌握着。它向外撞击得非常厉害,简直有点握不住,像一只小动物要挣脱
我的手似的。
这是一颗仇恨的心。
原来仇恨的心是长得这个样子的。己经太久太久没有人提起过了。听说仇恨的
心在世界上仅存在极少数极少数的几个人身上。它跟一个人的智慧与仇恨一起成长。
仇恨愈多它就跳得愈诡异。到最后,他们仇恨实在太多了,就在一夜之间会像昙花
一现一样,整个心的外观与颜色作一个可怕的巨大改变,然后就永远是这样了。有
仇恨的心的人他们自己永远不会知道,因为不会有任何感觉的。最可怖的是,他们
不会知道,在胸口那个温暖处跳动的,竟然是一颗这样令人作呕的恐怖的心。
他已经吓死过去了。这样的解剖在我这样的熟手下,绝不会死的。刚才我略略
把他的心掏出来一点让他看,他才俯头一望就全身打了个大寒颤,张大的嘴牙齿一
紧咬,死了。眼睛还张得大大的,像是不敢相信他自己所看到的。
我必须切下你这只掌握过凶器的手腕。我将把它掩埋。你会知道你将往何处去
的。或许你将来发现这是一场可怖的恶梦,你将蹒跚的奔向更绝望、更恐惧的逃亡。
或许你将走向另一条更遥远的路。
黄昏。一座绿野上的小屋屋内。
窗外传来小女孩们活跃快乐的歌声,唱着:
“你还来得及改变你的心,
你还来得及改变你的心,
猜什么在我的胸口砰砰的跳?
猜什么在你的胸口砰砰的跳?
我把心中的爱呀给了你,
请不要把你的给了她。
如果不把心中的柬西给我看呢,
你还来得及改变你的心。“
屋内有人在叫喊“吃饭罗!”老妇人炒着最后一道菜。
有两个小女孩子蹦蹦跳跳的进了屋子。其中一个手上抱了一只小狗。
“阿嬷!你看这只小狗好可爱呢!它好可怜,断了一只脚,我们把它养起来好
吗?”
这是二月底的一个黄昏,该是春天快到的时候了。
后记
198O年2 月28日,我在仁爱医院